千丸一見阿楓,便招手親切地說:“你也是被帶過來處死的嗎?”他的圓臉上浮現出笑容。︾


    “千丸公子。”


    “阿楓,我這樣做是為了父親和兄長。”


    “大人和少主都平安無事嗎?”


    “甚九郎告訴我說,因為家康公的支援,他們很快就回長筱城。”


    “那太好了。”


    “阿楓,連累你了,請原諒。”


    “奴婢明白。”阿楓想到自己可能會被釋放,便開始考慮新的死亡方式。如果被武田勝賴釋放,就為千丸殉死。對,就這樣做!


    為了讓阿楓高興,千丸忽然又說出一件意外之事。“你和我不但讓父親、兄長成功逃脫了敵人的魔掌,還受到家康公的稱揚,他答應為我家增加三千貫新領,還將阿龜小姐許配給兄長。”


    “阿龜小姐?”


    “家康公的女兒,給我兄長做夫人……”不知就裏的千丸語調輕快,高興地笑了。


    ……


    這天夜裏,阿楓無一絲睡意。躺在金剛堂中,她眼前不時浮現出貞昌的臉,還有從未謀麵的龜姬的麵孔,一會兒清晰,一會兒又模糊。


    苟活的蟲子不時出悲傷的嗚聲,仿佛在哀歎它所剩不多的生命旅程。阿楓抬起頭,微弱的燈光下,千丸和虎之助已經熟睡了。他們無所畏懼。阿楓覺得自己太過膽怯了,她試著閉上眼睛,最後終於入睡了。


    天亮後,她簡單地疊好被褥。放在屋角。望著窗外。


    庭院籠罩著輕柔的晨霧。古老陳舊的走廊盡頭,蜷縮著一隻黑白相間的野貓,輕輕閉著眼睛。


    “轉世做個畜生就好了。”阿楓喃喃道。


    煩惱的人生,需要考慮太多事情。但那不過是白費心機,善良的心願從未實現過,也根本不可能實現。阿楓突然憎恨起龜姬來。不僅是龜姬,她還恨將女兒送給別人的德川家康。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卻不恨那曾經玷汙過她的貞昌。這時。忽然從走廊盡頭傳來麻雀的叫聲。裝睡的野貓叼住一隻靠近的麻雀,站了起來。


    “陰險的貓。”但與人類相比,那隻野貓的罪惡小得多,一隻麻雀已經令它滿足。與之相比,具有思考能力的人類更貪婪。


    “阿楓,你在想什麽?”背後傳來千丸的聲音,阿楓趕緊轉過身。“您早。”


    “是。你一夜沒睡嗎?”


    “是。不。”


    “女子就是……”千丸輕輕吹滅了將盡的燈火,對到廊下取洗臉水的虎之助道:“虎之助你呢?”


    “虎之助是個男人。”


    “阿楓,你要平靜坦然地去死,不要讓他們笑話我們家的人膽小。明白嗎?”


    阿楓點了點頭。她昨天還擔心會被釋放,但現在不安已經煙消雲散了。真想見見龜姬。若真見到了。自己定會心生嫉恨。這樣想著,阿楓的心情漸漸生了變化。


    “阿楓,你要明白,如果我們被人笑話,奧平家將因此蒙羞。還是堂堂正正,坦然赴死吧。”


    阿楓忽然嚶嚶哭泣起來。這時,負責送飯的足輕武士陪著武田勝賴過來了。


    武田勝賴身穿戰服,威風凜凜,提著鞭子站在竹林對麵。“那就是貞能幼子嗎?”他問隨從。


    “我就是千丸。”千丸騰騰來到廊下,幹脆地回答。


    “好,你今日要被處死。知道是何原因嗎?”身披山霧的武田勝賴,身影如圖畫般鮮明。


    “我乃奧平貞能之子,死則死矣,何需多言!”


    “好,簡而言之,爾父謀反,罪大惡極,對你的處罰會很重。”


    “火燒、腰斬,悉聽尊便!”


    “有骨氣,小混蛋!”武田勝賴說完,徑直向左手的山坡走去。


    阿楓站在千丸身後,呆呆的。武田勝賴隻問千丸,卻未提及虎之助和她。他既然清清楚楚說要放過她,也許真的會釋放。千丸的麵孔在她眼前模糊起來。


    很快,早飯被端了上來,照例是醬湯和主食,千丸和虎之助慢慢吃了起來。


    “這大概是最後的早飯。”千丸道,“阿楓,你作好準備了嗎?”


    和阿楓同齡的虎之助臉上露出蒼白的笑容,扭過頭去。他們認為,阿楓也要一起被處死。阿楓沒有回答,單是靜靜地垂下了頭。


    十七八個武士前來時,太陽已經升起來,晨霧也散盡了。


    阿楓大吃一驚,那些武士令人抬來三個十字木,在外麵大聲喝道:“奧平千丸,出來!”


    千丸臉色蒼白地對阿楓和虎之助笑了笑,“我去了。”然後徑直走到外邊燦爛的陽光之中。他雖然在笑,卻比哭泣更加哀愁、悲傷。


    武士們走過來,用粗繩捆住千丸的手腳、脖子和身子,將他綁到十字木上。此間,千丸一直微微睜眼塑著湛藍的天空。


    “奧平虎之助!”


    “不勞你們動手。”虎之助緊緊盯著對方,挺起胸膛,主動走到十字木邊,順從地躺到上麵。


    “奧平貞昌夫人,阿楓!”


    阿楓不禁雙膝一軟,跪倒在走廊上。“我不是貞昌的妻子!誰說我是他的妻子?少主的夫人是德川龜姬……”哀歎此生沒能做畜生的、不幸的阿楓哭喊道。


    武士們猛跳到她身邊。阿楓眼神癡呆,緊閉雙唇,任由對方擺布。顯然,她十分不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胸口被粗繩緊緊勒住,她不禁呼吸急促。


    “這女人想說什麽。塞住她的嘴!”一個頭目模樣的二十七八歲的武士說道。


    阿楓慌忙搖了搖頭,“我什麽也不說。我還有什麽好說的!說了也沒用,我已經全明白了。”


    “怎麽辦?”正將阿楓的頭綁在十字木上的足輕武士停手問道。


    “不用管她!”頭目模樣的人大喝道。“一群背叛者。可恨!”


    阿楓全身癱軟。檜木的香氣從腦後傳來。可恨!武田勝賴是敵人。人自要憎恨他。但是他到底為何成了敵人,為何非得這樣殘忍?她想不明白,但無可奈何。她輕輕閉上眼睛,很快又睜開了。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類,在最後關頭似乎還要掙紮,還有企盼陽光依然那麽熾烈。阿楓的視線忽然停留在那顆高聳的杉樹上。杉樹在紅綠相間的落葉林中顯得那麽亭亭玉立。它招來了一隻伯勞鳥,在上頭唧唧喳喳。


    千丸和虎之助的十字木已經被推向前方的山穀,山穀裏。正有大批的民眾在觀望。顯然,他們正平心靜氣觀望即將進行的酷刑。他們大概想讓部下目睹這一殘忍景象,增加對敵人的仇恨,以激士氣。阿楓頭部不能轉動,隻能隨十字架的移動觀察周圍的一切,努力將它們刻在自己心底。


    不久,十字架不再晃動。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周圍的人多了起來。大概是距離更遠的周邊的百姓,武田勝賴就是要讓他們心生恐懼,從而不敢謀反。


    “殺了他們!背叛!”人群中有叫好的。也有念阿彌陀佛的。


    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但阿楓仍未閉上眼睛。她想親眼看看鐵釘如何釘入她的胸膛。


    “等一等。”這時。突然從人群後麵傳來一個男子粗重的聲音。


    “站住,站住!不要靠近。”


    “我乃千丸公子的隨從——黑屋甚九郎重吉。”


    “你想幹什麽?”


    “勝賴公允許我過來,我有一句話要對千丸公子說。”


    阿楓淚流滿麵。黑屋甚九郎是千丸的隨從。他看著千丸長大,無疑對千丸充滿別樣的情感。他為什麽現在到這種地方來呢?阿楓憤怒不已。甚九郎的出現,不但會讓阿楓想起雙親,也會勾起千丸和虎之助的思念之情。


    “前輩,”千丸的聲音傳入阿楓耳內,“千丸長期蒙您照看。我會遵您教誨,笑著赴死,不必擔心。”


    “千丸公子!”千丸腳邊的甚九郎聲音顫抖了,“我不能讓你一人去死,我要陪你一道去。”


    “前輩請不要。”


    “公子為何這樣說?”


    “那樣做毫無意義。您明白嗎?您要活下去,繼續為奧平家效勞,死是沒有意義的。”


    “千丸公子!”甚九郎的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你既非生病,也沒有罪。”


    “所以,我才讓您活下去。”


    “無罪之人要被殺!是我錯了,不該勸你凜然赴死。你怒吧,盡情地怒,那樣死後就可以變成淒厲的惡鬼。公子,我也要去了,我要和公子的魂魄在一起。我要向神靈控告這罪惡的世道!”


    “住口!”不知道是誰慌張地嗬斥了一聲。似乎有兩三個人向甚九郎逼過去。


    “滾開!”是甚九郎的聲音。


    “難道少主令你前來搗亂?”


    “閉嘴!武田勝賴允許我依古法為主人殉死。”


    “住口,那也得我們要了他性命之後。”


    綁在十字架上的阿楓突然大笑起來,她終於覺得自己死得其所。“變成鬼,變成淒厲的惡鬼……”在別人眼裏,阿楓大概已經瘋了。她不住地大笑。


    “千丸公子,我先行一步了。”甚九郎猛地拔出刀。人群一陣騷動。


    “殺!”隻聽監斬官一聲令下。


    “慢著!”千鈞一之際,又有人大聲喊道。


    “不要管,殺!”監斬官這一次真的給氣怒了。


    “在下乃今川家使者……”來人再次大聲喊道。


    “嘩!”隨著來人大言一出,刑場頓時一片喧嘩。


    而此時,估計是由於太過緊張,阿楓已經有點迷糊了,甚至是開始昏迷了。她睜開眼,心裏連連呐喊:變成鬼!變成惡鬼!隨即,她的視線模糊起來。甚九郎、千丸和虎之助的麵孔已經消失。明亮的秋陽變幻成彩暈,灰色的暗影波紋般漸漸擴散……


    人群更加喧鬧,但阿楓已經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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