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荒村,斷牆殘垣之外,三大劍門高人齊出。


    “群雄爭霸各西東,功過永留青史中。笑問沉浮誰人主?春秋一筆勝神通。”


    在廣覺與姚成嚴的目光中,劍竹苑書部座師陳秋聲,身穿雪白儒衫,頭戴白玉冠,手持春秋筆,秉承一身浩然正氣,昂首挺胸,闊步而來。


    “整座劍川城,最討厭的就是你。”姚成嚴毫不客氣的開口道,“尤其你那首詩,每次聽到,都想拔劍砍你。”


    “事實證明,你不是老夫對手。”陳秋聲莞爾道,“再說,這首詩哪裏不對?聖人作春秋而奸佞畏懼,正是千古大義,淩駕一切神通之上。”


    “哼……”姚成嚴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從他的詩號,就可以看出姚成嚴堅信世事無常,猶如濤瀾打磨頑石,千百年後終成美玉的道理。萬千磨難,神通自現,故其行道手段信奉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音希聲……


    可惜,他的道行還不夠,大辯若訥辦不到,結果隻是大訥不辯,每次都被陳秋聲罵得狗血淋頭,顏麵盡失。還有好幾次,他一怒之下拔劍出鞘,跟對方搏命,結果慘敗在儒門絕學《春秋筆》之下。


    因此,陳秋聲是他生平最忌憚之人。


    而姚成嚴恨的還不是這些。能成為天鋒觀副觀主,管理天鋒觀一切內外事務,讓觀主邢九瓖安心修行,姚成嚴豈無容人之量?


    他最反對陳秋聲的,便是那句“春秋一筆勝神通”!


    如果春秋史筆能淩駕神通之上,那要置天庭眾神於何地?置道門神通玄術於何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這兩位高人見麵,從來就沒有好顏色。


    “阿彌陀佛。”廣覺見狀高宣佛號,打個圓場,“兩位暫息雷霆,先處理眼前慘案吧……”


    “廣覺大師,若是其他時候,莫說看您的金麵,就是稍有他事,老夫也不會與他置氣。但今日不同……”陳秋聲向廣覺告罪一聲,轉向姚成嚴,怒然道,“老雜毛,你敢說這樁慘案,與你道門無關?”


    儒門高人向來非禮勿言,今日脫口一句“老雜毛”,可見劍竹苑座師憤怒到何等地步。


    屠村慘案,實乃劍川建城數百年來所未有!


    “血口噴人!”姚成嚴大怒,周身鼓蕩的真氣,讓太極道袍無風自動,“凡事要講證據!看這血祭手法,分明是南疆巫鬼道所為,與我道門何幹?”


    “殤武王中秋試煉,所知者有限。這樁事本就由你道門而起,跟儒門、佛門都無甚關係。”陳秋聲豎眉道,“你們要拉攏外賊試探,也與吾等無關。但損及劍川平民,當吾輩儒生無正氣耶?”


    三大劍門,儒門劍竹苑在劍川最為低調,最多就是幾個儒生弟子,在各處酒樓名勝中飲酒作詩,少有爭強鬥狠之事。故而在某種程度上,劍川群俠心目中的劍竹苑,似乎也比天鋒觀、鑄禪寺稍遜一籌。


    可事實恰恰相反。


    天鋒觀的修行者有兩位。


    一位是觀主邢九瓖,修為深不可測,背後是道門劍修第一大宗,高高在上。除非有特別的大事,否則這位大觀主從來不管事。


    第二位就是姚成嚴。他當年的靈根天賦,其實隻比步塵、穆飛星略好而已,能有今天的修為著實不易,故而從不敢與邢九瓖爭權,隻能穩紮穩打的處理天鋒觀各種瑣事。


    鑄禪寺原本隻有一位修行者——方丈紅蓮業火金燈佛。


    這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佛門殺星,凶悍到無人敢惹的地步。但他常年不在鑄禪寺,故而普通俠客最多聽過他的名號,從未見過這位傳奇人物。若非廣覺近日徹悟佛法,以武入道,他還不能與另外兩位平起平坐。


    而儒門劍竹苑,平常不介入江湖事務,隻管教書育人、整治民生,頗有潤物細無聲之態。然則,劍竹苑三位座師藝業驚人,都是修士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劍竹苑之主大祭酒展白陽,更有聖賢之名,來曆與修為,猶在邢九瓖之上。


    畢竟,數百年前,一劍劃開劍川的,乃是一位儒門高人!


    這一點,隻看天鋒觀副觀主姚成嚴,與陳秋聲數次交鋒,從沒占過上風,就可知一二。


    就如同陳秋聲所說,殤武王中秋開局,劍竹苑本無意插手。但現在出了荒村慘案,奉行仁道的劍竹苑,就再也不能坐視!


    若是換一個人詰難,姚成嚴可能毫不理會,甚至老眼一翻,蠻橫的說“是又如何”?但責問的人是陳秋聲,而且代表著背後的大祭酒展白陽,他就隻能矢口否認。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天鋒觀清譽,豈容爾等儒生汙蔑?”姚成嚴羞怒道,“若你能抓到那南疆邪修,問出確鑿口供,此事與我天鋒觀有關。那麽要殺要剮,老道絕無半點怨言。但信口開河,損我清譽,休怪貧道不與爾等甘休!”


    廣覺明白口舌爭端無意義,再次講和道:“關鍵還在於做下慘案的邪修。相比兩位都以用過照影之寶,可曾查到任何線索?”


    先回答的是姚成嚴,他也迫切的需要岔開話題,“沒有。山嵐古澤雲深霧重,任何法寶都難以追蹤。唉……我們一直懷疑,上古雲宗曾在這裏布置過大型禁法,如今……也許是雲宗上古留下的石頭,砸了後輩人的腳……”


    “哼……”陳秋聲向姚成嚴冷哼一聲,才心平氣和的繼續話題,“山嵐古澤範圍廣大,方圓數千裏,麵積幾乎等同於西秦國土。南疆邪修本就適應此等濕熱環境,要覓地躲藏,我等根本毫無辦法。隻怕,還是需要手段,將他引出來。”


    “阿彌陀佛,此地已無線索。”廣覺合十道,“可憐這百餘條性命,血肉獻祭、魂魄被奪,連超度都無門了……”


    “此地找不到線索,不如去古墓一觀。”姚成嚴建議道,“邪修血祭生靈,最終還是去衝擊殤武王陣法。說起來……此事殤武王才該負責!”


    “你才是欲加之罪!”陳秋聲憤憤道,“殤武王布下鬼陣,我們誰沒來看過?那陣法安全得很!莫說十裏外的村落,就是一裏外,也不會受到影響。某些人心術不正,用了下作手段,還要顛倒是非,推諉塞責,真真讓人不齒!”


    他不明說,聽眾也明白“某些人”都是誰。


    說歸說,三位高人,還是邁開腳步,片刻後來到古墓之前。


    古墓周遭,聲息皆無,僅有些許雜亂的打鬥痕跡,和夜風吹過沼澤灌木的沙沙響。


    原本的古墓鬼陣,消失無蹤。


    “這……”姚成嚴沉吟一聲,卻沒在說下去。


    殤武王撤掉陣法,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宣告中秋試煉破局,此事就此作罷?這可不是好事。


    別看玉皇觀施展手段,引來南疆巫鬼道;天鋒觀對邪修入境視而不見,任其作為。但他們是真心想得到上古雲宗傳承。


    怎知聲威赫赫的殤武王,竟然是個紙老虎,一戳就破。傳說中的雲宗尊者,戰力遠不如傳說。殤武王在豐都鬼城,也沒有估計中的地位。至於一甲子前留下的袍澤部曲,在高人麵前更是不值一提。


    難道,這一局真就這樣虎頭蛇尾了?那《風雷劍訣》的傳承怎麽辦?道門還有許多人,眼巴巴的指望著呢……


    其他兩位高人,也是各有思忖,一言不發的考慮著後續變局。


    就在此時,古墓上空,忽而旋風驟起,引來四周迷霧籠罩。


    “嗯?”


    “嗯……”


    三位高人各自驚訝,飛身後退,靜觀其變。


    這陣風,不是古墓陰風,不是鬼修手段,而是正宗的道門生息之風。


    難道是雲宗手段?


    迷霧,將古澤中的生息水汽不斷灌入古墓之中,卻擋不住三位高人的法眼。


    隻見古墓的汙黑泥土中,徑自鑽出十八個紙人,胸膛上各自貼著玄奧符籙,在迷霧籠罩下亮起泱泱清光。


    隨著迷霧的生息之氣灌入,十八個紙人的光芒越來越亮,直至法力完全激發。


    十八個紙人邁開步伐,以指為劍、以身為符,呼引天地風雷之氣,排開一幅奧妙陣圖。


    下一瞬,風雲色變。


    山嵐古澤中的無窮雲霧,仿佛受到無形的大手牽引,在十八個紙人舞動排演的上空,匯聚成一塊墨色烏雲,緊接著,雷霆電閃,狂風怒號。


    碗口粗的雷霆,如同道道利劍,從天而降,直擊三位高人。


    三位修士腳下步法騰挪,各展玄機,躲開第一波攻勢。


    十八個紙人卻不曾就此停息,而是邁開步法,及其有序的向前挪動,在陣法周遭引來狂暴旋風,猶如神龍卷尾,夾雜著無數狂風利刃,彌天蓋地般切割前方。


    這一招,再非騰挪躲閃可成。


    三位高人,各自施展護身法術,抵擋無窮無盡的風刃切割。


    陳秋聲正氣雄渾,廣覺大師佛光堅實。唯有姚成嚴擅攻不擅守,不得已背後神兵出鞘,第一個發動反擊。


    姚成嚴提聚周身罡氣,背後三尺秋水躍然在手,劍氣沛然而生,劍罡罩體,隔開無邊風刃。


    他足下步罡踏鬥,施展出道門頂級絕學。


    “紫薇天罡劍——”天鋒觀副觀主一聲沉喝,輝煌劍氣磅礴而出,破開層層風幕,直擊十八紙人本體。


    “轟隆——”


    天空烏雲中,又一道雷霆落下,與姚成嚴的劍氣對轟一處,發出氣勁爆破的轟鳴。


    道門絕學劍氣,竟被轟得粉碎!


    姚成嚴一聲悶哼,顯然受了輕微內傷。


    另外兩位高人見狀,也不再被動應招,轉而各自還招。儒、佛兩教絕學,信手而出。


    “智火慧劍問般若——”


    金色佛光,宛如昊日當空,燃起熊熊火焰,萬千智火鑄一劍,斬破癡迷登彼岸。


    “千秋正氣存汗青——”


    儒門絕學,春秋史筆,匯千秋正氣成汪洋,凝百代民心書一字,是筆,是劍,是風骨,是公理,是華夏脊梁,是竹史汗青。


    兩大高人連招,威赫十方,氣衝霄漢。


    “轟隆——”


    又是雷霆響亮。十八個紙人運作間,閃電如同漫天銀蟒,錯落而下,把佛儒合招牢牢擋住,崩散的氣勁也被風刃消磨殆盡。


    而三教高人卻無戀戰之心,接著陣法化招之機,抽身而退。


    陣法尋不得敵蹤,便法度森嚴的退回古墓之中,十八個紙人鑽回泥土,烏雲迷霧晃眼消散,仿佛方才不過是一瞬夢境。


    三位高人見狀,各自長出一口氣。


    “好厲害的陣法。”姚成嚴心有餘悸道。三人之中,他最不擅長防守,風刃與雷霆之威,差點就抵擋不住。


    “殤武王名不虛傳。”陳秋聲讚歎道,“我看那紙人上的符籙,應該是新近煉製,火候並不深,竟能組合成如此威力!”


    “應該是姬東陵的風雷劍訣再有突破。”廣覺最了解殤武王一係,出聲解釋道,“若是當年殤武王就有如此陣法,玉皇觀怕不敢輕易動手。”


    他這句話,其他兩人都聽得明白。


    三位高人所說的陣法厲害,也不是眼前的陣法厲害,而是這個陣法精製完整版威力無窮。十八個匆匆煉製的紙人,就有如此威能,若是換成修行有成的修士、精心操練排演,那又是何等驚人神威?


    別忘了,當年殤武王曾經有一支踏出徊雁關的強大部曲!


    “哼……”姚成嚴不滿的冷哼一聲。他顯然不滿意廣覺奚落道門的威風,卻又無可辯駁。


    就在三人說話間,古墓中再起變化,吸引了三位高人全部的注意力。


    烏黑的泥土中,鑽出一幅高大的石碑,上書十二個大字:


    “風雷六合劍陣,中秋試煉擇主。”


    “嘶……”姚成嚴首先倒吸一口涼氣,心中立即明白此事的嚴重性。


    原本,殤武王中秋試煉,獎品是《風雷劍訣》的簡化版,已經足夠吸引人了。而如今竟然換成這宗威力無窮的陣法,誘惑力何止高了一倍?


    最糟糕的是,這一幕,被三大劍門同時看到了,他想遮掩情報都沒機會!


    如果說,風雷劍訣的簡化版,還是道門自家事;現下劍陣一出,隻怕三教各大門派,誰也不會落於人後。


    事情麻煩了!


    姚成嚴想清關鍵,當即一跺腳,縱身禦劍直衝天空,僅留下一句:“貧道先走一步……”


    誰都知道,他回去商量對策了。


    為荒村血案而來的陳秋聲,也是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喟然歎息道:“這群雜毛把人逼到極限,從此天下大亂矣……”


    說完,劍竹苑座師帶著幾分落寞,徜徉而去。


    廣覺大師是佇立時間最長的一位。他平淡如水的雙眼中,閃爍起智慧之光,待其他兩位都走遠後,合十笑道:


    “若是三教相比,倒是我鑄禪寺占了一先!阿彌陀佛,小友啊小友,雖然時辰晚了些,但老衲廣覺,又要叨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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