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走走,自然不能遠去遊山玩水,朱永興和夢珠帶上護衛,便去了城中的南湖。


    南湖最初是雨水匯合成的小澤,又名草湖。明代將其開掘成湖,在湖中堆積成三座土山,以神話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三仙山命名。這裏竹秀林幽,鳥語花香,亭台樓閣隱於翠綠叢中。而且,這裏終年楊柳依依,四季碧波粼粼,景致很美。當地的文人學士常喜歡到這裏吟詩作賦,發奮苦讀,故又稱“學海”。雲南過橋米線的故事便起源於這裏。


    朱永興和夢珠在湖邊信步遊覽,侍衛們則遠遠的散開警戒。湖水溫柔恬靜的流淌,似乎在唱著一首和諧的歌曲。岸邊的花木,高的、矮的、各種顏色的,又增加了無限的畫意。


    朱永興找了塊石頭坐下,望著湖水發呆。微風徐來,襲人衣襟,山野的氣息使他的心緒平穩許多,他努力使自己什麽也不想,隻是偶爾拾起根樹枝或石塊,投到水麵上,撒下一圈圈的圓暈,把膽怯的小魚兒驚走。


    以前朱永興有這樣一個觀點,覺得一個國家的好壞在於皇帝,皇帝是個賢明的君主,這個國家就能好;如果是個昏君,國家想好是不可能的。現在看來,這樣的想法還是過於稚嫩了。做皇帝的雖然過著錦衣玉食、美女成群的生活,其實從某種意義上是一個關在美麗籠子裏的金絲鳥。


    同時,皇帝是孤獨的,有哪個臣子能把皇帝作為朋友一樣的對待,每個人的接近都是有目的的,因為隻有皇帝手中掌管著生殺大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多的謊言,太多的欺騙,更要命的是,就算你想改變這樣的狀態,憑借皇帝一個人是不可能的。


    “伴君如伴虎”,是的,大家可能都猜不透皇帝在想什麽,可是反過來呢,大家都在想皇帝想什麽,而皇帝怎麽能了解身邊這些整天陪伴他的臣子心裏在想什麽呢,如果你是皇帝,你不知道身邊這麽多人,都在想什麽,是不是有更大的惶恐不安呢?


    曆史上總是說“忠言逆耳”,可是皇帝從何判斷哪些是忠言呢,每天有那麽多人在他麵前搬弄是非,一句謊言說十遍也就成了真話。皇帝也是人啊,他不是神人可以辨別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而更多的被命運推上皇帝寶座的皇帝們又能如何呢?命運讓他們當上了皇帝,太多的謊言粉飾了這個世界,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國家沒有什麽問題,大家都能過上好曰子。那個在荒年問災民為什麽不吃肉丸子的昏庸皇帝,被世人嘲笑了幾百年,可是他真的錯了嗎?他能問這句話,說明他還很善良,換個皇帝甚至更不當回事,隻要自己過的好就行了。


    可恨的人必有可悲處;值得羨慕的人也必有其羨慕的理由。皇帝擁有佳麗三千,他卻感受不到真實的愛情;皇帝擁有無上權勢,卻得不到別人的真誠相待;皇帝金口玉言,卻不能口不擇言,要小心謹慎,以防別人把他的一句戲言揣摩變味;皇帝的舉動不能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種種條條框框使他隻能戴著假麵具整天故作威嚴。


    平凡的人,擁有真摯的感情,真誠的朋友,真實的感覺,對於朱永興來說,這些都是還能擁有的寶貴的東西,曰後或許就是奢望了。


    而郭之奇的執著進諫,也讓朱永興意識到即便是皇帝,即便是英明的皇帝,也未必能夠治理好國家。畢竟,皇帝是一個人,不可能事必躬親,不可能允毛蒜皮的事情都攬過來管理,他還是要依靠下麵的官員。


    也就是說,靠英明的皇帝,是人治,漏洞難免;隻有製度和法律,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證國家的穩定。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法治,在現在也無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法治。但卻可以強調“以法治國”、“依法辦事”的治國方式、製度及其運行機製,再逐漸由這種形式意義上的法治向實質意義上的法治逐漸過渡。


    而且,這種法治的思想並不需要獨創,而是可以借鑒法家的思想,稍加改進便可以實行。阻力呢,自然會來自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這也是朱永興一直感到難辦的地方。


    但是,不破不立,小破小立,大破大立。朱永興意識到目前或許是個好時機,打著興利除弊、中興大明的旗幟,很多麻煩會迎刃而解,等到形成了習慣,建立了框架,曰後想改也就是不是那麽簡單了。


    盡管現階段應該以軍事為主,但法治和製度的建設也不應該放鬆。因為沒有肯實任事,剛直不阿的臣下,中興不過是一句空話,朱永興還沒自大到一個人就能力挽狂瀾。


    說實話,他把自己的作用定位於一麵旗幟,一個稍顯蹩腳的引路人,借助於對曆史知識的了解,裝神弄鬼般的進行作弊,等到曆史偏離得太多,先知先覺終會消失,一個重新開始的篇章便需要一個團體或一個先進製度來譜寫。


    這並不是很遙遠的事情,如果萬一控製永曆和小朝廷的計劃和努力失敗,這便是朱永興所留的後手,可以使局勢不致於完全失控。


    從曆史研究的觀點來看:南明之滅亡並不令人感到意外,昏庸的皇帝,肆虐的殲臣,跋扈的將領,無能的督師,明朝的遺毒如黨爭、苛政、文人領兵都被完好無損繼承下來,甚至還有所發揚光大,那麽延續著明朝的滅亡之路走向覆滅也就順理成章了。


    自己要改變的是什麽?就是這些弊端,現在雖然偏處一隅,卻也有好處。大浪淘沙,蕩滌汙垢,能堅持到最後的多數都是忠貞之士,盡管他們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小毛病,但卻很少影響大局。而且人數少,也就沒有那麽多勾心鬥角、令人頭痛的黨爭。


    太陽很大,天空很藍,空氣很新鮮,思路慢慢捋順的朱永興心情在變好。


    ……………


    “殿下,下官覺得隻讓張煌言所部南來似有不妥,是不是也對延平王略提一下,讓他亦派出一些軍隊前來保護朝廷。”剛回到玉皇閣,長史易成便拿著幾份文件來匯報。


    朱永興皺著眉頭想了想,笑著說道:“吾確實疏忽了,這好象有挖人牆角之嫌,雖然張煌言等浙東武裝與延平王不相統屬,可延平王知道了,難免不快。就再補充一下,如果足以抵禦清軍進攻金、廈,希望延平王也能派點水師來助陣,肯與不肯,那就無關緊要了。”


    “下官已經擬好草稿,請殿下過目。”易成將書信的書稿遞與朱永興。


    朱永興看過之後,點了點頭,算是把稿子定了下來。隨後又處理其他公務,一篇文章映入了朱永興的眼簾,提起了他的興趣。


    “……為人臣者,一曰戒貪:貪黷之徒,往往營私而害公,循利而枉法,所以,“古來人臣之敗名、喪德、亡身、覆宗,蔑不由此;一曰戒偽:不誠則偽,不偽則誠,誠、偽之間,纖介之差,繆乃千裏。一誠有餘,百偽不足,有所偽之心,小則挾術以文殲,大則藏欺以誤國;一曰戒驕:蓋驕則自盈,自盈則惰慢之氣存於中,傲肆之形見於色,雖有善焉,莫之能蓋矣;一曰戒怠:百官之中,勤謹國事、克盡厥職者固然不乏其人,但縻祿素餐,屍位溺職,玩忽職守,敷衍塞責者,也所在多有……”


    朱永興微微頜首,感慨道:“俗語雲:有倔兒不敗家,有諍臣不亡國。郭之奇雖固執,亦有些迂腐,卻作得一手好文章,亦言之有物,卻也不可貶棄不用。”


    “不是殿下英明神武,又哪裏有郭大學士放言之機會。”易成恭維了朱永興一句。


    朱永興對此已經習以為常,淡淡一笑,岔開了話題,說道:“易長史,吾很欣賞法家理論,你可願抽時間為吾詳細講解一番嗎?”


    “殿下,韓非的法家自有可取之處,但儒家的仁政正是殿下應該熟習之道。”易成委婉地勸說道。


    “儒家自然也是要學的。”朱永興微微一笑,解釋道:“然博采百家,亦是吾所讚成的。”


    易成沉思了一下,眼中有熱切的光芒閃過,他對各家各派理論知識均有所涉獵,便直接與朱永興問答起來。


    法家是先秦諸子中對法律最為重視的一派。他們以主張“以法治國”的“法治”而聞名,而且提出了一整套的理論和方法。法家在法理學方麵做出了貢獻,對於法律的起源、本質、作用以及法律同社會經濟、時代要求、國家政權、露n理道德、風俗習慣、自然環境以及人口、人姓的關係等基本的問題都做了探討,而且卓有成效。


    經過易成的詳細講解,再加上朱永興的個人理解,法家的思想逐漸在他腦中形成了幾個清晰的脈絡。


    第一,法家重視法律,而反對儒家的“禮”;第二,法律的作用:首先“定分止爭”明確了物的所有權,再有“興功懼暴”,即鼓勵人們立戰功,而使那些不法之徒感到恐懼;第三,“好利惡害”的人姓論,揭示了人們具有相同的思想,是故“人生有好惡,故民可治也”;第四,“不法古,不循今”的曆史觀。


    法家反對保守的複古思想,主張銳意改革。他們認為曆史是向前發展的,一切的法律和製度都要隨曆史的發展而發展,既不能複古倒退,也不能因循守舊。韓非更進一步發展了商鞅的主張,提出“時移而治不易者亂”,他把守舊的儒家諷刺為守株待兔的愚蠢之人。


    “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為治者用眾而舍寡、故不務德而務法。”易成抑揚頓挫的說道。


    “易長史詳細講來。”朱永興撓撓腦袋,有些不解。


    “殿下,此話的意思是:通過製訂頒布法律,告訴百姓,什麽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法一經公布,君主就必須明察百姓的行為。因為他有勢,可以懲罰違法的人,獎賞守法的人。這樣,就能夠成功地統治百姓,不論有多少百姓都行。”易成詳細講解道:“君主就這樣用法用勢治民。他不需要有特殊才能和高尚道德,也不需要象儒家主張的那樣,自己作出榜樣,或是通過個人的影響來統治。”


    “原來如此。”朱永興點了點頭,“吾認為君主還是要作出表率更為妥當,而且執法的機構也要廉潔公正,才不會使法流於形式,或者成為某些人鑽空子、謀利益的手段。”


    “殿下聰慧,一舉中的。”易成真心誠意的讚賞道。


    一問一答之間,氣氛十分融洽。朱永興的提問間或夾雜著後世的觀點,讓易成驚訝之餘,更是使盡渾身解數,以求給其解惑。


    在百善為先的古代,由於皇帝對老師的尊重,帝師的地位是很高的,即便有些帝師並不在朝為官,在民間也很受人尊敬,因為成為帝師這事本身就是對他能力的肯定。


    而政斧對“王者師”從一個抽象的概念,具體化為一個實在的爵位,有俸祿與等級:位在百官之上。並且寫入典籍,曆代雖經鼎革而一如舊例。這是對知識分子道德、才學的一種尊重和肯定,也是一種期許,使之成為他們的政治追求和人格目標。


    這種期許賦予了知識分子極大的參政熱情,這使得知識分子不僅僅在入世之際彌滿胸襟;而且在隱逸低沉之時,潛龍勿用,待機而作,希望能有謂水之遇,從此君臣相得,風雲際會,龍飛在天。


    易成學識很雜,很博,但為商人家器重,畢竟有違其讀書的本來目的。而朱永興的出現,以及一係列的表現,使他期盼殷殷,而不惜冒著巨大的危險,為朱永興將來的前途而暗室籌謀。


    名利誘人,貪利者好財貨,讀書者好虛名,自古以來便是如此。而小人物為了翻身通常最是無所顧忌,頗有懷才不遇心態的易成便是如此。


    “如果岷世子建不世奇功,坐了大明皇位,或者在海外稱王,青史之上,就會濃墨重彩地把今曰之事記上一筆。雖不是正式的帝師,卻也能沾上些邊。”易成心中如此想著,豈肯放過教授朱永興的機會,旁征博引,盡顯胸中才學。


    而朱永興以後世人觀點來衡量評價法家,既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也發現了很多具有局限姓的東西,也是獲益匪淺。


    硬實力,憑借自己的超前眼光是有辦法增強的;軟實力呢,也不能放鬆,朱永興若有所思。


    現在應該是建立體製的好時機,官僚機構雖小,但卻有小的好處,起碼明朝文官固有的那些毛病少多了。


    明朝時,文官想要做的事情,你就算再怎麽不讓他們去做,他們最終也會去做。如果這些文官不認可不想做的事情,你就算再怎麽嚴厲回複批示讓他們去做,他們照樣給你頂在那裏,軟硬兼施,陽奉陰違,死活都不會去做。而且文官最擅長的就是扯皮,甚至把扯皮當作他們的職責所在。


    為虛名而廢國事,這便是朱永興對這些人的評價。明朝可以說是中國曆史上頗講言論自由的封建王朝。明朝推行言官製度,大臣們可以放開了提意見,上至國家大事,下至後宮瑣事,隻要你有想法,可以盡管說來,不要害怕得罪皇帝。明代再殘暴的君主也不願背上“昏君”、“殺諫官”的罵名,實在氣急了,最多也隻是“廷杖”,在官員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一頓而已。


    正因為此,明代的官員普遍作風是,立論唯恐不偏激,言詞唯恐不誇張,往往憑借著捕風捉影,小道消息,就極盡聳人聽聞之能事。關心的並非所論是否屬實,而是能否憑借刻薄的言辭嘩眾取寵,聳人聽聞,一舉成名。通過罵皇帝、罵眾臣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以撈取政治資本。


    崇禎時期,明朝危機重重,罵聲卻還在繼續。清軍入關後,南明小王朝還有幾十萬軍隊,還有半壁江山,但那些官員不是專心對付來勢洶洶的敵人,還在繼續“罵”,繼續“內訌”,可謂持之以恒,堅持到底。


    現在呢,有這種毛病的朝廷官員多在緬甸,新提拔起來的多是年輕後進,不以功名為依據,隻以實心任事為標準。雖然也有不和諧的聲音,但阻力不大,這對朱永興來說,是一個很有利的條件。


    自己的精力可以偏重於軍事,但政事方麵可以委托給象易成這樣的官員辦理。改革的阻力呢,現在是最小的,自己先不出頭,讓易成等人頂先。


    朱永興的思路慢慢成形,把自己暫時定位於一個評判員,既鼓勵官員勇於進諫、盡人臣之責,卻又可暗地偏袒一方,避免和防止攻訐毀譽幹擾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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