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後一向一揆風波安然度過的半個多月後,春日山城拿出相應的處罰決定,並決定在春日山城下町、直江津港同時舉行公審判決,其公審目的是處決攻擊、燒殺村莊、町並的一向宗匪徒。


    四月一日,陽光明媚風和日麗,在一個溫暖的上午,春日山城下町、直江津町內聚攏十裏八鄉的農民,十幾萬人把這兩麵新町擠的滿滿當當,最近幾年兩座新町發展的飛快,在去年夏天興建的新町將兩座並不相連的地方連在一起,形成一片完整的城區。


    這裏屬於春日山城下町與直江津町之間尚未開發的空地,因為工程規劃下來還尚未動工,所以被當地的町民當作一片天然的廣場,在這裏經常會有民間自發組織的蹴鞠賽,以及猿樂師的藝能表演。


    而今天這片廣場被國主暫時征辟使用,在廣場的中心立起一座高台,高台的兩側一排木製絞刑架早已準備完畢,還有十幾根巨大的木樁以及簡易的台階,旁邊還堆積著許多柴草,也不知是做什麽用的。


    吵雜的喧鬧聲此起彼伏,這一下聚集來十幾萬人大大出乎春日山的預料,附近的同心眾人手不夠,隻能緊急從春日山城調集五千大軍維持廣場的正常秩序,許多外地商人、旅客也被吸引過來,一邊好奇的打量著越後又在搞什麽幺蛾子,一邊對維持秩序的越後武士品頭論足起來。


    很快一隊隊雙手捆縛住被一條繩索連成在一起的罪民被武士們押解進入廣場,兩邊的觀眾立刻讓開一條道路為武士們放行,對那些罪民可就沒那麽客氣了。土坷垃、爛菜葉子甚至樹葉包裹的糞便如暴風雨似的砸到他們身上。一邊砸還一邊破口大罵。


    罪民們大多低垂著腦袋不說話。少部分還在低聲誦讀“南無阿彌陀佛”,極少數罪民還對旁觀的人群怒目相視,他們就是今天要審判的主角,半個月前鬧起一向一揆的匪徒。


    站在隊伍前麵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莫名其妙的叫罵聲,過了一會兒後排的觀眾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嗓門大的直接咋呼道:“快看!那就是罪民,聽說他們都是一向宗的死硬派,無論怎麽勸服都不願意改過自新的人啊!”


    “就是他們燒了我們的村子。殺了我們的人!山城裏的老爺們給他們機會都不知道珍惜,真是該殺!”幾名村民小聲咒罵著。


    站在隊伍中的長野業固四處張望著充滿活力的人們,感歎道:“這就是城市,一座充滿活力的城市,盛次郎你知道嗎?”


    見自己的小夥伴沒有反應,他便滔滔不絕的灌輸著自己學來的新思想:“城市這個概念是當年鎮府殿提出來的概念,一個完整的城市包含居住區、公共社區、醫療教育區、手工業區、商業交易區等多重功能,有完善的溝渠排汙結構,完善的警固同心組織,可以保護町民生命財產安全!”


    “知道知道。我當然知道,你都說過幾十遍了我還能不知道嗎?我發現你有做高僧的潛質哦!”小幡信貞打趣著這個話嘮的家夥。在兩人四麵八方早就擠滿來自各村的農民,擁擠的人群讓他很不適應,武士的特權似乎在越後並不太管用,這也是越後最神奇的地方。


    但凡進入越後的人都知道一點,驕橫武士們必須學會收起自己的尾巴才能混好,如果某個浪人想借著自己的特權做些不好的事情,甚至當街殺人,那絕對會遭到同心眾的武力鎮壓。


    武士的身份給他們帶來尊貴和敬畏,卻不是隨意欺辱町民、農民的理由,在吉良家內部出現一種新的思想,為首的是以瀧川慶次郎、島時勝、本多時正為首的年輕武士集團,主要是在宣揚一種武士精神。


    這個所謂的武士精神不是傳統的“禦恩奉公”,而是從騎士精神裏剽竊的東西重新加工修飾而形成的新精神體係,講的是以忠誠、守法、勇敢、榮耀、謙卑、禮儀、虔誠、犧牲,這八中精神為核心的新武士精神。


    忠誠、守法、勇敢是吉良家特別強調的武家精神核心,忠於幕府、忠於源氏、忠於主君高過一切,遵守武家法度、幕府諭令、主君政令是維護秩序的基本守則,剛猛無儔、英勇無畏是武家社會歌頌幾百年的優良傳統。


    榮耀代表祖先的榮耀,武家的榮耀,對先祖的謳歌對榮譽的守護,謙卑是強者的優良傳統,謙卑並非謙虛,更不是自卑,而是強者不自大,時刻警醒自己的優秀品德,禮儀是一個文明的核心,不通禮儀的是粗鄙的野蠻人,哪怕武力再強大也無須畏懼。


    虔誠是對神佛的虔誠,對神佛不誠則對人不誠,八幡大菩薩護佑武家的大明神,也是河內源氏的氏神,他保佑武家五百年來武運長久,將來也會繼續護佑下去,不敬神佛不拜八幡大菩薩者不可為武士。


    犧牲是一種寶貴的精神,不同於中原王朝的犧牲是指的祭祀的某種牲畜,這個犧牲是純粹的舶來文化,主要體現的內涵是為實現某個高尚的目標,比如救死扶傷,比如守衛家園,維護武家大義,幕府權威,先祖榮耀等等方麵,甘願犧牲己方利益,甚至為此獻出自己生命的精神。


    吵鬧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隻見遠處的町民一呼啦全部跪伏下去,在後排的長野業固、小幡信貞才看清楚登上高台走上來一群武士,其中帶著烏帽子身穿狩衣做公卿裝扮的年輕男子被幾十名赤甲武士緊緊圍住。


    隻聽到遠遠的唱道:“左兵衛督、鎮守府將軍,足利上総三郎義時到!”


    “長尾彈正少弼景虎到!”


    “拜見武衛公,國主大人!”在這一刻,無論士庶都不約而同的低下自己的腦袋。這兩位一個代表越後的過去。一的代表越後的未來。兩人共同締造越後一國兩百萬石的輝煌神話,對神話的創造者,人們總是心懷敬畏和崇拜的。


    “細川兵部大輔藤孝到!”


    “山本佐渡守時幸到!”


    隨著喝名一個個報出,高台上漸漸站滿長尾、吉良兩家的譜代重臣,這麽多人集中在一地可想而知安保的壓力有多大,為防止再有類似刺殺事件發生,在高台的四周三十米之內拉上一條警戒線,全副武裝的吉良赤備待機於高台四周。有任何風吹草動可以立刻翻身上馬進行鎮壓。


    除此之外在高台的兩翼布置著鐵炮隊,重藤弓隊,殺氣騰騰的武士們不但鎮住等待審判的罪民,也把前來圍觀的觀眾給嚇的不輕,隱藏在人群中的許多探子露出各不相同的表情,越後的強大武力以及精良的軍團在這一刻得到完美體現。


    同樣躲在人群裏的還有那兩個年輕的觀眾,小幡信貞盯著赤備羨慕的直流口水:“如果我家赤備也有這身甲具該多好啊!那我小幡家一定是上野第一,阪東第一武家了!”


    長野業固麵無表情的說道:“五百套甲具、武器再加上五百匹良馬,足以把你們小幡家翻過來賣十次……或許是二十、三十次也不一定!”


    “喂!不要潑涼水啊!雖然我知道這不可能,但也不要打擊我的自信心啊!”小幡信貞不滿的說道。


    “不是打擊你。你家的赤備能合格的站在那邊隊伍裏的,隻怕不超過三十個人。或許隻有十個人也說不定。”


    “那不是說隻有騎兵大將才能進去?這一定是騙人的吧?話說你為什麽要改稱鎮府殿了?”


    “鎮守府將軍不就是鎮府殿嗎?”長野業固不忍心打擊自己的同伴,但還是覺得有必要讓他認清事實:“你看他們的個頭和一身甲具的重量,是普通武士穿的起嗎?再想想咱們吃的是什麽,吉良赤備吃的又是什麽?我可是聽說吉良家的戰軍馬隻吃最優質的牧草、穀物、大豆,想想一匹馬的食量,你就知道要花多少貫銅錢了。”


    “確實是一筆嚇人的支出呢!恐怕隻有鎮府殿才能養得起這種精兵吧?”小幡信貞咂咂嘴品出個中差別,想養出這種精兵就不是幾千貫錢能見效的,幾萬貫砸進去也就聽個響,別說他這種豪族,就是守護大名也吃不住這麽厲害的支出。


    更重要的是一支精銳與一支無敵之師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一支精銳隻要用錢砸,用最好的訓練最優秀的武將統領早晚可以成功,但無敵之師卻是從建立起經曆大小戰爭數十戰,逐步建立起睥睨天下的無敵氣勢。


    這種氣勢來源自對自己的自信,自信又來自於強大的吉良軍團,最優秀的總大將,最勇猛的赤備大將以及最強大的戰鬥力,還有更深層次的作戰精神意誌需要體現出來,而眼前這支吉良赤備的精神就是“無敵”二字,仿佛視天下豪雄如土雞瓦狗般的氣魄。


    細川藤孝拿著演講稿走高高的發言台,瞥見圍觀的平民還在自顧自的說話,嗡嗡嗡的讓人心煩,就對侍立一旁的武士做個手勢,很快被臨時征辟過來的軍太鼓緩緩擂動,巨響把十幾萬人的嘈雜聲壓下來。


    “肅靜!今日是公審之日,吾謹代表我主、彈正殿在此宣布,公審開始!匪首石田安芸守本係勝興寺坊官,受甲斐武田氏蠱惑與重金利誘,於年初親自率領數千越中一向一揆軍,假扮信眾潛入越後伺機作亂。


    進入越後又夥同武田透破首領,出浦伊勢守等人策劃實施刺殺我主的謀劃,三月十二日傍晚刺殺爆發的同時,匪首石田安芸守於關川附近發動一向一揆,攻擊燒毀臨時安置點十五處,殺害平民六百五十八人,而後對附近十幾個村莊發動進攻,累計造成房屋設施損毀折合永樂錢兩萬六千餘貫,人員傷亡逾千人的惡性案件……”


    “竟然這麽多損失!”


    “混蛋!你應該注意的是死這麽多人才對吧!”


    “啊對!我就是想說死這麽多人,一不小心說漏嘴了。”


    “為什麽我感覺你的表現毫無誠意啊!”


    “那一定是你的錯覺!”


    擁擠的觀眾裏就有兩個奇怪的人在那自說自話著,瘋瘋癲癲的像個傻子,因為這裏的距離較遠,小幡信貞有些聽不清高台上的演講,這兩個逗比又一個勁唧唧歪歪打亂節奏,氣的他差點想揍他們一頓。


    這一分神就沒聽清後麵說的什麽,隻見細川藤孝拿著演講稿退下,手持折扇的吉良義時緩緩走上演講台,站在這片廣場的至高點俯視廣場上芸芸眾生,膽子大的町民大嚷道:“武衛公為我們主持公道啊!”


    高台上的少年依然屹立不動,長久的沉默讓場內的吵雜聲漸漸消失,人們相信這位京都的名門貴胄會為大家做主,就像幾年來他在越後做過的許多事情一樣。


    “自古有越州之名,我越後就是苦寒之地的代名詞,曾經這裏也是朝廷流放貴族的流配地,自鐮倉幕府而立,多次關東大亂迫使無數武家北逃越後,至今已有三百餘年……聽清楚,這是三百多年!不是三十年也不是三年!三百年越後一成不變,越後的農民依然艱難求存,越後的武士依然窮困潦倒,憑什麽我越後苦寒,要貧窮,要挨餓受凍?憑什麽?”


    出乎預料的開場白把人們問住觀眾,在這裏有許許多多普通的平民,他們多數是世代生活在越後土著,思及昔年越後的貧窮困苦,每逢四、五月青黃不接的時節就會有大批的老人被遺棄,遇到災荒就更糟糕,一場旱災餓死幾千人都不稀奇,再來點瘟疫、蝗災那就簡直是人間地獄。


    “戰亂、水害、旱災、地震、瘟疫、蝗災殺死我們多少同胞,讓多少家庭因為饑荒而支離破碎,多少武士在大饑謹中絕望的切腹而死!吾熟讀漢書亦知樂府詩中有一句: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大家付出了多少,又得到了什麽?為什麽有人總來破壞安寧的生活,為什麽?”


    高台上談笑風生的長尾家武士們沉默著,高台下十幾萬觀眾也沉默著,令人哀傷的記憶再一次被喚起,幾十年來越後頻繁的戰亂殺戮,大凶作大饑饉不知幾次,曾一度有過浮屍充塞關川河道,蠅蟲亂飛腐臭熏天的景象的確堪比末世來臨。


    多少艱難困苦擺在越後的麵前,這足以讓武士們痛徹心扉,許多老人不禁放聲大哭那實在是太慘了,不知不覺中一片哀鴻斷斷續續的傳開,婦女們相互依偎著哭哭啼啼,男人們的眼眶也是紅紅的。


    他們想起自己老父在二十年前的大饑荒中一聲不吭的走入森林裏再也沒回來,有多少個家庭當初是這麽走過來的,拋棄孤老,溺死嬰兒,人們隻是簡單而機械的為了活下去,沒有禮義廉恥的活下去。


    身為越後的國主,長尾景虎對此也是感同身受,多災多苦的越後農民受過太多罪,吉良義時的話語再次喚起他的回憶,十幾年前越後大地上戰雲密布,距離《蒿裏行》裏武士們甲不離身,以至於長出虱子也差不了多少。(未完待續請搜索,小說更好更新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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