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娭毑端了個小簸箕,一頭鑽進廚房,心頭的大石終於落定,所有的壇壇罐罐都變得漂亮可愛。


    胡家這次真是舍得,送了一麻布袋臘肉,胡十娭毑找出肥瘦適中的一條,湊近聞了聞,幽幽歎了口氣,胡家並非全無情意,這麽多年過去了,再大的仇恨也該消弭,就讓那段隱秘的往事隨風消散吧,小滿畢竟是胡家後代,有了家人照料,就算日本鬼子來了也吃不到虧。


    把臘肉切好,她又裝了一碗臘八豆,又加了點辣椒,足足做了三大碗,回頭還裝了一碗臘雞和一碗臘兔子。


    灶上蒸籠有三層,一層蒸飯,一層是醃菜和糖包子,一層是菜,她查看一下火,要秀秀去買多點白術和黃芩,秀秀正在切芋頭,聞言愣住了,胡十娭毑突然反應過來,撿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撐著腦袋非常認真地發愁。


    秀秀不敢開口,低頭繼續做事,胡十娭毑雖然對他們兄妹都很好,但是畢竟隔了一層,她經常會有寄人籬下的感覺,不該說的話一句也不會多說。


    秀秀炒菜的時候,胡十娭毑終於起身,到庫房裏又是好一陣搗騰,最後喜滋滋地拿著一包阿膠出來,用小爐子細細地熬。


    即使沒有新鮮菜,今天這一桌也弄得十分豐盛,金色的雞蛋餅,香噴噴的臘肉臘兔子臘雞,剁辣椒煮芋頭、蘿卜炒臘肉、樸辣椒炒幹豆角,腐乳冬筍還有一碗小平安最喜歡吃的冰糖蓮子,一家人坐下來,獨獨缺了個劉明翰,秀秀有些愕然,見大家都不提,也不好說,一聲不吭地放下筷子去找人。


    胡長寧和胡劉氏是眼睜睜看著劉明翰衝出去的,又見薛君山臉色鐵青,不敢雪上加霜,一桌人都悶頭吃飯,胡十娭毑雖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也知道那兩人在一起終有一天會出事,隻得強作歡顏,坐在薛君山邊上一個勁給他夾菜。


    薛君山看這一家人,個個目光躲閃,笑容僵硬,都是心中有鬼的模樣,脫險後的喜悅煙消雲散,某種支撐他多日的力量也刹那間遠去。


    他生母早逝,離家孤孤單單打拚多年,最羨慕最渴望的就是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景象,當初吸引他的也是這一家上下溫暖的笑容。


    他隻覺滿心疲累,自己所有積蓄都貼在胡家,為他們付出那麽多,卻仍然被當成仇人,這些天表露的關心,大概也是因為害怕在亂世無法支撐這一大家的吃穿用度吧。


    也許他回不來,他們還會拍手相慶,因為青梅竹馬團圓了,不用再看他的醜臉。


    人性之毒,他一直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猜度,他一眼掃過去,慢慢放下筷子,猶如孤伶伶置身荒漠,叫天不應,心裏一片冰寒。


    小滿眼見陣勢不對,強笑道:“娭毑,我早上聽到你哼歌,是不是那時候就知道姐夫要回來了?”


    “那當然!”胡十娭毑小心翼翼看了薛君山一眼,柔聲道:“我今天一早就看到布告,是長株警備司令部發的,上麵隻有三個名字,我就知道你姐夫逃過一劫啦!”


    胡長寧猶如一場大夢驚醒,霍然而起,將桌椅撞得十分大聲,眾人皆驚詫不已地看著他,他並不解釋,轉身就走,從樓梯下的倉房拿出兩瓶衡陽酃酒,感慨道:“君山,別的咱們都不說了,老丈人今天陪你痛痛快快喝一次,給你壓壓驚!”


    “我去拿杯子。”湘君剛一起身,被薛君山用力按下,感覺到他手上微微的顫抖,湘君如遭雷擊,動彈不得,胡長寧笑道:“不懂了吧,真正的男人喝酒哪裏用得著杯子!”


    薛君山接過一瓶,二話不說就往口中灌,湘君剛想伸手去搶,被胡劉氏拉住,頹然垂頭,默默往嘴裏扒飯。


    火辣辣的酒下肚,終於讓薛君山心中暖了幾分,他大笑道:“嶽父,我進了長株警備司令部,配合省政府的救濟會工作,以後會更加忙,家裏的事情還要勞您多多費心。”


    胡長寧連連擺手,正色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能回來就好了,別的事情暫且放放,安心在家休息兩天,讓你娭毑多給你做點好吃的。”


    “怎麽能休息,整個長沙都是亂哄哄的,我還指望這次表現好一點,以後升官發財呢!”薛君山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這些自以為高尚的人痛批。果然,大家都沉下臉來,連專注於麵前冰糖蓮子的小平安也一臉說不出來的深沉,果然是他們胡家的後代!


    薛君山繼續火上澆油,冷笑道:“長沙成了廢墟,已經沒有守的必要。等長沙陷落,我正好憑借這頂官帽跟日本人交易,說不定能弄個長沙警備司令部司令當當,到時候你們的日子過得更滋潤,湘湘也不用********往國外跑,隻要跟定那個金貴的顧清明,以後榮華富貴少不了你的,再說我存的金條都為你敗光了,你好自為之吧!”


    讓他驚異的是,平日這個囂張的妹子早就衝他拍桌打椅,吼聲陣陣,今天卻低垂著頭,一片平靜,倒是小平安奮力咽下蓮子,樂嗬嗬道:“爸爸,我也要金條!”


    薛君山含笑道:“等你長大了,爸爸給你一屋子金條。”


    最先拍桌的卻是最看顧他的胡十娭毑,她怒目而視,掉頭就走,留下餘音嫋嫋:“你要是當漢奸,別想再吃我做的東西!”


    薛君山仰頭大笑,胡長寧抄著酒瓶子跌跌撞撞上樓了,胡劉氏見他什麽也沒吃,裝了點飯菜追了上去,小平安兩碗冰糖蓮子就吃飽了,在剩下幾人的臉上掃了一圈,覺得氣氛有點怪異,癟了癟嘴,很無奈地拖著秀秀去找胡十娭毑玩。


    他喜歡折騰,就讓他自己折騰去!湘湘突然想起他追湘君那些日子造成的種種痛苦,想起姐姐和表哥青梅竹馬的感情,新仇舊恨湧上心頭,夾了一塊雞肉放進嘴裏,當他的肉死命嚼。


    被薛君山這一鬧,原本劫後餘生的歡喜氣氛煙消雲散,家裏竟比他不在的時候還要安靜,小平安無人搭理,四處找大舅舅玩飛高高,連雞窩都翻了個遍也沒找到,薛君山的臉色又不好看,哭喪著臉沒頭蒼蠅一樣亂鑽,見湘湘房間沒人,愜意地在她香噴噴的床上滾了幾滾,很快就沉沉睡去。


    湘湘聽到聲音,鑽進來瞧了一眼,看著淩亂的床,氣得直咬牙,小滿把她拉出來,兩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又在湘君窗戶外聽了會牆角,沒聽到什麽動靜,隻得垂頭喪氣地出門躲災。


    斷壁殘垣中,到處貼著蓋著“長株警備司令部”朱紅大印的布告,兩人窮極無聊,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看得無比仔細,偶爾也能碰上熟麵孔,打聽過他們家的情形,連道雙胞胎家裏吉星高照,兩人笑得臉上的肉直打顫,實在受不了,做賊一般躲在一個大戶人家的石獅子後頭,一人一邊撐著下巴看“風景”。


    軍隊一批批開進城,還有一些拖拖拉拉的隊伍,那是從前線下來的傷病員,更多是無家可歸的人,背著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黑蒙蒙的包袱遊蕩,很神奇的是,有的人還帶著笑容談論政府的救濟金,仿佛這場災難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吃飯有收容所,災民要登記,每人五元,人人有份……湘湘零零星星捕捉到一些消息,撇撇嘴道:“五元錢能做什麽,才三四個光洋,小氣!”


    小滿抓著她的頭作勢往石獅子上撞,恨恨道:“就你大方,你哪裏有錢,還不都是靠姐夫!”


    “你難道就沒靠他!”湘湘不甘示弱,立刻跟他扭打,小滿氣急敗壞,手下再不留情,扣著她的手腕,她頓時動彈不得,嗚嗚直哭。


    小滿根本不上她的當,摔開她的手,眼角都不瞄一下,起身冷冷道:“你再這麽放肆,誰家能容得下你,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


    湘湘哪裏想得到他變臉如此之快,揉著手腕發了會呆,拔腿就走,小滿連忙跟上,兩人追追趕趕,湘湘很快就走不動了,坐在街邊吭哧吭哧喘粗氣,小滿背對著她默默蹲在她麵前,正好一隊憲兵通過,看夠了狼狽不堪的災民,看到兩人長得漂亮,又衣裳光鮮齊整,十分好奇,嬉笑著圍攏來搭訕,湘湘暗道不妙,撲到小滿的背上,兩人一溜煙跑了,引得眾人哄笑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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