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亂世動蕩的秀保,怎會不知道佑仁心中所想,當初自己剛繼承大和豐臣氏當主之位,不也是想要有一番作為,卻也一度被老臣折騰得不輕麽。因此,才有了方才祖孫間的一番對話。


    “當年,你曾祖父被尊稱為“大和大納言”,為世人所尊重,可惜去世的早,迫使我十二歲便挑起大梁,那時倒是沒有你聽到的那些風言風語,可人們卻無時無刻不拿我的所作所為和你曾祖父比較,活在他陰影下的我不僅無依無靠,麾下家臣也比現在朝堂上那些跋扈得多。”


    回想起幾十年前的那段時光,秀保一聲苦笑:“當時我就在想,要是父親大人還活著該有多好,哪怕隻是在一旁看著,那些家夥也斷不敢造次。”


    “可是您最終是挺過來了,幾年功夫便將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佑仁對秀保當年的事跡也記得清楚。


    “可是中間經曆了多少,你知道麽?我知道你父親和你講過很多我的事跡,但大多是表麵上的光鮮,內在的苦難曆程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想讓你覺得所謂的成功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這也是我為何很少跟你提及過往的原因。”


    也許是耗費了太多體力,秀保頓了一會,佑仁見狀本想為他倒一杯熱水,秀保卻揮手拒絕了。


    “我也希望你獨挑大梁,撐起整個天下,可你父親走得突然,一些勢力暗潮湧動,一些政策也要保持延續性,還有就是你的血統……這也是我遲遲不敢放手的原因。”


    “我的血統?”聽到這,佑仁有些驚訝:“我的血統有何問題,父親是‘正親町—誠仁’一係,母親更是光華天皇之女,名正言順。”


    “那你早先為何會有意無意疏遠我和你父親的舊臣,轉而親近那些有名無實的公卿?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一係法統上還有欠缺、以至於連你自己都瞧不起?”


    佑仁剛想張嘴反駁,卻又無言以對,隻好低著頭保持沉默。


    “你可能覺得比起你父親,你的血統更為‘純正’,但你要知道,我們這一係才是你的基本盤,背離他們而去追求、乃至糾正所謂‘正統’,是因小失大、後患無窮。


    從某種程度上說,你的血統,從三十年前入嗣大統那一刻起,就再無其他用處。


    我知道這很殘酷,對你母親來說也很不公平,但想要成為當今日本的主宰,注定是要舍棄一些東西的。


    那些曆史悠久的公家華族,在朝局穩定時自是可以看作花瓶擺設,但若哪天朝局不穩,憑他們的嘴上功夫,再和舊皇族沆瀣一氣,煽風點火,到時候別說穩定局麵,就連皇位可能都穩不住。到那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經曆這兩場動亂,你也應該知道,那些公卿是什麽貨色,真正能輔佐你的又是什麽人。我已耄耋之年,你父親英年早逝,朝中那些大臣他們心裏其實也在打鼓,沒了我們,誰來庇佑、保護他們?


    這時候你伸出手,我背後再推一把,這一切不就順了麽?不要偏執地把他們當做我的人,他們是忠於我們這一族的,我走了他們就是你的,屬於你兒孫的,為何要舍本逐末、舍近求遠?”


    聽到這,佑仁皺著的眉頭逐漸舒展,秀保的意思他基本明白了:“不瞞祖父,之前心中確實有些疙瘩,經您這麽一說,算是徹底解開了。藤堂高明、那須資成這些大臣我已經開始重用,那些公家華族我也已經疏遠並限製他們參與政事了。”


    “我並不是逼你疏遠他們,他們中有才有德之輩當然可以重用。”秀保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要看清大局,‘皇統革新’至今,我和你父親一次又一次地頒布新政、平定騷亂,甚至不惜對親族譜代下手,為的是什麽?


    一方麵,是削弱舊皇族、公家代表的守舊頑固勢力;另一方麵,是打擊地方傳統豪強,持續模糊武家、公家的界限,將他們融為一體,消除數百年來的公武對立。隻有做到‘無分公武,皆為臣子’,才能確保權力集中、政令歸一。


    同時,希望你能明白,利用公武矛盾來鞏固皇權不能長久,唯有提升自身實力才是根本。借助明國之庇佑、學習明國之精華,壯大自身之力量,逐漸樹立起絕對權威,開創千秋基業。


    這不僅是你我,也是我們這一係的曆史重擔。可惜你父親走得早,我也快見他去了,今後,這就全交給你了。”


    “祖父!”聽到這裏,佑仁才算是真的明白了秀保的良苦用心,才知道自己的格局是多麽的局限,祖父的誌向是多麽的遠大,祖父和父親為他承擔了多少苦難、掃清了多少障礙。


    可是他醒悟的遲了,接下來,這條路隻有他一個人負重前行了。


    想到這,佑仁不禁潸然淚下,他緊緊攥著秀保的胳膊,秀保疲憊的臉上硬是擠出一個微笑,他抬起手,輕輕撫摸佑仁的額頭,眼前的佑仁仿佛又變回了那個調皮可愛、受了委屈總是哭著鼻子找自己撒嬌的小孫子。


    三日後,流放八丈島的賢仁親王一族被赦免返回京都,此前改名“八丈光均”的賢仁親王嫡孫雖然被沒收全部封地,但還是恢複皇籍和原名均仁,並被授予“滋賀郡王”的爵位,準予保留“阪本宮”宮號,負責祭祀賢仁親王和照料“梅園”。


    秀保也在第一時間召其一族往東明殿,當著佑仁和眾皇族的麵厲聲斥責,要求其今後務必效忠天皇,恪守臣禮,眾人莫不聽命。


    二月十二日深夜,京都電閃雷鳴,大雨滂沱,秀保在下旨禁止妻妾臣子殉葬後,帶著對佑仁的期望、對江山的眷戀以及對未來天下大勢的一絲憂慮,以八十四歲高齡病逝於東明殿。


    “四宮四豐臣”等百餘名皇族大臣齊聚東明殿,嚎啕痛哭之聲響徹內外。朝廷為其上諡號“宣明”,後世稱之為“宣明上皇”或“宣明帝”;明朝贈諡“忠”,天啟帝派遣皇子親往京都祭奠,葬禮之隆重,身後之哀榮,縱觀日本曆史而未見。


    ……


    雨過天晴,陽光穿過茂密的樹林射進窗戶,整潔的房間變得更加通透明亮。房間中央潔白的床上,一名少年在陽光的照映下緩緩張開眼睛,費力地打量著周圍,虛弱的他蠕動著嘴唇,卻無法言語,吃力地舉起左手,不消片刻又重重地跌下,這聲響驚醒了正在床畔椅子上小憩的少女。


    “三好醫生,快來302病房,王先生醒了!”少女一襲白衣,緊張地跑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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