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群居性的動物,所以很少有人能夠長期忍受與世隔絕的孤獨生活,或許有人會憧憬詩歌裏山棲穀飲超然脫俗的美好意境,但真正把一個普通人丟在類似的環境裏,不出半年,即便你沒有被野獸吃掉或者餓死,你的精神也早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夏蘭不喜歡避世,因為避世是一個非常考驗心智的事情,他可沒有完全摒棄七情六欲化身成神,對他而言,避世僅僅是一種需要,一種目的。


    有時候遇到身在局中不知局的困擾,不妨跳出局中回身眾覽全局才能看清事情的因果。


    貝蘭特走後的數月裏,夏蘭再也沒有遇見過其他人,他知道此時外麵的世界一定很精彩,但再精彩也與他無關,世界從來都不會因為缺少誰而停止轉動,這個是他上一世度過青春期後才明白的道理。


    最近,他在做一個夢,一個詭異離奇的夢。


    通常的夢都是單獨的,短暫的,容易令人遺忘的,偏偏他做的夢卻彷如一部沒有間隔的連續劇,劇情的內容走馬觀花地展示了他前世裏的種種經曆回憶。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做這個夢,同樣不清楚這個夢的具體含義。


    聽說人在死前才會出現走馬觀花的生前景象,那麽他的夢會是一種前世的祭奠嗎?


    對於太複雜哲學的東西他一向不會追根尋底,在他的觀念裏,思考無意義的事情純屬浪費時間。或許是孤獨久了,思想難免會發散性地延伸向無聊的東西身上。


    山裏的生活是清靜的,可能歸咎他選擇的地方實在冷僻,一般獵人都不會深入的危險禁區,要不然貝蘭特也不會找了他兩個禮拜的時間。很多地方他都能發現原生態的古老物種,有些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遙遠的蒙昧時期。


    長久安居在這裏讓他開始活得像是一個野人,渾身毛發散亂,衣服七拚八湊,安歇的木屋裏隻有枯柴幹草鋪成的粗陋床榻,倘若有熟悉的人碰到他絕對難以一眼認出。


    任何人在不講究吃穿,懶得整理形象自然會變成這幅模樣,街邊的乞丐便是最好的對比模板,兩者唯一的區別可能隻有精神麵貌方麵。


    乞丐是人人避之,野人同樣是人人避之,不同的是前者令人嫌棄,後者是令人畏懼。


    山裏可以消遣的事情很少,白天閑來下來的時候,夏蘭會通過演練劍術的方式整合自身過去修行的技能知識,並嚐試著擺脫係統賦予的能力獲取真正屬於自己的力量,而黃金之書成為了他的重要依仗。


    夜色黯淡下來,感受著山林裏溫度驟降的冷風,聆聽著蟲鳴獸吼,坐在火堆前仰望明亮的星空紫月,放空靈魂的孤獨,沉靜下心的浮華,忘卻滄海桑田,忘卻芸芸眾生,隨往事淡去,隨夢境睡去。


    夢還是熟悉的夢,夢愈久,夏蘭愈是難以分清夢裏夢外的自我。


    他並不否認前世的自己,他否認的是前世的自我。


    前世裏有一個著名的忒修斯悖論,假設一艘可以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隻要有一塊木頭腐爛就會替換掉,當船上所有的木頭都被替換過之後,這艘船還是原來的船嗎?


    原來他根本不會想這種問題,可這樣的例子活生生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便由不得他去思考。


    他是夏蘭,但你能說他是前世的夏尋嗎?首先人格與性格的差異便否認了這點,然而他不是夏蘭,他又是誰?所以問題又回到了原點。


    我是誰?


    最終問題引申到了哲學的終極疑問。


    這個問題重要嗎?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或許問題比答案更重要,既然他會思考這個問題,足以說明這個問題的重要與否。


    作為本體在經曆嚴重心理創傷下分裂出來的人格,現在的夏蘭擁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我即夏蘭,夏蘭即我,事實如此,任誰都不容改變。


    他不是夏尋,因為屬於夏尋的真正人格已經死了。


    他是夏尋,僅僅是因為他繼承了夏尋的皮囊與記憶。


    其實想明白這個問題很簡單,隻要他的自我認知裏清楚自己是誰。


    他和忒修斯之船唯一的區別便在於他有意識,而忒修斯之船沒有。


    所以他清楚自己誰,而忒修斯之船卻隻能任由他人探討。


    當他徹底認清自我的刹那,心靈頓時猶如接受了一次深刻的洗禮,渾身都感覺到脫胎換骨的蛻變,這一刻,他解脫了過去,超脫了現在。


    沒過多久,他走出了避世隱居的深山老林,一路向北。


    途徑索恩湖防線的時候,殘酷的戰爭徹底摧毀了他記憶裏熟悉的這片土地,坍塌的城垣布滿了刀槍箭矢的廝殺痕跡,似在無言述說著哀傷,燒毀的房屋,遍地的瓦礫組成了觸目驚心的巨大廢墟,曾經過眼雲煙的繁華徒留下一片生靈塗炭的蒼白。


    踏在鮮血浸染成暗黑的街道,耳邊仿佛回響著一聲聲絕望悲慟地哀嚎,那些散落在周圍彌漫著惡臭的模糊屍體演繹著臨死前最後一幕的人間煉獄景象,天上的陽光是燦爛的,可卻始終揮不去葬在這裏的陰霾。


    看到這裏,不知他是否會後悔當初的離去。


    可惜,他那張淡漠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情緒波動。


    或許是他早已司空見慣,又或許,他根本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遠遠地,他突然聽見車軲轆艱難轉動的嘎吱聲響,循聲望去,視野裏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佝僂的人影,出於好奇,他迎上前去,卻隻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正吃力地推著輛裝著屍體的平板車。


    平板車停了下來,因為老人看見了夏蘭。


    “你好,年輕人。”


    老人飽經風霜的臉上露出溫和地笑容說道。


    “你好。”夏蘭點頭回應道。


    “剛剛逃難回來嗎?”老人看著他蓬頭垢麵的模樣問道。


    “我剛從山裏出來,你呢?”夏蘭道。


    “我在安葬這裏無數死去的冤魂。”老人指了指平板車上慘不忍睹的屍體道:“我原來是附近墓園裏的一個守墓者,前些日子希瑟帝國攻破這裏的守衛後曾大肆放火屠殺,本來我應該同樣會死在這裏,偏偏帝國軍卻放過了我一條性命,或許,他們認為不需要親自動手,我這個老家夥也命不久遠了。”


    “你真是好運。”夏蘭道。


    “是啊,我真是好運,這裏所有人都死了,可我卻活了下來。”老人說著說著,布滿皺紋的眼角溢出了淚水,聲音透著無盡的悲涼。“當我失魂落魄地流蕩到這裏,看見屍骸遍野的滿目瘡痍景象,那時候我忽然明白,原來我活下來的意義便是為了安葬死無歸所的他們。”


    “你心裏有恨嗎?”夏蘭問。


    “我的心裏沒有仇恨,因為仇恨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仇恨可以令死者複生,可以令悲劇避免,我心裏自然會有仇恨,然而,仇恨改變不了這些現實,仇恨隻會毀滅自己。”老人搖搖頭道:“問出這句話你是否心裏充滿了仇恨?”


    “曾經有,現在已經沒了。”夏蘭難得一見地露出了微笑。“因為我同樣找不到仇恨的意義了。”


    “年輕人,接下來你要去哪裏?”老人佝僂下身重新將雙手握在平板車的車把上道。“需要去我那裏休息一下嗎?”


    “感謝你的好意。”夏蘭搖頭婉拒道:“接下來我準備前往啟示山。”


    “啟示山……年輕人,你知道那裏現在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戰場嗎?”老人擔憂提醒道。


    “我知道,但我卻不得不去那裏。”夏蘭遙望向北方道:“因為,那裏有我尋求的一個答案。”


    “這個答案比你的命還重要嗎?”老人問。


    “我想,是的。”夏蘭再次微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活在這個世上的意義,不是嗎?”


    “年輕人,祝你好運,願光輝庇佑著你。”


    老人不再多言,送上他祝福後便推起平板車晃晃悠悠地離去。


    回身望向老人的背影,直至對方漸行漸遠消失在視線的盡頭,他才重新展開了啟程。


    人生的路上你總會走陌生的路,看陌生的風景,遇見陌生的人,思想與觀念伴隨著時間不知不覺中便發生了改變,或許是某天,或許是某個不經意的瞬間,你才會明白自己活著的意義。


    他知道北方的終點有多危險,其實他可以繼續隱居在山裏,靜觀局勢的變化,因為他尋求的答案遲早都會出現。


    但他沒有,僅僅是因為他想親眼見證走在分岔道路的扭曲曆史,見證心中的猜想。


    或許這會是一次失望之旅,又或者是死亡之旅。


    可有些事注定充滿了意義,即便你不願麵對都無法回避這個事實。


    夏季的尾聲,氣候的變化令海洋形成的風暴開始席卷向沿海內陸,然而大自然的天災在人類掀起的浩劫麵前卻顯得如此渺小,新月啟明的時代隨時都將迎來終結,蠢蠢欲動的末世紀元正期盼著粉墨登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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