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夏茶(一)


    如果要給公元950前後排一個政治新星的話,密州劉家一定是榜上有名的。


    公元947年石重貴當政的時候,他們還偏縮一角,不為人所知,而等到劉知遠當政的時候,他們就占了半個河南道,更令人覺得沒有道理的是,他們還站穩了腳跟!河南道雖不像河東那樣是兵家必爭之地,可離京城也實在有些太近了,不說郭威等人有疑慮,就是劉承佑本人也不是完全放心的,但他還是沒有動劉家。


    一來是他動不了,現在他雖是名義上的皇帝,卻基本當不了什麽家;二來,他對劉家也是有好感的。


    他當政後,第一個表示臣服的,是劉家;第一個給他上供的,是劉家;平時大小節日都會上重禮的,還是劉家!劉知遠去世後給他留了四大顧命,有文有武,可這些人都不是太把他放在眼裏,雖然他身邊也不缺阿諛奉承的宮人,但手握重權還對他恭敬的還真隻有劉家了。而且劉家不僅對他恭敬,對他的母後李氏也非常尊敬,對李家也非常厚待。這種尊敬更令他對劉家有好感,因為無論是楊玢還是郭威對他的母後都非常一般,他的舅父李業想得個官職都被阻止,這讓他覺得很沒有麵子,這皇帝做的也就越發沒有滋味了——他是天下至尊,卻連自己的舅父都提拔不了,這算什麽?


    而因為這件事,李家同四大顧命也有了芥蒂,隻是作為沒有掌權的後族,他們唯一的力量就是劉承佑,而劉承佑自己還鬱悶著呢,就更不要說支援他們了。在這種情況下,李家也就越發偏向劉家,李業就是這麽同李太後分析的:“先皇留下的這幾個,固然都有才幹,可並不是陛下的臣子,他們對陛下,現在甚至連麵子上的尊敬都沒有,這麽發展下去,不僅大權旁落,恐還有性命之憂啊!”


    李太後長長的歎了口氣,麵露哀戚:“若是大郎在,又哪裏有現在這些事?”


    “大郎君實在是太可惜了,不過事已至此,我們更要保住陛下的江山啊!楊玢、郭威等人有文有武,內外勾連,若他們有了歹意,陛下如何?我李家又要如何?”


    “……楊郭幾人都是先皇的肱骨之臣。”


    “太後!他們對先皇忠心,可對陛下就不見得忠心了!現在主弱臣強,最是危險啊!陛下現在麵臨的局麵,太後一點都不知道嗎?”


    “可是我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李氏皺著眉,她出身農家,雖有幾分急智,對於這種事還是不知要怎麽應對,“我看蘇相與他們並不是一路的,應該還不至於就到了你說的地步。”


    “蘇相自然和他們不同,但太後沒有聽說前兩日因為兩句口舌,史弘肇就要殺了蘇相嗎?史弘肇說是殺蘇相,其實殺的何嚐不是陛下的威嚴?若他有一絲一毫體諒、顧忌陛下,又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收了劉家大筆金銀,李業是不遺餘力的往四個顧命大臣身上抹黑,而且他在心中也真的對他們厭煩透了。


    李太後沒有說話,史弘肇那事她也聽說了。那事要說蘇逢吉完全沒錯也不盡然,可史弘肇立刻喊打喊殺卻是太過了。而且就像自家兄弟說的——絲毫不顧忌朝廷尊嚴。


    “那你說又要如何?”


    李業就等她這句話呢,當下抖擻了精神:“要是往日我還真沒有什麽辦法了,現在……那密州劉家對聖上可是恭敬的很,我看聖上對他們也極是喜歡,現在他們缺的,就是一些實質上的名分,太後若與陛下促成了此事,他們還不為陛下效死?”


    李太後沒有說話,李業道:“不瞞太後,我是收了劉家的好處,可我會說這話卻不是為了那些許好處。太後細想,劉家雖然占了那麽一大塊地,根基卻是沒有多少的,短時間內,就算有什麽歹心也是成不了事的,與楊玢、史弘肇他們大不一樣;其次,我聽說郭威對他們一直沒有好感,先帝在的時候就說要去討伐,所以他們萬不可能與郭家他們合作。所以隻待太後稍加培養,咱們就多了一大助力,再不濟,那四人要做什麽的時候也要顧忌一些。”


    “此事……讓我想想。”在心中,李太後已經被說動了。作為一國太後,她不希望朝政被其他人把持,哪怕是她的夫君留下來的顧命大臣;作為一個孩子的母親,她同樣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傀儡。不過她還有些猶疑,這份猶疑不僅來自於對劉家忠誠度的考量,這一點她還真不是太擔心。她從十五歲就跟著劉知遠,親眼看著他如何從一個馬奴成為一代帝王的。她非常清楚這其中的不易。這雖然是一個兵強馬壯者都能問鼎天下的時代,可更需要積累,劉家當然是有積累的,但除了他們最近占得的曹州附近,他們最先的地方密州就是荒無人煙,完全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他們又能積累出什麽?


    而且劉知遠能有後來的威望,那是有實打實的軍功在身的,密州劉家,又有什麽軍功?勉強來說,也就劉成跟著石敬瑭打過兩次仗,而這兩次還都不怎麽光彩。整個密州劉家能拿得出手的將領也就是趙弘殷,所以在先前那麽大的行動中也是趙弘殷打頭……這事讓她一個女流之輩聽了也覺得好笑,所以與其擔心劉成如何如何,還不如擔心趙弘殷如何如何呢。


    不過她還有些猶疑,這是一份沒有理由的不安,就是這份不安讓她覺得等等再說,畢竟若是公開支持劉家,也就相當於和楊玢等人撕破臉皮了,而她現在,還沒有這樣的勇氣。


    朝裏這邊一團亂,劉家那邊卻進入了大發展,他們並沒有在整個境內大搞特搞,而是以密州為點,向四方輻射。其實這幾年密州附近的幾個州府都多多少少的受了影響,有的州府甚至早在先前就承認了積分,雖然隻是民間私下的,不過當和密州正式對接的時候也減少了不少阻礙。而密州對這一套也是熟練至極,丈量土地,登記人口,派遣人員教導。一件件有條不紊的就展開了,同時早先戰敗的官兵都被編為下等民,根據態度、官職以及早先的作為定下不同的年限,然後在保衛科的安排下修路造橋。早先的下等民則抽調出一部分排成中等民,經過簡單的培訓後進入田地。


    在經營密州的時候,劉燦雖然也招募軍隊,但更多的是采取自願性質,而在這裏,也開始了抽取。這在一開始也引得各種鬼哭狼嚎,不過隨著一袋袋大米雪鹽發放下來,這哭聲就少了很多,待知道自願當兵還有肉發後,卻是有一半男人都湧了上來。這個時代,本就對當兵沒有太多排斥——普通人的日子照樣不好過,當兵說不定還能混出一條路,所以他們早先的哭喊更多的還是因為即將到來的離別。而當確定跟著劉家的確有飯吃後,這離別的愁緒也就少了很多。


    當然,也總有人貪圖安穩,不過當那些自願當兵的人家裏傳出肉香後,這份安穩也隨著那嫋嫋升起的白煙越來越飄搖,不隻一家的男人摔了筷子——既然總是要去當的,那還不如自願,好歹也讓老人孩子吃口肉!隨著越來越多的人領肉回家,到報名點參軍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令很多老人麵露不安——這麽多男人都去當兵了,地上可怎麽辦?雖然很多女人也能幹,可離了男人怎麽行?不過當中等民們進入田地後,不說這些老人,就是還沒離開的男人們也震驚了!


    這些中等民本來是起碼要再做個三五年下等民,按照他們的勞動強度,大多數人都是累死的局麵。這轉換為中等民,就等於逃出生天,一個個很是努力。而且他們都經過密州的各種工作,做起事情不僅又快又好,而且非常有規矩。比如他們每次進入田地的時候,都排著隊唱著歌,然後按照各自的號碼進入田地,待晚上收工的時候再從各塊土地上出來,唱著歌回自己的住處。


    這種軍事化的作風一來就把當地民眾給震住了,私下談論時都帶著猶疑和不解:“這些人說是他們的中等民?”


    “好像是,說是專門給種地的。”


    “……但我怎麽看比咱們的官兵都更像樣?這不會是騙咱們的吧!等咱們的男人一走,這些人就不會再管咱們了吧!”


    “可不是嗎?而且這麽多男人,萬一將來……


    ……


    各種困惑不解焦慮,有人後悔,但隨著一個被抓到的逃兵當中被砍下頭顱後,再後悔的人也不敢走這條路了。不過他們的焦慮倒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他們發現那些中等民也許不是完全老實,可那些科員手裏的鞭子更厲害。大多數中等民都會規規矩矩做工,他們的這個機會也來之不易,是罪責本來就不是太重,並且表現也不錯的人才有的,那些表現不太好的,或者罪責非常重的,根本就進不來。雖然這外出的中等民要比在密州的辛苦不少,等級卻是一樣的,而且同樣是做個三五年就能轉換身份,因此大多數人對此都非常珍惜。不過也總有那種覺得離了密州就會不一樣的,或者想撒撒歡的,而像這種,無一例外的都得到了殘酷的鎮壓。


    是的,殘酷,哪怕隻是稍稍拖延了休息時間,就會得到一頓鞭子,再之後就是起碼為期三天的展覽,所以哪怕早先最心存憂慮的老人現在也知道密州的規矩,厲害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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