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柳三變帶著柳昶馬不停蹄趕回祖籍地崇安,又馬不停蹄地尋找童年的記憶,但隨著對繼祖母虞氏地深入了解,柳昶越來越覺得這位老祖母更加可敬,可以說她是男尊女卑的社會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一朵偉大而光照日月的奇葩,因此,柳昶拖著從武夷山歸來的疲憊之身提議一定要盡早前往拜謁。


    情感充沛的柳三變豈有不響應之理,於是,翌日寅時時分,上山的原班人馬披星戴月地出發了。


    還好,霧氣雖濃,露水雖盛,但一點都不妨事,因為虞氏的墳塋就在老屋的後山上,那片柳氏家族的墓地裏。


    墓是合葬的,這引起柳昶的無比驚訝,這不合禮數呀,他知道,老祖母深得柳崇祖爺的喜愛和相信,柳家大小事務都放心地托付於她,仰仗於她,可她畢竟是續弦,享受正室夫人之禮遇雖說合情,但不合理合規呀?


    柳三變當然能揣摸到柳昶的心事:“有何奇怪?正室祖母病逝時,遺言就地下葬,不必勞師動眾地回到祖籍之地。”


    柳昶又是一驚,在家族觀念濃烈的時代,這遺言不僅開明,而且確有挑戰封建禮俗的轟動意義,看來,這個名門望族不僅出奇男子,還出奇女子。


    “更開明的是遺言的托付內容!”柳三變告訴柳昶,“祖母彌留之時,懇請祖爺一定要睜大眼睛續弦,以期能得到百般體貼百般照顧,讓她走得放心,走得無牽無掛,且希望能同意頂替她享受正室之禮數!”


    老女傭動容道:“聽說,祖爺不答應,祖母遺憾道,吾將死不暝目矣,祖爺握住她的手勉強點頭同意,她才安安心心地走了!”


    真是感情深厚啊,柳昶發出內心深處地讚歎著:“什麽是‘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啊,這應該算是最好的詮釋了吧!”


    掃墓,墳頭壘土,壓上紙錢,插上一串白花,敬上豐厚的犧牲,擺上果盤,陳列酒飯,三拜九叩,焚燒紙錢,燃放鞭炮,默默禱告。然後繞祖墳之地走了一圈。


    此時已是申時時分,突然聽到山下傳來兒歌之樂,柳昶仔細聽時,非常驚異地搖著三變祖宗的手:“祖宗,您聽仔細了!”


    女傭們也認真聽著。


    “您,聽出什麽了?”柳昶睜著三變祖宗的臉問。


    “嗯,似曾相識!”三變祖宗努力回憶著。


    “不是似曾相識,是你童年時期的傑作!”柳昶老老實實地告訴他。


    那位老女傭恍然大悟:“是了是了,我說這旋律十分熟悉哩!”


    年紀最輕的女傭哼了兩句,柳三變搖著頭:“口齒不清!”


    “就是你被認為是天才神童的那首詩呀!”柳昶提示後慢慢吟哦起來,“詩題為《題中峰寺》,其詩曰——


    攀蘿躡石落崔嵬,千萬峰中梵室開。


    僧向半空為世界,眼看平地起風雷。


    猿偷曉果升鬆去,竹逗清流入檻來。


    旬月經遊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


    柳三變對這首詩突然清晰起來了,他遙指中峰山,當時也是在那山上遊玩,殊不知在懸崖絕壁之處,經受著悶雷的驚擾,淋成了落湯雞,一路跟鬥連天的摔下來,隻剩骨頭沒有抖散架了,然後到了山下,在河邊洗了洗身上的泥漿。因此,給人印象十分深刻,不知不覺間便能一揮而就。


    “嗯,這是這首詩最好的注腳!”柳昶肯定道,“難怪給人印象極為深刻,仿佛刻在心靈深處似的。”


    “如此眉開眼笑,定是柳昶哥與三變祖宗達成某種契合,彼此欣賞,互相仰慕!”專門護送老師前來病房的龔勳猜度道。


    柳校長近兩日觀看學生主筆的專題節目,對他解讀柳昶表象深處的內容頗有認同感,其信度也建立起來了,於是笑對龔勳,點頭讚同。


    小鵑豈肯放過與龔勳一比高低的機會,她指著病床上燦爛的笑容道:“觀眾請看,太史蕩開的智慧花朵,顯然撥動了三變祖宗的神經,而三變祖宗滿意的開心回報,又使我們的太史更加滿足,更加醉心於難得的意境之中。”


    柳三變感受著晚生眉飛色舞的吟哦,很是激動,不是因為這首詩是天才童子的標誌,而是因為一千餘年之後,居然還有人深情並茂地吟誦出來,他臉上掛滿笑意,向這不可小覷的晚生望了一眼,佩服而且感激地點頭讚許。


    老女傭也頗為激動地回憶說,少主當年與繼祖母虞氏回崇安不久,大概是遊遍武夷山風景名勝之後的一個晚上,主仆聚在堂屋閑聊,磕瓜子,講趣事,開玩笑,可熱鬧了。少主爬在繼祖母虞氏的膝蓋上坐著撒嬌,一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少主身上,話題也圍繞少主展開。


    可繼祖母歎道:“武夷山風景秀麗,丹霞之色無出其右,若是夫家在世,或柳宜在家,抑或進士小兒繞膝,定然會吟詩作賦,傳於後世!”說完,拍了拍三變的小肩膀。


    三變凝望著祖母,似乎聽出了弦外之音,他從祖母膝上下來,非常吃力地爬上堂屋大方桌前的椅子。


    “吾兒莫非餓了,進食否?”繼祖母關切地問道。


    “少主所要何物,家中全有!”女傭討巧道,“但凡少主開口,即刻奉上!”


    “四寶伺候!”柳三變口齒清楚的索要,並重複道,“文房四寶!”


    女傭們愣在原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祖母當然知曉這孫子的能耐,頗能識文斷字,但到底水有多深,並不十分清楚。平日裏跟著父親、堂叔和侄輩們,閑暇之餘偶有吟詩活動,比試比試,突個好玩熱鬧,追求樂趣,借以消遣時光而已,祖母心中頓生疑竇,小小年紀,想幹什麽。


    祖母出於好奇,也想看個究竟,便吩咐道:“奉上!”


    文房四寶張羅妥當,祖母上前侍奉。


    柳三變挽起袖口,提筆在手,扒在桌上,飽蘸墨汁,調試筆端,可腳下一滑,筆尖拄在宣紙上,一團墨跡散發開來,更糟糕的是,鼻尖染墨,很是可樂。但誰也沒敢笑出來。


    柳三變重新再來,他在剛才的墨團後麵用正楷寫下“題中峰寺”四字,並在四字之後有意再塗上一團墨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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