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身得瑟著繼續走,身後的人呆了片刻,然後幾步跟上來從背後抱住我。


    我清清嗓子,鄭重地說:“韓暮雨,在未來的所有日子裏,你願意與安然結為伴侶,無論貧窮還是富貴,健康還是疾病,吃飯還是睡覺,都讓他愛你、照顧你、保護你嗎?”


    摟著我的手又收緊了些,暮雨靠在我肩上,沉默著點頭。


    我蹭蹭他的臉,“說話,死孩子……”


    “……願意,我願意。”他低聲回應我,那幾個字回蕩在耳朵裏,震動著全身的神經,微微麻痹。


    那一刻,甜蜜至極。他的眉眼,他的氣息,他貼在我鬢角邊潤涼的耳朵,他的擁抱,他的顫抖,他沉溺喜悅、深信不疑的表情,他就是讓我別無所求的一切。


    升官、買房、娶媳婦兒,我的人生這麽順利而圓滿。那期待中的天長地久、現世安穩似乎就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飄飄忽忽地幸福著,以為這是隻是開始,完全預見不到轉瞬間茫無盡頭的墜落。


    公示期的最後一天。


    我在營業室幫曹姐整理各種表格,曹姐說,以後這都是我的活兒。正懨懨欲睡呢,電話響起,高哥接起電話,轉頭對我說,“安然,李行長有請。”


    我想可能就是說說任職的事兒,結果一進門兒,發現氣氛不對,三個行長都在,曹姐站在李行長辦公桌前,麵紅耳赤的,顯然剛剛爭執過。幾個人瞧著我走進來,李行長吩咐我把門關了。


    “安然,總行收到一封匿名信,關於你的,總行領導覺得事情很嚴重,為了保證公平,要求我們徹查這件事,在這事兒有明確的說法之前,我們都不會隨便亂說。”


    李行長說完把散在桌子上的幾張照片遞給了我。旁邊的王行和周行都一言不發,曹姐眼珠兒不錯地盯著我,眼裏滿是焦急,幾不可查的搖頭。


    照片是晚上拍的,不是特別清楚,卻足以看出裏麵的人物和動作:路邊,兩個男人,牽手、擁抱、親吻……


    我不太知道現在是什麽感覺,心在往下沉,卻不是那麽緊張。捏起其中一張,照片中,暮雨類似求婚的半跪,我珍重投入的親吻。我有一點兒懊悔自己的大意但跟多的卻是抱怨,為麽照片像素這麽低,要是換我的手機,絕對可以拍得更好。其實,即便拍得不好,我也很想將這張拿回去收藏。


    或許是我的呆愣表情讓人們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比如無辜什麽的……


    曹姐的話打破了、詭異的安靜氣氛,“照片背景那個大電子廣告牌上有時間,12月x日晚上快11點多那會兒,這個點兒是咱單位聚會剛散。那天安然喝多了……大家都在場,那麽多人灌他酒,咱們都看見了……他出門兒時路都走不穩……男人喝多了什麽事兒幹不出來啊?我看安然都不見得記得他自己幹過什麽?”


    她說完,使勁地給我使眼色,就一個意思,不能承認,打死也不能承認。


    “我……確實沒什麽印象了……”現在的情況我隻能順著曹姐的話說。


    其他兩個行長都默不作聲,王行忽然涼涼地來了句,“安然的酒量我們可是知道的,那天他跟周行和我告別時,還挺清醒的,不像是醉到這樣……男女不分的地步了。周行,你說呢?”他扭頭問旁邊的人。周行沉默兩秒,說道,“那天我喝得也不少……記不清了……”


    李行把鋼筆在桌子上戳了兩下,拿著照片指著暮雨問我,“這個人你認識嗎?”


    “認識,韓暮雨。”


    曹姐插了一句,“我也認識,營業室沒人不認識的……原來在咱們隔壁洗車店……跟我們大夥兒都很熟……”


    李行淡淡掃了眼旁邊比我還激動的曹姐,無聲地製止了她的插話。


    “安然,我聽說前些日子你的手腕傷了,現在好了嗎?”他突然地轉變話題,我有些不明所以,答道:“沒事兒了,皮外傷。”


    他看著我的手,繼續道:“我還聽單位的人說,你一個朋友為了幫你,也受了很嚴重的傷,手指斷了,就是這個韓暮雨吧?”


    照片裏,暮雨的手上白色的紗布清晰可辨。


    “是,就是他。”這個我是死都不會抵賴的。


    “一般的朋友很難做到這樣吧,想來你們交情肯定不淺……”


    雖然我能感覺到這個話題恐怕會將情況引向不可控的方向,可是,我還是點頭承認了,“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那天都這麽晚了,他怎麽會還跟你在一起?約好的?還是偶然碰見的?”


    那天他去接我我並不知情,所以,不是約好的,偶然碰見似乎也不對,人家明明就是特意接我回家。


    然後,我又一次的茫然失神了。


    旁邊的曹姐看樣子急得恨不得過來抽我倆嘴巴,“安然,你倒是說話啊?你愣個什麽勁兒?你以為這是什麽事兒?這不是你記錯了一筆賬,少了二百塊錢那麽無關痛癢!這不是兒戲,現在也不是你吊兒郎當的時候!”


    我想,最嚴重也不過是開除,不過,能幹下去還是幹下去好,找個工作挺費勁的。


    我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扔,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淡定,“我那天喝高了,實在記不起來什麽,也可能是趕巧了遇見的,也可能是我醉了亂打電話給叫過來的……”


    曹姐在一旁輕輕地舒了口氣。隻要我咬定自己喝醉了,即便有這麽些照片又能怎麽地,誰能跟一醉鬼較真兒?


    李行示意我坐下,開口很直白,“安然,我個人對同性戀沒有偏見,可是咱們行肯定不會允許這個情況出現,上麵對這事兒壓得很緊,肯定還得有人查。現在你直接告訴我,你和韓暮雨到底是什麽關係?”


    “好朋友。”我麵不改色地說謊,“我不知道這些照片誰拍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什麽人,要這麽坑我,當然,這也怪我自己,沒事兒喝那麽多酒幹嗎,一準兒是把韓暮雨當我女朋友了……”


    “安然你個不靠譜兒的,等我見著你女朋友看我不給你告狀。”曹姐趕緊著接下話來,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有女朋友。


    李行端著茶杯喝了幾口水,“行,你們先出去吧!情況我會跟總行說,他們也得再了解了解,對了,委任的事兒……得等等看總行的意思。”


    在場的人都知道,現在的情況,怕不隻是上不上任這麽簡單。


    不過有些話,我得說在前麵,“李行,你們該怎麽了解怎麽了解,這個副經理我也不是多稀罕,我就想告訴您,我媽有心髒病,別弄這些事兒去煩她……”


    行長室安靜下來,隻剩茶杯蓋子一下一下敲在茶杯邊緣的瓷器碰撞聲……李行最後衝我揮揮手,“我們有分寸,沒有分寸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


    從行長室出來,王行溜達回自己辦公室門前,回頭似是無意地說:“我倒不明白了,安然,你醉了,怎麽荒唐都行,難不成你朋友也醉了?”


    這個人那副尖酸刻薄的神情讓我恨得咬牙切齒。曹姐就不用說了,她對我那是明明白白的袒護,連平時沒什麽交往的周行都有意地緘默,誰都知道這事兒不能瞎說,一句話就可能毀了一個人,甚至最為嚴厲苛刻的李行都盡量保持一個不先入為主,給我機會讓我開脫的姿態,真不知道這個姓王的跟我哪來的那麽大仇怨,我懷疑自己上輩子是不是屠了他全家。


    我沒管住自己的嘴,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那麽衝出來。


    “不知道,不過,既然他都能為我掉根手指,讓我親個抱個又有什麽奇怪的?”


    “你給我閉嘴。”曹姐拽著我往她辦公室就走,不過,這並不妨礙我接收到王行滿是輕蔑的冷笑一抹。


    “安然,你行啊!沒有你出不了的荒唐事兒呢?”曹姐關了門就開訓。


    “你倆搞什麽我就不明白了……怎麽讓人拍著這麽這麽這麽……的照片啊?那張、就那張小韓跪在地上你那啥人家那張,我第一看看見差點背過氣去你知道嗎?……小韓怎麽就這麽由著你借酒撒瘋,擱別人早一巴掌給你扇飛了……跟你說話呢!”


    我看著她氣急敗壞地樣子,忽然很感動。能有這麽個真心相待的上司我很知足。


    無論工作,生活,她的直爽和熱心總是讓人覺得那麽舒服那麽親近,那麽,值得信賴。


    “他那是看我醉了想背著我……”我說。


    曹姐先是恍然大悟狀,而後指著我的鼻子,嘴巴張張合合,最後扔給我倆字:“禽獸!”


    我撓撓頭,苦笑一下。


    “你呀,你就是欺負人家老實,後來小韓肯定揍你了吧……揍了吧?”她的話有著明確的指向,指向一個光明的結果,哪怕是假的,“沒揍你肯定也跟你生氣了!肯定的!”


    我搖頭,“沒有。”


    “你……你都喝醉了你知道個屁啊?我打電話問問小韓!”她拿出電話,猶豫來猶豫去,最後抬起高跟鞋踢了我一腳,“安然,你先打,你先給小韓打……你告訴他,該怎麽說。”


    這個女人啊,明明心裏都已經信了。


    “姐,”我轉身去倒了杯水給她,“不用打電話了……要是暮雨不樂意,你覺得我敢?”


    “你喝醉了,有什麽不敢?”她氣得手抖。


    就那點兒酒,哪兒都不到哪兒!


    “好吧,就算我醉了,可他是清醒的。”


    “他都能為你掉根手指,讓你親個又有什麽奇怪的!”她把我的話又扔回給我。


    我無奈了,這又是何苦,屋裏又沒有外人,自己騙自己有勁麽?


    “姐……我知道你是維護我,我謝謝你,所以我想跟你說實話,其實我跟暮雨……”


    “安然!”曹姐將水杯啪得拍在桌子上,裏麵的睡灑出來一片。我從沒見過她這麽疾言厲色的樣子。


    “安然,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事情沒有你想得這麽簡單,以前不是沒有過類似的事兒。你以為什麽,停職?檢查?扣獎金?最嚴重開除?咱單位不是那些小企業,這事也不是罰個錢、請個客、送送禮就能完的,它會以一個很難堪的罪名記到你的檔案裏,伴隨你一輩子,無論你到哪兒……而且咱們這種單位,幾乎沒有秘密,萬一傳開了,你以後怎麽做人?這個社會還沒有那麽寬容。安然,你這麽年輕,又一直順順利利的,你不知道人言可畏,你不知道生活有很多你受不了的艱難,你不知道你沾上的這個事兒遠比偷搶賭嫖、坑蒙拐騙還要不光彩,你懂嗎?你可以出去找小姐,睡洗頭妹,甚至結婚了都可以包養個小三、小四的,你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沒人管你,就是你再明目張膽也沒人拿這個當把柄,可是,跟男的不行。安然,我告訴你,這絕對不行。”


    我看著她,默不作聲,其實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我隻是不去想而已。


    曹姐說了這麽多,漸漸地也冷靜了不少,“以前我給你介紹對象你就跟我說你有了,我也覺得你心裏有人,隻是從沒見你帶出來給大家看,我們都猜你是不是暗戀誰誰誰。現在,我也不管你原來想的是誰,你最好是給我變出個對象來,誰都成,隻要是女的,而你跟韓暮雨,就是朋友。懂嗎?”


    我點頭,權宜之計而已。可是,心裏堵得難受,“姐,你真的不想聽我說句實話嗎?”


    曹姐的遲疑,給了我機會。


    “姐,我愛他,真的,我愛他。”我可以昧著良心不承認,也能說自己暗戀某某人,甚至找個女性朋友扮兩天情侶也行,但是那都不是真的,真實情況是,我愛暮雨。


    曹姐臉色瞬間變了好幾變,她坐下來,沉默了許久,開口說道:“無論以後誰問起,你就咬定你們之間隻是朋友關係,無論別人拿了什麽樣的證據,你就說你喝多了,全不記得。最後,”她幾乎用某種請求的眼神看著我,說:“我什麽都沒聽見,安然,收起你的實話……如果可以,把你的心也收回來,這樣下去對你們倆都沒好處。”


    曹姐的訓話多少還是提點了我的,心是怎麽都收不回來了,要能收,早就收了,不過,這事兒確實是影響我跟暮雨倆人的事兒。我這邊兒怎麽著且不說,暮雨的情況剛剛才好一點兒,手傷恢複得不錯,也回去工地上班了,很受重視,工資也一直看漲,萬一這事爆出來,他這麽辛苦努力得到的認可不是要毀了嗎?


    下班之前我都在發呆,曹姐跟營業室的人說我的任職推遲是因為總行人力資源部流程上出來點問題所以下不來。這個流程上出問題是個很寬泛的範圍,估計也沒有人會細細追究,不過,總有人是知道怎麽回事兒的,比如,拍照片那個人。


    本能得覺得,我們自己支行的人幹這事兒的可能性最大。


    我性格不好,可平時也極少與人結怨,想不出誰有理由這麽害我。不可能是因為仇,我也沒搶過誰女朋友,也不會是為了情,那便是因為利益了。


    利益的話,對我這麽個沒有上進心的人而言,談得上“爭奪”二字的就是這次的競聘和上次的省裏技術練兵了。而這個範圍又太大,因為,基本上這兩次活動都是全員參與的。這樣想來,看每個人又都很可疑。


    要說最可疑的就是小李兒,倒不是說她有啥動機,相反,她最沒動機,技術比賽的機會是她幫我爭取的,競聘那場,她是幫我拉票的,所有人裏她幾乎是最支持我的一個。說她可疑是因為她的表現,從昨天起,她就沒跟我說過話,我搭理她她就裝聾作啞,回頭我坐在座位上她又老盯著我,盯得我整個後背都熱辣辣的。


    她總是先知先覺,其速度和準確性甚至高於我們支行的領導,所以,她該是知道了些什麽。


    我覺得自己想通了,晃到她桌子旁,學著平時她在我那裏聊天時慣常用的姿勢,往圍欄上一趴,,若無其事地問道:“李兒,最近有沒有什麽內部消息啊?”


    正在捆硬幣的她手一抖,一角麵額的硬幣嘩啦啦散了一桌子,還掉到地上好幾個。她沒有收拾,反而將手裏的打捆紙往桌麵上狠狠摔下去。她轉頭看向我,明明麵無表情,卻顯得格外……猙獰,目光灼灼,視線裏是分明的憤怒甚至可以說仇恨。說實話,她這個表情嚇著我了,平時說是說鬧是鬧,沒有真急眼過,她突然間這麽直白的怒意,讓我有點無措。


    我覺得她會爆發,事實證明我是了解她的,她果然很有氣勢的說了句,“安然,你混蛋!”聲音清脆地響徹營業室。沒過兩秒鍾,就有好事的同事過來,“怎麽啦,安然,你怎麽惹著小李兒啦?”


    我還奇怪呢,平白被罵我臉上也有點掛不住,結果就看小李兒指著地上說,“他把我捆好的硬幣弄散了……”


    靠,什麽破理由,這不是汙蔑嗎?


    我剛要發作,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安然,這就是你不對了啊,還沒升官兒呢就開始欺負小李兒,趕緊給人家撿起來?”


    本來想辯解兩句,可是看著小李忽然紅了的眼框,我啥都說不出來了。這到底是什麽情況?怎麽忽然間大家都不怎麽正常了?那是小李兒啊,彪悍得不像女人的人,搞得這麽我見猶憐是怎麽個意思啊?雖然我今天心情已經壞到極限,還是啥話沒說地蹲下去撿硬幣。直覺告訴我,照片的事,或多或少,小李肯定知道一些。她那個委屈的表情,怎麽看都像是怪我搶了本該屬於她的男朋友。


    下班兒的時候行長們例行查庫查錄像,而我正琢磨著回去要怎麽跟暮雨說照片的事兒電話響了,暮雨的頭像閃在屏幕上。


    我迅速地接起來,毫無感情色彩地“喂”了一聲,同時感覺行長們眼光的瞬間掃過我。


    暮雨的聲音傳過來,“安然。”


    “恩。”我答應著,生硬地問了句,“有事兒麽?”


    “……沒有,想你了而已。”


    風將他的聲音吹得有點飄,我抬眼往著窗外,樹冠搖晃得挺厲害。今天很冷,他大概在下班去坐公車的路上。不知道他穿得夠不夠厚,不知道他纏著紗布的手會不會被凍壞,很多話卡在喉嚨裏,變成一句,“我現在單位呢,有什麽事回去我再聯係你。”


    暮雨沒有遲疑地說:“好。”


    掛電話之前,我還是忍不住囑咐他,“你打車吧。”別為了省兩塊錢站在站台傻傻地挨凍。


    然後我感覺到他混在呼嘯而過的風聲裏淡淡地笑意,他說:“好。”


    各種紛亂的思緒慢慢落定,我焦躁了一天的心也終於安定下來,他還在呢,有什麽可怕的。


    結果,電話剛掛斷,甚至各種審視我的眼神兒都還沒來得及撤走,一隻手臂就大大方方地搭在我肩膀上,“等會兒吃飯我也去!”


    我一頭霧水看著幾乎掛在我身上的小李,剛剛那句聲音嗲得跟誌玲姐姐有一拚的話是她說的嗎?好吧,就是她模擬的,不過那話什麽意思啊?


    “吃什麽飯啊?”我往旁邊縮了縮,這女人神經病吧!


    她還挺不樂意,“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剛剛不就是你朋友約你吃飯麽?上次說了帶著我你自己先跑了,這次你還想抵賴?”


    我暈,什麽跟什麽啊?剛才還罵我混蛋,轉臉就莫名其妙地這麽副正牌女朋友的姿態……女朋友?女朋友!我靠,我不就缺這麽個擋箭牌嗎?


    我驚喜地抬頭,看到小李不耐煩地朝我擠了下眼睛。果然,她知道我現在的處境,她在幫我。我真是太感動了,平時看上去凶巴巴的小李一下子美如天仙,連那個瞧我像瞧白癡的眼神兒都是如此明媚動人,我也顧不上別的,拉著她的手就哄,“上次那是意外,這次你說吧,你說吃哪我讓他們定哪兒……”


    然後她在我身邊坐下來……開始認真地跟我討論l市大街小巷的館子。


    我盡量無視那些落在我倆身上深深淺淺的探究的視線。


    最後我們去的是一個很偏僻的西餐館兒,當然,沒有那些臆想中的朋友,隻有我倆。


    在桌子兩邊坐定,小李早就沒了先前在營業室裏的親昵熱情,冷著臉,跟我欠她多少錢似的。


    我努力地組織著語言,想怎麽開口說清楚這個事兒。小李先出聲兒了,她問我:“安然,這是真的嗎?”


    “啊?”我被問得一愣。


    “少裝!照片的事兒!”她顯得比平時還暴躁,瞪著我,好像隨時想撲過來咬我兩口。


    承認,其實並不難。她既然肯這麽幫我,告訴她也無所謂。可是,鑒於以前她對暮雨那些不知所起的感情,我又覺得有點不好開口。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我問了個找抽的問題。


    小李居然沒有立刻暴怒,甚至我發現她猶豫了一下。聽假話都納入選擇那麽她是有多不想接受這個真相啊?又一個自欺欺人的。


    所以,我說與不說,區別似乎是不大。


    接下來,小李的做法很不符合她一貫強勢的風格,她居然很受傷地抬手擋住額頭,說:“安然,你混蛋,你騙我。”


    我這個媒人忽然變成情敵,她受不了了,我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她對暮雨怎麽會如此念念不忘,當初放棄得明明就挺痛快的。


    不過,解釋還是要的。


    “李兒,沒跟你說實話是我不對,可是,你得知道我沒法兒說……而且我早就提醒過你暮雨他有對象,就是沒說是誰而已……這事不都過去了嗎,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小李看著我忽然慘笑了一下,一滴眼淚毫無預兆地從眼睛裏滾下來,在臉頰上劃出一道細長白亮的水線。


    我呆住,所有的話灰飛煙滅在肚子裏,甚至忘了要給她遞一張紙巾。


    她隨手抹了一把,聲音前所未有的虛弱,“安然,你真的、真的、真的很混蛋!”


    “是是!我混蛋!”我忙不迭地承認,小李今天的表現完全在我的理解範圍之外,甚至可以驚悚二字來形容。


    她問我,“你真不知道還是裝?”


    “知道什麽?你給我提個醒啊?”我看著她不停滾下來的眼淚,手忙腳亂地撕了一把紙巾給她,“姐,你別哭了,我哪錯了你告訴我。”


    然後她又笑了,眼淚卻越來越多。這詭異的表情太過淒涼,我覺得心裏一陣翻騰。


    “安然,為什麽你不知道?為什麽營業室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小李深吸口氣,清清楚楚地說:“我一直喜歡的都是你啊!”


    我眨眨眼睛,回憶了幾遍自己剛才聽到的話,一個字一個字我都知道,組合在一塊兒卻是這麽難於理解,於是我以大腦死機的狀態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問道,“你真是李琳嗎?”


    “你不信?”她終於收住眼淚,邊擦鼻子邊問我。


    說實話,不太信,我坦白地回答:“這個……我確實沒感覺出來。”


    “你……”小李翻了個白眼,望著西餐廳漆黑的屋頂說:“你怎麽不想想,為什麽你一顆糖果就能讓我為你做各種事,為什麽我一直堅持跟你同一組上班兒,為什麽我老是找你聊天,為什麽我喜歡跟你掐架,為什麽我化了妝先讓你過目,為什麽你說不好看的衣服我便再也沒穿過,為什麽所有的消息我都隻通知你,為什麽任何情況我都維護你,為什麽你歇班時間稍微長一點兒我都要找各種理由給你打電話……為什麽……為什麽你都看不見?”


    ……我以為自然的,原來是刻意的,我以為無所謂的,原來是被在乎的……那些細碎的事情居然是埋得這麽隱晦的線索,做得如此不著痕跡,真讓我無語。


    可是,“李兒啊,你明明跟我說,你喜歡暮雨的啊,你還請過客呢你忘了?”


    小李的解釋更讓人啼笑皆非,“曹姐看我每次跟韓帥哥打招呼或者聊天,你都很緊張,她覺得你也許是喜歡我的,因為某些原因不好跟我表白,於是便讓我假裝看上韓帥哥來試試你的反應……當時我覺得你很排斥我跟韓帥哥好,我甚至以為你確實是喜歡我的。你沒覺得韓帥哥拒絕我之後我都沒傷心反而還挺高興的嗎?你以為我真是沒心沒肺恢複地快是嗎?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是我給弄滿擰了,你在意的,從來都不是我。”


    憑良心說,我有點感動,任誰知道有人默默為自己做了這麽多,都會感動的,即便不愛,何況我經曆過偷偷喜歡一個人時,那種小心翼翼、乍起乍落的心情,我知道其中的苦辣酸甜。因為理解,所以,更加於心不安。


    我搜腸刮肚地想找些什麽話來安慰麵前這個看上去倔強的小姑娘,可惜,沒有。


    “聽到這個消息,你就不想說點什麽嗎?”小李拿起勺子,慢慢攪拌著麵前已經不再冒熱氣的咖啡,等著我作出表示。


    我所有的愛都係在一個人身上,已經沒有一點兒多餘的可以給別人。所以,即便再不忍心,我也隻能說句,“謝謝。”


    小李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攪拌咖啡。我隻能默默等著她攪到手酸。


    後來她停下來,端起杯子以幹啤酒的姿態將咖啡毫無形象地灌下去,抹了把嘴,下巴揚起,眼神清醒犀利,帶著我所熟悉的不可一世的傲氣。


    “不客氣。”她說,語氣冷靜下來,一掃剛才的萎靡,開始交代我正事兒,“照片不知道是誰放進總行行長辦公室門縫裏的,行裏忌諱這個,肯定得找人調查這事兒,你們看看有什麽東西該收拾的收拾,最近別見麵了,盡量少聯係,別讓人抓住把柄,萬一有什麽問題,記住,打死不承認。對了,知道你和韓帥哥關係的人多嗎?”


    “算你四個,我還沒有傻到滿世界宣揚。”


    小李瞥我一眼,“夠聰明怎麽會讓人拍到那種照片……”


    “……”


    “保證知情人可靠,千萬告訴知情人守口如瓶……再者,你有女朋友,就是我,等這事兒過去了,咱再散夥。”


    說完人家拎起包就往外走,我趕緊叫她,說送她回家,她在門口停下來,慢慢轉身,哽著聲音問我:“一點兒機會都沒有嗎?我?”


    那個曾經把看不上我,討厭我掛在嘴邊的人,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決絕姿態望著我,渴望又絕望。


    很無奈,我想我會努力回報她待我的好,以各種形式,唯獨,不包括愛。


    “對不起。”我說。


    小李離開後,我馬上給暮雨打電話。他平平靜靜的聲音,是撫平焦躁的良藥,我絮絮叨叨地將這‘精彩’的一天描述了一遍。照片的事我告訴暮雨不要擔心,隻要咬定了‘醉酒’倆字,又有曹姐和小李的幫忙,該是沒有什麽問題,畢竟單位不是警察局,他們所謂的調查也就是側麵地了解一下,他們本身並沒有更加深入調查的權利。暮雨那麽聰明這些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釋,他知道這麽做對我們兩個都好。


    後來說到小李兒的告白,我想起小李介紹我買房子時暮雨那個貌似吃醋的情景,這家夥難道早有察覺?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小李兒喜歡我?”我問他。


    “不是,我並不確定,感覺像。”


    旁的人都有感覺,怎麽就我沒感覺呢?難道真是旁觀者清?


    我不滿地抱怨,“你說你咋不提醒我一下呢?搞得我很被動啊。讓我欠人家這麽大人情,你說萬一我被感動了,你不得悔死啊?你知道麽,她說……”我把小李那些話大體給他重複了一遍。


    我覺得他聽完怎麽也得緊張一下兒,結果人家沒啥反應,就來了句千篇一律的評語, “李會計人真得挺不錯的!”


    “哎,你都不擔心的啊?”我有點不爽,“那怎麽也算個情敵吧?”


    暮雨倒是實在,“其實不怎麽擔心的,反正,你喜歡的是我。”


    “你就臭美吧。”我笑。雖然今天各種險象環生,我還是能在跟暮雨的談話裏安定下來,隻要他在身邊,我就覺得其他的事都沒什麽了不起的。


    暮雨後來說讓楊曉飛把我放在江南水郡的東西給吳越,然後再讓吳越轉交給我,不管有沒有必要這麽麻煩,都盡量避人耳目,


    我歎了口氣,“小李說最近最好別見麵了,我覺得我肯定忍不住……”聽著他的聲音,我便感覺到有種強烈的欲念在血管裏橫行,這種欲念驅使我的手想要擁抱他,我的唇想親吻他,我的身體想念他的身體和溫度,我的心想念他每一個醉人的眼神,“暮雨,我現在就想你!”


    “安然。”溫柔清潤的聲音漫過來,我指尖微微麻痹著,呼吸一下就亂了。所謂癡迷也就是如此了,隨便的一聲便讓人魂與神授。


    “也不是一定不能見吧……”暮雨接著說,“正常的辦理業務應該沒問題……今天金老板給我張支票讓我明天存上,等錢到賬給工人發工資用。”


    不得不說,這個金剛是越來越會找清閑了,轉賬這樣的事都交給暮雨去做,真是信任。這樣倒是還好,正常辦業務旁人也說不出個啥來。隻是,這樣隔著防彈玻璃的見麵遠遠滿足不了我的需求。


    聊勝於無!


    “好吧,”我無賴地糾纏他,“可我現在想你怎麽辦?”


    說完,電話出現了預料中的沉默。我在腦中細致地描繪暮雨此時的表情,帶著讓人沉溺的淺笑,有些無奈,又有些縱容。


    “不知道,我也想你想得不知該怎麽辦……”


    “……”


    如此,那就這樣吧,能枕著你的想念入夢,我便不怕將要到來的明天是哪一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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