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你有心髒病你知道嗎?”


    小李的一句話把我問蒙了,我反應了半天,最後點點頭,“現在知道了。”


    這沒什麽想不明白的,我有個先天心髒病的媽。想不明白的是,這麽多年了我都沒發覺自己還有這麽個病,以前從來沒發作過,我知道自己情緒過於激動的時候會出虛汗會喘不上氣,隻是一直都沒往心髒病這個方麵想過。


    醫生告訴我,根據這次的檢查還有我以前從沒發作過的情況,這種遺傳的病情不是很嚴重,囑咐我讓我注意修養,不要有劇烈的情緒波動,保持好心情。


    這些話我早就爛熟於心了,以前每次陪我娘親去醫院都會聽到同樣的話,隻是沒想到這次被叮囑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我發現自己特別平靜地就接受了這件事,當然,也想不出什麽是我不能接受的了,更何況,醫生還說不是很嚴重。第二天出院,叔叔非要把我接他家去住,我誓死不從,他沒辦法,隻好開車送我回了新租的房子。


    半路上有人給他打電話,看樣子又是急茬兒,叔叔將我送到樓下便直接開車走了。


    我在綠化帶旁的那個長椅上坐了好久。放眼望去,還能看到某些春節過後殘留下來的喜氣,門口的對聯,玻璃窗上的窗花,甚至幾輛停在路邊的私家車車尾還貼著‘一路保平安’……春節過了,那時娘親還在北京的醫院裏,那時我整天焦頭爛額,三十晚上首都的煙火徹夜陪伴著我,那時候,他就站在身邊。


    我有些恍惚,這個世界看上去那麽真實,不久前的那場分別,應該是個夢吧?


    後來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樓上,打開門衝進臥室。那一刹那,我的心迅速沉沒,無限沉沒……


    所有屬於暮雨的東西都不見了,屋子幹淨的像是隻有我一個人存在過。


    我打開所有櫃子,抽屜,翻找的結果是連一隻襪子一張紙片都沒有,我又跑去楊曉飛的屋子,隻找到幾本雜誌還有半袋子瓜子。


    昨天,還在一起吃飯啊?


    我拿出手機撥打暮雨的號碼,關機,再打楊曉飛的號碼,也關機。一瞬間,我驚恐萬狀,昨天的噩夢沒有醒,我仍在噩夢裏,走投無路。


    仰麵躺在床上,我閉上眼睛,床單上有淡淡的氣息飄進鼻子裏,我努力地分辨,隻想尋見那絲清冽到微苦的味道。


    很多天之後,我終於可以不用在回家之前吃一顆藥丸來定神。更多天之後,當我用郵箱、qq、電話、短信各種我能想到的方式都找不到暮雨之後,我最終承認,我把他弄丟了。他已然為我失去那麽多,最後,還是被我弄丟了。


    這個認識幾乎摧毀了我所有的支撐,我覺得自己像個氣球般隨時會飄走,唯一牽著我的就是病床上的娘親。


    回單位上班兒後,我仍是在前台。王行長調任s市分行副行長,升了一級,而那個副經理的位置成了我另外一個同事的,三個月沒上班兒,難道職位還會給我留著麽?厚道的是,單位對我沒上班的三個月按事假處理了,發了每個月該發的最低補助,甚至年底獎金還按百分之六十補發給了我。我不知道這些是叔叔還是小李幫我爭取的,我不知道身邊的同事怎麽看我議論我,我完全沒有那個心思。看著這厚厚的錢,我的反應很奇特。我吐了,最後吐到滿嘴都是膽汁的苦味兒。


    吳越非要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他說他一個人沒勁,反正我這屋子大,還能少交一半房租。知道他是好意。那天他來找我,發現我正坐在地上看我的賬本。我跟他說我們分手了,還說了當時的情形,他聽得目瞪口呆。過了半天,他才把我從地上扯起來,說,‘明天我就搬過來’。


    後來他跟我說,當時我的樣子差點把他嚇死,臉色死人白,額頭都是汗,身上冰涼。說話的時候連點表情都沒有,手指翻筆記的動作跟僵屍似的,簡直就是大白天活見鬼了。


    我笑著沒說什麽……他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我狀態不好,很不好,可是我不會出事的,我出事了誰養我媽。我隻是回不過神兒來,他也許不懂,那種被生生折斷卻感覺不到痛的詭異。


    吳越說,安然,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笑話你。


    我搖頭,我覺得我沒資格哭。


    小李仍然很照顧我,還會不時的拉我出去吃飯,隻是吃飯,說說單位的事兒。她對著我時常會有點點的心虛,也許是覺得我會因為暮雨的事遷怒於她。其實她不知道,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事情走到這個地步我誰都不怪,隻怪自己。她跟我說起她爸她媽的恩怨,他們為什麽離婚,為什麽她會跟她媽姓……我也會有一搭無一搭地回應兩句,“你金枝玉葉的跑咱們這小旮旯幹什麽?總行喝茶看報紙的生活不是更適合你嗎?嫌上麵黑?”她沉默了一下,點頭,隨即又苦笑著說,“安然你還真是自己不舒服也不讓別人舒服的那種人。”


    她為什麽要留在這個小旮旯,她不說,我就當不知道。反正,任何原因對我而言,都沒什麽差別。她雖然說我讓她不舒服,卻還是不斷地約我吃飯。


    某次在麵館吃麵,說著說著她提起取代我成為會計管理部副經理的人,說照片一準兒是他搞得鬼,然後嘰嘰咕咕說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推斷,我邊嚼著麵條邊發呆,那個事兒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了,我根本就沒去聽。忽然我隔著玻璃看見一個很熟悉的身影,整個人一震,他,還在這個城市嗎?我撂下筷子不理小李的呼喊幾步就衝出了麵館兒。在人來人往熱熱鬧鬧的步行街,我瘋了般朝那個人奔過去,趕上之後,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臉。我被罵了幾句神經病,等那人走沒影兒了我還石化般的站著。


    比較好的一點是,無論娘親是在醫院,還是她出院在家養病,我幾乎每次歇班兒都回家,我必須回去,我要看到我娘親,摸到她,我要感覺到我存在的意義,否則,心裏那種空虛早晚折磨死我,我會像個氣泡一樣飄飄忽忽直至碎掉。娘親開始問我暮雨怎麽沒有一起回來,我就說他忙,後來,她總是問,我沒辦法了,隻好說暮雨不在l市幹了,他隨著施工隊去了別的城市。不算說謊,他大概確實是去了別的城市,分手後,我就再也沒在l市見過他。娘親看著我,半天才說,“他這毛衣我還有一隻袖子就織好了……”


    我說行,等你織好了,我寄給他。


    有時候特別恨,暮雨你怎麽這麽實在呢?說不聯係就不聯係,憑空消失了一般。一點緩衝都不給我,一點兒線索都不給我。我每天手裏都攥著你給的玉豆角才能睡著,我醒來第一個感覺便是心髒上刀鋒劃過般的冰冷疼痛。吳越好幾次把我從噩夢裏叫醒,默默陪著我等天亮。


    我每天都要查暮雨那張卡的流水,雖然都是沒有變化的。後來我把他那張卡開通的短信通知,留了我的自己的手機號碼,一旦他卡裏的錢有任何變化我都知道。這很方便,我有他的身份證複印件,有他的賬號密碼,我能做一切相關的業務。其實,我隻要任何一點點線索能來猜測他在幹什麽就行,我覺得那些賬本上記錄的甜蜜往事越來越不真實,我想確定他曾經存在過,並且繼續存在著。可惜,我在一年的時間裏,隻接到過四次短信,全部都是季末結息時自動入賬的利息。


    那種陷在迷霧中出不來的日子,我整整過了一年。回憶起來,唯一清晰的就是某種粘稠的絕望和駭人的空虛,正常的生活對我而言變成一種要提起全副心力去應對的負擔,我被推著往前走,停不下來,沒有盡頭。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後來發現,不是的,再大的傷口都有愈合的那天。那天我醒過來,賬本還被我抱在懷裏,我吃驚地發現,我沒有感覺到往常此時該發作的心痛,隻是有些累。


    那時候我想,時間果然是良藥,連失去暮雨的我都可以慢慢好起來。後來,我覺得好轉的很鮮明,慢慢地我能正常的一天吃三頓飯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吳越也敢跟我開玩笑了,同事們偶爾也會出去唱歌什麽的,回到家我甚至可以跟娘親說些俏皮話,我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恢複了,我想我差不過緩過來了。


    某日中午值班,曹姐從外邊帶回中飯給我吃,我接過來一看就給推回去了,曹姐不明白,“怎麽了,安然,你不是挺愛吃燒餅夾驢肉嗎?”我說,“我不吃芝麻。”曹姐說,“屁,你以前吃燒餅轉揀外麵那層芝麻吃。”我疑惑,“什麽時候?”曹姐看著我,忽然白了臉色,擔心地問,“安然,你沒病吧?”


    我笑著罵回去,“你才有病呢!”


    換季的時候,我一般喜歡出去逛逛服裝店,買兩件適季的衣服。那天吳越跟我一起,他比較胖,看我隨便穿哪件兒都合適,對我表示極度的羨慕。我邊挑邊笑他,“跟我一塊買衣服你不是自取其辱嗎?”我找好了一件襯衫拿去結賬,收銀台前,吳越伸手攔住我,“安然,這樣的襯衫你前天買了一件兒了。”


    “啊?不一樣吧?”


    “一樣,基本一模一樣。”吳越肯定地說,“而且跟你穿在身上的這件也沒什麽區別啊?都是棉布白蘭格子……”


    “我就是最喜歡這個風格,不懂了吧,這叫英倫格調。”我拿出卡遞給收銀員。


    “什麽英倫格調,跟弟妹……”吳越嘀咕了半句忽然住嘴,眼睛瞪著我,拉緊我的胳膊,緊張地問:“安然……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啊!”我也不能有什麽事兒了吧,我想。


    小李從家裏偷來據說天價普洱,小氣吧啦的分了我一小袋,我還真是沒喝過這麽好的普洱茶呢,細品之下,卻覺得好像缺什麽,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找曹姐要了一小撮紅糖放茶水裏,小李一看之下大怒,“安然,你這是糟蹋東西你知道嗎?誰家喝茶還加紅糖的,你坐月子呢你?”我本能回答,“這樣不是對胃好嗎?”


    “你胃有什麽毛病?有毛病去吃胃藥,我這裏有。”小李說著,真的拉開抽屜拿出一盒藥來。


    看著藥盒,一陣恍惚。我隻知道曾經有類似的甜蜜溫暖的普洱茶香讓我沉迷不已,那時候這茶香還帶著幸福安寧的餘味。


    ……


    終於有一天,吳越把我手裏的書抽出來扔在地上,使勁兒搖著我的肩膀,紅著眼睛叫我,“安然,你醒醒?醒醒好嗎?”


    “怎麽啦?吳越你發什麽瘋?”我不滿的抬頭,他眼裏的水光將我定住。


    “我瘋?我能有你瘋嗎?你沒事兒看本建工識圖幹嘛?一看一晚上,你看得懂嗎?”


    我拽開他的手,下床把書撿起來,“看得懂看不懂,有什麽關係嗎?”


    吳越蹲下來,怕嚇著我似的,用很小的聲音說,“你是安然,你記得嗎?你是安然。那個喜歡藍白格子襯衫的,吃飯不愛說話的,看這本建工識圖的人,不是你……”


    “那是誰?”我望著吳越,感覺疼痛從每寸皮膚下麵醒過來,身體開始碎裂。


    吳越盯著我,半天都沒說話,他忽然捂住眼睛,拉著我的衣服,哀求道:“別這樣,安然,你別這樣。”


    我想說什麽,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某種透骨的冰涼瞬間包圍了我,我隻能顫抖著從桌子邊拿起藥瓶,倒出藥片,扔進嘴裏。


    “我知道,吳越,我沒事。”我安慰著坐在地板上的人,“我沒有神經病,我很清楚,那個不吃綠豆、不會用鍵盤快捷鍵、不打車的人,不是我,那個喝茶加糖、炒粉條要切碎成段兒、襯衣洗完還要自己熨的人,不是我……我都知道……可是吳越,我真的熬不住了……”


    一年多,沒有一點兒消息。


    哪怕是一丁點兒消息,讓我知道你還活著也好啊!就這麽音訊全無,所有發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電話永遠關機,qq永遠灰暗……


    當太過沉重的思念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會想,忘了吧,就忘一小會兒。然後慢慢地,我習慣性地把剛剛開頭的想念壓下去,用各種其他的事情,後來我發現我真的不再去想了,可是,沒有了想念,自己卻變得更空虛,我下意識地假設他沒有離開,他就在我身邊,這件事他會怎麽樣,那件事他會怎麽樣,甚至不自覺的將自己跟他重合起來,那些表情習慣,不知道是自己還是他的,然而最終,我還是我,我沒有精神分裂,我隻是我,在每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都無比清醒的忍耐著蝕骨的孤單,在虛空中一遍遍描繪他的樣子,無鑄的容顏,柔情萬般……


    “吳越,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每時每刻……”


    吳越抹了把臉,從地上站起來坐到我旁邊,他想了半天,說到:“你去找他吧!我看再這樣下去,你真的要瘋了……”


    “不行啊,現在還不行。”我搖頭。去找他,從分手的第一天起,我就這麽想,可是,我去找他,我媽怎麽辦。


    隻有一個辦法,我找到另外掙錢的路子,掙得錢足以養活她。


    過去的一年裏我的錢基本都用在娘親的醫藥費上,如今手頭剛剛有點結餘。


    我問吳越,又沒有什麽可以投資的項目,或者一起做個什麽生意也行,我不要再留在這裏,我要靠自己的力量離開。


    吳越撓著頭,“這投資的項目我得給你打聽打聽,做生意更得從長計議,你從現在起振作點兒,別神經兮兮的,本分地幹你手裏的活,有了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我點頭答應。


    暮雨說過,我好好的,他就一直愛我。這話支撐著我,讓我不敢不堅強。


    隻是,安分了沒多久,我就又整出事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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