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雨不在身邊,特別不適應,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擱。暮雨說會提醒我吃藥,結果吃飯、喝水、睡覺都要提醒。特別是他回去的前兩天,一天多少電話我也數不清,似乎他隻要有時間就打,笑他膩人他就跟我抱怨說自己收不回心去。我跟他翻舊賬,問他,過去的三年連個信兒都沒有怎麽就行呢?他的回答是,再也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既然家裏老爸不用我照顧,暫時又不能辭職,z市也去不成,我收拾收拾又回l市上班了。


    完全沒有變化的工作和環境,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曾經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工作就是應付;後來認識了暮雨,發奮想給他好的生活,工作也變積極;再後來工作成了愛情的障礙,沒怎麽糾結就拋棄之;再後來為了娘親不得不離開暮雨,工作是救命的依靠也是沉重的枷鎖;而如今……親人最終還是沒能夠留下,父親一句‘生死有命’,痛過之後,至少坦然。最想不到的,愛人回來了,於是魂有所依。銀行的工作不再是我離不開的苦海,甚至連障礙都算不上了,那種可有可無的自由,讓我從心裏感到這份工作輕鬆了很多。我隻是無賴地覺得,既然現在掙得挺多,那就湊合幹著唄,啥時候暮雨那邊如他所說的安定下來,我再去投奔他。


    暮雨走之前默默塞給我張卡,就是我特意給他換的那張5211314。他說這幾年也沒能攢下多少錢,到項目部之前都是三、四千的工資,沒什麽其他收入,掙得多點兒也是最近半年的事。


    我莫名其妙,給我錢幹嘛?他解釋說本來是想攢夠給娘親看病的錢就回來找我,可是娘親沒能等到那一天。不過,錢還是要給我。我不肯接,拿他的錢算怎麽回事兒!他還不樂意了,說‘咱們不是以前說好的嗎,你管錢。’我徹底沒詞兒,好吧,就替他保管著,也不動他的,等有合適的高收益理財就買了,還能增值。


    那家夥說沒多少錢,我就當真了。上班之後有次想起來查了下那卡的餘額,居然有十三萬。我著實驚喜了一下,嘖嘖讚歎,盛安的待遇真是好啊!生活不是肥皂劇,錢沒那麽好掙,那些動輒幾百萬年薪的事兒不能說沒有,就是太少太少,少到我們這些小城市的平常人根本遇不到,即便是我們銀行的行長明麵兒上一年也不過百萬的收入。


    我向來沒什麽見識,十幾萬對我而言已經不是小數目。相比暮雨,這些年,我才是真正沒有攢下錢,除了日常開銷,還有那點可以忽略的投資,基本所有的收入全都投給了醫院。因為缺過錢,因為知道那種天不應地不靈的無奈和無助,所以,對我而言,越多的錢,意味著越多的安全感。


    我重回崗位,營業室的同事們都挺照顧我的。曹姐特別把我拎到樓上辦公室去囑咐,讓我有任何需要幫助的都跟她講,高哥也表示在我請假期間替我值的班兒不用我還了,徒弟也有長進,除了蹭車、蹭飯、業務上給我找各種麻煩之外,還會時不時提醒我吃個藥,估計是曹姐跟他交代過。有時候我想,沒多少人是真正熱愛著工作本身的吧?對大部分人而言,工作不過是糊口的手段,無所謂喜歡還是不喜歡。假設我的工作跟我的愛情沒有如此對立,我也不會想舍棄現在的工作,除了相對高薪,還有我身邊的這些個同事,這些關心我的人。


    總行的叔叔叫我去他家吃了兩次飯,對我態度也溫和了很多。傳聞行裏的中層又要有變動,他說會先幫我打點著。我嘴裏表示感謝,心裏卻覺得有點對不起他。離開,是必然的。離開之前,我不想給任何人‘開導’我的機會。


    除了吳越和老爸,沒人知道暮雨回來過。可是,他確實回來過,幾乎治好了我身上所有新的舊的傷。這個過程我不能跟其他人講,隻好發泄在無辜的吳越身上。


    開始是吳越主動跟我打聽暮雨的情況,還很遺憾地抱怨說暮雨就回來這麽幾天我光顧著二人世界,也沒把人拉過來聚聚。我說我自己都沒稀罕夠呢,哪有給你看的份兒。後來吳越煩了,因為任何話題基本上我都能在三句之內扯到暮雨身上,任何的事兒都可以跟暮雨有關。


    比如吳越進門兒說,哎呀今兒可真冷。我說,不會吧,最低氣溫才零下9度。吳越說,那還不冷?我就說z市有零下13度呢,暮雨怎麽怎麽……


    再比如吳越跟mm語音,後來mm下線走人。他問我是不是他說錯了什麽,我說,沒說錯什麽,就是你聲音太差,這要是韓暮雨保證一勾搭一個準兒……


    再比如吳越晚上被他們領導打電話布置任務,接著電話時很狗腿地是是是好好好,掛了手機就開罵。我便會安慰他,你這算什麽啊,半夜兩點還有人給暮雨打電話呢……


    後來吳越在暮雨跟我通電話時不止一次地奪過手機去跟那個人告狀,讓他趕緊著把我領走,說我這兒都魔障了。據吳越不可靠的說法,暮雨的回答是“看好了安然,別讓他出去咬人。”我說,這不可能是暮雨的原話,暮雨頂多讓你看著我吃藥。吳越點頭,是啊,沒吃藥更不能放你出門了,那還不見誰咬誰。


    當然不會見誰咬誰,確切地說,我覺得自己此刻的狀態堪稱平和,心情整個兒鬆弛下來。徒弟都說我這次回來人變了很多。我問他怎麽個變法兒,他想了半天,說:“脾氣沒那麽暴躁了,也沒那麽較真兒了,感覺就是,好像什麽都無可無不可,什麽都過得去了。”我拍拍他的頭,“為師的沒有白疼你啊!”徒弟馬上諂媚地露出一嘴白牙,“那個師父啊,我昨天發了一筆工資,txt文件沒轉換好,今兒入賬的時候全失敗了……您看……”一個爆栗敲在他頭上,“告訴你多少遍了都,工資還發不成功,你什麽時候能自理了啊?要是師父不在了你可怎麽辦?”徒弟捂著頭,“師父怎麽可能不在,您老永垂不朽……”我氣得翻白眼,然而抬起的手卻終究沒有再落下去,歎了口氣,第n次說“最後一次!”


    即便是心裏覺得要離開了,也沒什麽傷感,就是告訴自己,什麽都別計較了,對同事們都好點兒,無論這其間有過什麽恩怨,好歹都是陪了自己這麽多年的人。暮雨仍是準時地電話聯係,平平靜靜的,聽不出任何波瀾。某次聽他說工程有些問題,我沒太當回事兒,因為那個語氣太隨意,就像在說一件極平常簡單的事情。暮雨告訴我說可能要多等個把月的時間,我很不在乎地表示無所謂。


    可是,我並沒有等來暮雨的‘安定’,而是等到了後來轟動全國的‘翔東新區土地案’。


    事情的起因是政府部門違規占地,被舉報之後還暴力關押舉報人以至於搞出人命。怎麽暴露的不知道,隻知道整個事情牽扯特別廣,近百人涉案,上至中央,下至市國土局,省長、市長全部停職調查。上麵成立了特別調查小組專門調查該案件,於是很多問題漸漸暴露出來:土地非法買賣、偽造批準文件、官員和部分企業涉黑、行賄、受賄……


    在報紙上看到這個消息時,‘翔東新區’四個字讓我脊背一陣發涼。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暮雨的項目就應該是在這個翔東新區,而且應該是裏麵最大的那片工程。報紙上說整個開發區的工程已經被全部叫停。因為項目已經啟動,前期投入已經開始,牽涉其中的包括盛安在內的十多家建築商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失,而且他們的身份也很尷尬,他們既可能是政府土地非法買賣的受騙者,同時也可能是明知內情卻依然參與了非法土地征用和行賄的嫌疑人。這個界定還要等著調查組的最後結論。


    這篇報道出來時,翔東新區的項目已經叫停好幾天了,而這幾天中韓暮雨每天都按時給我打電話,沒有表現出一點兒異常。我揉著額頭細想,也不是沒有異常,他最近幾天嗓子不好,聲音少有的沙啞,問他怎麽回事,他隻說是有點忙,上火了。


    這混蛋,又這樣,我不覺握緊了拳頭。什麽都幹不下去了,掛了暫停服務的牌子,開始給暮雨打電話。掛了四五遍,沒人接。又給楊曉飛打,還是不接。我急了,特別不祥的預感一下子揪住了心髒,都他媽死哪兒去了!


    徒弟小心地湊過來,遞給我張紙巾,“師父,你沒事兒吧……”


    我在臉上抹了一把,果然,一手冰涼的汗。我說我有點兒不舒服,出去透口氣兒。徒弟擔心,要報告曹姐,營業室的同事們七嘴八舌地問我帶沒帶藥,去不去醫院,還有人主動要開車送我……我什麽都沒說,心口堵得難受,隻是隨便地揮手。


    貴賓室裏沒人,我靠砸沙發上繼續打電話。最後把自己手機打沒電了,也沒找著人。我努力地讓自己鎮靜,曹姐急衝衝地跑進來時,我已經吃了藥,正捧著紙杯喝水。


    我想我的臉色是差到一定地步了,曹姐吩咐徒弟替我結賬,把厚衣服給我批上,不由分說地要帶我去醫院。去醫院沒什麽必要,反正就是這個毛病,死不了也看不好。從醫院出來,曹姐直接送我回家,待到吳越下班兒才走。


    吳越不明所以,還跟我臭貧,“您老人家是怎麽啦,這麽大陣勢?你們那經理是不是跟你有一腿啊,對你老這麽好呢?這回頭我得跟弟妹報告……”


    “你弟妹那邊可能出事兒了。”我攔下他的廢話,把報紙上的情況跟他說了一遍。吳越也傻了,不過還是勸我,讓我跟暮雨問明白再說,也許不怎麽嚴重。


    “怎麽問,電話都打不通。”我看著自己充電的手機,無奈了。


    “等會兒問啊,他不是每天八點都得給你打個電話嗎?雷打不動地。”


    八點一刻,電話鈴聲響起來。看著暮雨的名字在屏幕上閃,我真想把他揪過來踹兩腳。


    無暇再去追究他為什麽不接電話,我單刀直入地問:“韓暮雨,你們項目是不是出問題了?”


    “恩,是有點兒問題。你今天打了那麽多電話就是為了這個啊,我一直開會,剛散。”他聲音還是啞啞的,語氣卻是平靜。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呢?”


    “之前提過……主要是沒多大的事兒,還在處理中,我就沒細說,你不用擔心。”


    我哪裏能想到他之前輕描淡寫的那個‘小問題’有這麽勁爆,“可是報紙上說得很嚴重,又調查組又叫停什麽的,還說好多建築公司都有損失,還說什麽行賄受賄勾結黑社會……”


    暮雨回答:“確實是有上邊的人下來查,不過主要的問題是在土地局那邊,違法征地、偽造文件、涉黑傷人,我們建築公司投標都是走得正當程序,那片地有什麽問題我們事先也不知道。要說損失的話,估計前期那些投入都白費了,也可能政府會賠償一部分……損失是公司的,我……也就是掙不到提成,白忙一場。”


    暮雨說的,好像也有道理,可怎麽就是覺得不對勁兒呢,“……就這樣啊?”


    “就這樣。不好的是,我掙不到錢了,你還要在銀行多待些日子……我還覺得自己夠謹慎,想不到會出這種問題。”他話語中有隱隱的懊惱,我提著的心倒是稍微放下了些。


    “我是沒關係,在哪兒不是上班兒啊?銀行這活兒我幹得熟掙得也多……就是你,別什麽事兒都瞞著我,再這樣,我跟你急知道嗎?”


    暮雨輕輕地恩了一聲。敷衍!


    吳越看我放鬆下來,在旁邊故意大聲地喊,“安然今兒又上了趟醫院……被一美女送回來的……倆人孤男寡女的呆了一下午……”


    我一腳踢過去,吳越側身躲開,嘻嘻笑著衝我擠眼睛。暮雨聽見了有點緊張,“怎麽又去醫院?”我趕忙解釋,“是這麽回事兒,我就是看見報紙上的新聞了,後來打你跟楊曉飛的電話都沒辦法接通,我這不是急嗎……曹姐非要拉我去醫院……還監視了我一下午……這都得怪你吧,你要是早跟我說清楚,我就不至於這麽緊張了……喂……喂……”


    電話詭異地靜默之後,我聽見暮雨喚我的名字,“安然”兩個字,聽起來格外的,千回百轉。


    心頭一跳,我下意識地“恩”了一聲。


    “……吃藥了嗎?”他問道。


    “……沒呢,就等著你來查崗我才吃。”聲音軟下來,我半撒嬌的口氣讓吳越做了個嘔吐的動作。


    暮雨笑了一下兒,本來就喑啞的嗓音放得更低,就像故意湊到我耳朵邊說悄悄話般,“安然你聽話,別讓我擔心好不好。”


    我去,誰讓誰擔心啊?這人真是。不過我還是瞬間被安撫住了。他總是能找到聽起來最舒適的那句言語那種調子,讓我拒絕不了。


    我哼了一聲,表示接受。暮雨又說他最近會特別忙,可能沒法按時給我打電話,讓我自己吃過藥就給他發個信息。


    我說他麻煩,卻還是應下來。


    這世上有多少人會對你千般牽掛,想方設法確認你好好地生活著?你會被誰這樣的放在心上,日夜叮嚀?是不是也有個人,比你自己更珍愛你,用他的感情,用他的方式。


    因為暮雨說過了他會很忙,所以後來聯係少了我也當做是正常。一直關注著翔東案的進展,但是似乎調查組介入後,就沒什麽更新的消息出來了。每天給暮雨發短信報告嗑藥情況,等他回複就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我也不刻意去等。


    如果不是楊曉飛給我打電話,我想我會一直無知無覺下去,直到失去某個人。事實證明雖然我不是無知無覺,後果卻沒有絲毫改變。無能為力,嚐了一遍又一遍。


    楊曉飛帶著哭音兒,第一句話就是:“安然哥,出事兒了。”


    我覺得心口一緊,“出什麽事兒?”


    “就是項目的事兒,翔東新區那裏的項目我們都是走正規手續給攬下來的,可是那個調查組的檢查說材料不全,說咱們是非法開工,而且還有行賄行為什麽的,這個項目是韓哥他們組的,責任也全落他們身上了。”


    “怎麽會這樣?你們手續不全也敢動工?”


    “不是!這塊地的手續都是齊的,我們哪能想到這玩意兒從中央開始作假啊?其實他做假也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手裏那份兒假的都沒有了,丟了。有假的還能證明我們是被騙的,現在沒東西,人家怎麽說都行。行賄什麽的更談不上,很多都是業內的慣例,吃頓飯都是行賄,那這活兒誰都甭幹了。這根本就是公司內部有人搞鬼陷害,有人看韓哥他們不順眼。”


    “手續文件丟了?沒法補嗎?”以我對暮雨的了解,那孩子一向心思深,怎麽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有法補就好辦了……怕是別人給抽走了……”


    “誰啊?為什麽啊?為什麽要針對暮雨?他不過是項目部眾多經理中的一個又不是多位高權重,而且他才到項目部沒多久,得罪人了嗎?這種事兒也會危害到你們整個公司的名譽和利益吧?”


    楊曉飛沉默了半天,最後說,“安然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盛安是什麽樣的地方,當初韓哥和我決定來這裏的時候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盛安總公司裏勢力分三派,聯係業務的,控製財務的,還有負責供應的。哪個完整的項目做下來都離不開這仨環節,他們之間為了分成爭得很厲害,互相咬那是常有的事兒。項目部那些經理基本就是這三派勢力各自的代表。盛安年頭長,關係廣,大項目多,趕上像這次翔東新區這樣的政府大動作,光是提成都能有千萬以上,所以項目組經理們都爭得你死我活的,韓哥他們拿到這個項目多難就不用說了,嫉恨的人能從你們銀行門口排到江南水郡。在盛安過日子,那時刻都得加著小心,不知道讓人抓住什麽把柄就整死了。林旭很厲害吧,當初還不是被從項目部排擠出了總公司,後來他有機會回去他都沒回去,知道為什麽嗎?因為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是拓展業務出身,他不回來可還是希望自己那夥兒勢力在總公司裏能多些人手,這樣也方便他在外麵辦事兒。在l市的時候,林旭就想讓韓哥直接到他手底下幹,是金老板老不願意放手,後來那不是出事兒了,林旭為了避嫌也不太敢把韓哥留他身邊。當初你和韓哥分手之後,有天林旭找上韓哥,當時我也跟著。知道我們沒地方去他就攛掇我們來z市盛安總公司,也沒按什麽好心,一來他很看得上韓哥,二來,他總公司這邊缺人。林旭說在盛安混得下去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心腹,一種是臂膀。心腹就是要接觸到盛安最核心的,臂膀就是為盛安賺錢的。”


    “什麽是盛安最核心的?”我問。


    “這個,官商勾結、涉黑涉黃、偷稅漏稅、偷工減料、出了事故虛報瞞報、死了人拿錢堵嘴……”楊曉飛張嘴就一大串。


    “真的假的?你怎麽知道?”我發現自己被震住了。


    “我也就是聽說了一點兒,真事兒的比這個還得亂。林旭說,做心腹就是要跟公司同呼吸共命運,如果公司垮了,那麽所有心腹都得跟它爛在一塊兒。做臂膀隻要有本事能為公司出力就行,不過,也隨時可能為了公司的利益而被砍掉。然後他問韓哥想做哪種?你猜韓哥說什麽?”


    “費什麽話啊,趕緊說。”我都急死了他還有心情跟我打啞謎。


    “他回答,要最短的時間掙最多的錢。然後林旭就給我們指了條路,說在盛安有句老話,‘升得快做運輸,掙得多搞項目’。”


    “所以你們就進了那個建材分公司去當司機跑長途了?”


    “是啊,當時林旭說那是進入總公司實權層的綠色通道。無論是盛安大張旗鼓從學校招來的本碩博還是從別的公司挖來的空降兵,都沒有從建材公司出來的人受重視。我操,我們去了才知道,那哪是人幹的活兒啊。開始的培訓我還奇怪呢,正牌的武警天天帶著跑十公裏、練格鬥什麽的,後來才知道,敢情我們就是出門兒跟各地黑社會搶地盤去了,每趟出車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好多人半路就不幹了。據說盛安已經死翹的前老總說過,你為這個地方流過血你才會對這個地方有感情,狗屁理論啊……一開始出車,碰上拿刀子的地痞,韓哥和我也慌,打架也下不了手,後來就麻木了……安然哥你不知道韓哥那時候打架多厲害,不過他跟別人不一樣,他不會隻顧自己,而向來都是把一起去的人當自己人護著,所以那段時間也實實在在地結下了幾個過命的朋友。老鄭是其中之一,韓哥當時為了救他腦袋上挨了一下子,躺了一個月,差點把命搭上。還有一次韓哥為了給受傷的劉海找診所背著他跑了十幾裏路,那家夥最後才沒掛。後來劉海找了挺硬的關係調去計財做副經理,一直記著韓哥的恩情,難得趕上計財有個空缺,他就讓韓哥過去,韓哥沒去讓我去了。韓哥說我家就我一個孩子,跑車太危險……不然我一個屁都不懂的人哪能調到公司裏別人擠破腦袋都進不去的計財部……我離開之後他自己又在那鬼地方跑了半年多的砂石料……天天都是玩兒命……除了給家打錢,他跟誰都不聯係……”


    說著說著楊曉飛居然哭起來,我心裏本來就亂,他這一哭我更火大了,“我操,你哭個屁啊,你韓哥還沒死呢!別他媽哭了,想想怎麽辦,有什麽辦法,問問林旭,要不找找你們上麵的領導。你不是說盛安都是分幫派的嗎?你們是哪派的?”


    “……我們不是哪派的,那些幫派說白了都是一路貨,沒好人。原來韓哥就跟我說,我們是為了掙錢,不能犯法。後來發現哪那麽容易?在我們都是小嘍氖焙蚧垢芯醪懷鍪裁矗酵獻噅矯饗浴2皇撬的閬氬幌敕阜ǎ嗆芏嗍履惆闖絛蜃吒揪妥卟煌ǎ荒艽蜃挪簾哢頡w鈧匾氖牽頸舊砭筒輝敢餑愀篩刪瘓壞模頤且煌濾檔暮茫閽俁嗟暮麽Σ蝗邕拍鬩桓靄馴庋憔筒壞貌惶傲恕t叢誚u模o帳俏o眨贍愫麽躉怪浪親約喝耍攪俗芄荊蠡鋃娑隙夾γ忻械模恢浪嵐檔乩鎄蹦懍降丁r話愣孕律俠吹娜耍灸切┌錙刪拖讓樽牛吹蒙狹司塗祭#壞驕妥グ馴@5氖焙潁裁湊卸忌希投韉模腿飼櫚模璞覆磕歉穌瘧皇露拖肭牒緋苑梗恢藍妓鄧瓷蝦緦耍涫擋還槍┯δ橋傻乃悼汀n瞬桓鶉肆舭馴厶焯於繼嶙判墓兆印:繢肟u牡攪俗芄救勻徊桓伊的悖皇橋級趴匆謊塾始蹬倫約閡壞┝檔僥悖突嵩僖布岢植幌氯ィ突岵還艘磺信芑厝フ夷恪:繾約涸詮┯Σ看艄以詡撇樸惺裁詞露幾擔蛭辛中竦墓叵擔頤歉肯钅磕前鏌菜閌臁t嬌吹枚嘣街潰飧齙胤教姨塚嫻某督淳禿苣尋緯鋈ァ:綹丈俠詞奔洳懷ぃ切┌錙啥濟惶畹耐矗部桃獠蝗ゲ斡腖悄切┞移甙嗽愕氖露迷諞豢槎萇呈苯幌碌呐笥焉俠吹牟簧伲詬鞲靄錙啥加校院緄南钅懇捕頰展恕:縊擔跚共荒芟萁矗蛭蛭閽詰人們邇灝裝椎鞀厝ィ愫煤黴院蟮娜兆印!


    我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水一般的酸澀灌滿了整顆心。我覺得我已經離他很近,我以為我了解他很多,我能看到他的付出和艱難,他的渴望和滿足,原來還不夠。他總是不愛表達,就那麽一意孤行地用溫柔和安寧將我裹起來,風雨全都被他攔在外麵。他呢,苦了難了,自個兒擔下來,忽略所有痛感,沉默再沉默。這麽些年了,一點兒都沒變。


    說我後知後覺,我都有點冤枉,誰碰上這麽一嘴緊的主兒誰栽。我現在也明白了暮雨以前說過的‘掙足夠的錢去重新開始’的話,他從來都沒有想在盛安那破地方長期待下去。原來那地方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我以為那是叢林,其實那是沼澤。


    “就是……就是說……你的意思就是沒人管你們是吧?”我竭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結結巴巴地問。


    “誰管啊?躲還來不及呢!特別是這次趕在槍口上,上邊說嚴查嚴辦,沒人敢糊弄事兒,更不是走過場,這節骨眼兒誰都不想被盯上。那些管事兒的人有幾個敢說自己幹淨的!就他們辦的那些事兒,隨便拎出一條來都夠關幾年的。高層領導好幾個都稱病住院修養去了,平時好的哥們兒也都插不上手,給林旭打電話,人家聽說這事兒直接說管不了。這也不奇怪,他本來指望我們能加入他在總公司的那一夥兒,可是韓哥不想就這麽綁在這兒,也沒按他安排的走。”


    所以,如今求神拜佛都沒用了?


    我煩躁地揉著額頭,“誰都不管是吧?行,行,我給暮雨打個電話……”看看他是怎麽想的,我已經完全無措了。什麽爛地方,什麽爛事兒,我還覺得自己的工作夠憋屈,敢情跟人家臨深履薄相比我這就是天堂。


    楊曉飛攔著我說,“安然哥,你就先別找他了,他現在肯定忙死,查丟的那份材料是怎麽回事兒呢!他沒跟你說,你就先裝不知道吧,也可能韓哥他有辦法……我……我就是沉不住氣……”


    靠,幸好你沉不住氣,都跟韓暮雨似的,本人真就與世隔絕了。


    掛斷電話,我也甭想睡覺了。翻來覆去琢磨,又叫了吳越陪我想,最後發現,一點忙都幫不上,完全沒處插手。別說省裏、中央,我家往上數三輩子也沒有個當官兒的親戚,我想找誰問問都不可能。這到底是多大個事兒?搞不好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我實在沒有概念,吳越他也不知道。想給韓暮雨打電話又怕煩著他,怕我的擔憂讓他心裏更亂,隻能不停地問楊曉飛了解進展情況。


    兩天,我過得跟兩年似的,心不在焉,業務上更是漏洞百出,徒弟說我被他附體了。上午的時候曹姐找我談話,說我這兩天出的錯兒都太白癡,問我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我猶豫了半天最後也沒說。下午的時候曹姐黑著臉又把我叫上了樓,進門啥都沒說先是反鎖了門,繼而甩給我一張紙,人民法院的章扣在左側騎縫和右下角:金融機構協助查詢凍結止付通知單。凍結賬戶戶名:韓暮雨;賬號:xxxx xxxx xxxx 5211 314;凍結類型:隻入不出部分凍結。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幸好前些天已經把裏麵的錢都買了黃金,之後才意識到,完了,事兒大了,已經開始走法律程序了。腦子一下子僵硬成木頭,一點兒都不能動。曹姐拉著我問長問短,我也沒心思隱瞞就把自己了解的情況跟她大致說了一遍,她沒追究我倆怎麽又搞到一起了,隻是皺著眉頭發愁,這可怎麽辦?


    此刻我實在忍不了了,拿出手機就要給暮雨打電話,結果還沒撥出去呢,有電話打進來。


    屏幕跳出來的來電名稱不是那個混蛋是誰?


    “喂,韓暮雨,你是不是當我死的?”聲音太衝,曹姐踢了我一下兒。


    暮雨還是那個氣死人的平調子:“安然,你都兩天沒給我發信息了,是不是沒按時吃藥?”


    都什麽時候啦還跟我扯這些雞毛蒜皮,“吃什麽吃,吃雲南白藥都不管事兒了。”


    電話裏傳來一聲低低的笑,極其不合時宜,完全脫離他的風格,卻又不是假的。這麽個連俏皮話都算不上的句子,根本就不該得到他這樣超額的笑。那種驚悚感像是鋒利的刀片瞬間劃過皮膚,冰涼、麻木、絲絲縷縷的疼痛伸展開來,綿密細韌,織就了一張網,慢慢收緊。果然,短暫的沉默後,他說:“安然,對不起。”


    淺淺一句,讓我的心一沉到底。


    “你都知道了吧,楊曉飛都跟你說了吧,這次的事兒,挺麻煩的。安然,對不起。”我居然聽得出他聲音有些微微的顫。


    “對不起你妹啊對不起,少跟我扯別的,楊曉飛能說清楚什麽?”我吼完了意識到現在發火著急都屁用沒有了,他一定是挺難挺難的難到撐不下去了才來跟我坦白。


    控製,控製,別跟他嚷,別罵他,心疼他,就溫柔地待他。我放緩了語氣,“暮雨,怎麽回事兒啊?我這還糊塗著呢。”


    “就是丟了一份資質證明文件,那份文件裏的手續能證明我們的項目都是按程序來的,本來除了單位存檔,我自己還留了一份,後來……丟了……”


    “丟了?”


    “或者說被人拿走了。”


    我想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負責單位文件歸檔的那個人失蹤,而我自己手裏那份被不知道什麽原因的機器起火給燒了……還是太大意,應該再多留幾份。”


    “靠,”我一拳打在曹姐辦公桌上,“……知道是誰幹的嗎?誰這麽恨你啊?”


    “算知道吧……當時幾乎所有的項目組都想參加這個項目的投標,最後我們組攬下來確實是得罪了很多人……我是打算做完這個項目就走的,所以當時做事也太絕了些,如果工程下來能分點兒給別人,可能就沒這麽多麻煩了……知道是誰也沒用,沒證據……”暮雨的語氣依舊平靜,從相識開始,就少見他有焦躁的情緒,跟我更是從來都沒有著急過,向來炸毛耍橫上躥下跳都隻是我一個人的活兒。隻是今天他的平靜有些不一樣,清涼的音調滑過耳膜,像是暴雨前一縷潮濕的風。


    有種冰冷的感覺從心底滲出來,是的,恐懼。我努力把事情考慮得簡單一點兒,我知道這種利益之爭,我們單位也有,為了拉存款也鬧得很生分,可沒這麽下狠手的,“那人要怎麽著啊?不就是要錢嗎?商量一下讓他把那什麽文件還給你,他要多少都給他。”


    暮雨想了一下。我明確地感覺到他在想,就是在實話、假話或者是大而化之的各種選擇間的權衡,很快,很細微,最後他說:“不是錢的問題。”語氣不像有假。


    “……那是什麽?”隻要有商量就成!


    “給不起的東西……”極肯定地,貌似跟對方談條件這條路就不在他考慮範圍內。


    “靠,就沒人管嗎?難道盛安高層就看著你們這麽自相殘殺?他們是死的?”我邊轉著圈邊罵,辦公室裏的桌子和沙發被我踢得當當響。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一句話就拍滅了我的那點希望,“高層殘殺得更厲害……聽說前老總在的時候還壓得住,現在……沒人能管了。”


    “……暮雨,你……你什麽意思啊?”他的語調讓我從心裏往外發涼,恐懼盤踞在胸口,聲音因為緊張而變調,“你這次打電話就是想告訴我這事兒沒辦法了是嗎?”


    “不是,”他否定掉,繼而以從未有過的不靠譜兒思維說,“我主要是告訴你,記得按時吃藥。順便告訴你,我可能又要走一段時間,大概幾年,或者更長……趕得時機太不巧了,上麵抓得很嚴,我問了下律師,文件找不回來這就是個重大工程事故,這兩年考得資質要吊銷,以後也不能再做這行,因為我是主要負責人,工程很大涉案金額太多,加上其他一些罪名,刑事責任肯定是有的,多少年不好說……我就是覺得對不起你,本想帶你走,卻還是沒有辦到。”


    我不得不再次集中全副精力去理解他的意思,當我終於明白那個‘多少年不好說’是怎麽回事時,恐懼已然拉網布線控製了身體並一路爬上手指,止不住的顫抖讓電話隨時都可能從掌心跌落。


    幾乎是哀求地,我說:“暮雨,你胡說什麽呢,什麽律師什麽多少年啊?有判刑這麽嚴重嗎?我覺得咱們的生活不應該是黑道風雲,也不應該是商海諜戰……咱至多就是一稍微曲折點兒的都市言情……你說呢?”


    又是一聲很輕的笑,氣流撲在話筒上的震動通過電波傳遞過來,“安然,你知道嗎,其實我特別喜歡聽你說話,喜歡你胡扯,喜歡你講的那些笑話,喜歡你不好意思時強裝凶惡地罵人,喜歡你每個表情每個動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討人喜歡……我舍不得你,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聽著這些甜蜜的情話,我屏住呼吸,扶著沙發坐下來。喉嚨裏升起濃重的血腥味兒,眼睛也酸澀難當。


    “韓暮雨,你他媽少給我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你等著我馬上就過去找你,你說的我不信,一個字兒都不信兒,多大點兒事兒,能有這麽嚴重……”


    暮雨攔下我的話,“安然,我想這是隔離調查之前我能打的最後一個電話,別來找我,來了也見不到的,你……你記得好好吃藥,我會讓楊曉飛替我提醒你,不過,他向來都大大咧咧的……”


    我氣得冷笑,“楊曉飛!楊曉飛算幹嗎的?他又不是我對象……”


    暮雨歎了口氣,他從來不和我爭執,隻是耐心地跟我商量:“安然,你聽話,你好好


    的,我就一直愛你……”


    ……這話曾經支撐了我三年。


    你還能更不負責任嗎?我想著,就聽他說:“要是年頭不長,你就等我,要是年頭太長,你……”


    “韓——暮——雨,你別找抽。”我咬牙切齒地打斷他,不負責任沒下限。


    隻是我想錯了,他慢悠悠地說下去,“……要是年頭太長,你也得等著我……你知道,除了你身邊,我沒地方可去……”


    我笑,捂住心口,問他,“寶貝兒,今兒其實是愚人節吧?”


    電話那邊傳來敲門聲,暮雨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叫了我的名字,“安然。” ‘然’字尾音稍微拖長,溫溫軟軟的,落進耳朵裏,化進骨頭裏,萬千情意。他愛這樣叫我,尤其在某些親昵的時刻,我則會收起尖牙利爪,乖順地聽之任之。這聲之後是某種不太明顯地響動,等我分辨出那種響動來自於嘴唇和話筒的碰觸,電話已經忙音了……再打過去,便是關機。


    我呆呆地看著手機,反複地回撥,直到曹姐一臉擔憂地搖醒我。


    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一種粘稠而冰涼的絕望淹沒了我,呼吸難以為繼。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這句自動應答也曾經困擾我多年,現在又找不到人了。其實他從來沒有回來過吧,這些日子不過是我魔障了之後的大夢一場,現在夢醒了,我仍然是一個人。


    隻是,那些還有餘溫的安寧和平靜,那些可以過一輩子的恬淡歲月,流光如水,怎麽可能是假的……就是忒他娘的短了。


    我在曹姐辦公室默默地坐了一個多鍾頭,強迫自己鎮定。是的,瞎急一點兒用都沒有!


    我努力想著自己現在能做什麽,最後發現,啥都做不了。我跟暮雨就是在兩個世界裏,我隻知道他在另一個世界戰火硝煙、艱難掙紮,而我隻能在我的世界裏看著屋頂發呆。


    總得做點什麽,不然得瘋。


    我計劃著先是請假,然後去z市,見不見得著暮雨到了那裏再說。他不讓去我就不去啊,我就不是那聽話的孩子。結果,我打定主意從沙發上起來的時候,天莫名其妙地黑了。


    “安然,你現在哪都不能去,老實地在醫院呆著。”曹姐還得上班就用我電話找來了吳越,讓他看著我。吳越看到我已經無可奈何了,他說,安然,你要是想死啊,你就痛快的,別老折騰咱們了行嗎?我說我還不能死,我得去z市,我得看看韓暮雨到底搞什麽鬼。吳越一翻白眼,說,我就知道又是因為弟妹,你要去哪我都不攔著,有本事你先爬起來,以你現在的德性,到不了z市就斷氣了。


    我沒心思跟他扯淡,直接把暮雨給我打電話的內容跟他說了一遍,他聽完也傻了,跟我說,“你別急啊,也別激動,這事兒你插不上手。你也知道咱們國家就是這樣兒,一個事情如果能壓下來,那怎麽處理都好說,一旦爆出來全國皆知了,那勢必會裝腔作勢地嚴打嚴辦。”


    說實話我現在還真不是激動,我就是覺得憋得難受,“嚴打嚴辦跟你弟妹有嘛關係,他是被冤枉的。”


    “那也得人調查的信啊!”吳越嘟囔了一句,看我瞪他,又改口說,“當然弟妹不會犯錯誤,咱們黨應該不會錯怪好人的。你也先別急著過去了,不是說隔離調查什麽的嗎,你一沒熟人,二沒關係,去了也白去,估計麵都見不上,先等等。”


    “等什麽啊,等著你弟妹判刑!”我不聽他扯了,直接往病床下跳。


    吳越趕緊按住我,“你別折騰了行嗎?你去了他該判也得判……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也別想得這麽悲觀,沒準兒有什麽轉機呢?弟妹平時人挺好的吧,好人有好報。”吳越向來都不會安慰人,這年頭誰還信好人有好報啊!


    就我目前的狀態,去z市當然是不會死在路上。可是我現在肯定是打不過吳越的,而且,我覺得他說的也沒錯,我確實,什麽都做不了。


    “好了,好了,吳越你鬆手,我不動了。”不再掙紮,我倚著床頭抱起膝蓋,把臉埋起來。吳越拍著我的後背,嘀嘀咕咕地說話,他說,“咱們隨時聯係著楊曉飛,那邊有什麽消息咱都能知道……其實我想不通,怎麽會有人要這麽害弟妹呢……不是為了錢那是為什麽……不會是得罪黑社會了吧……安然,安然,你別哭啊?”


    我抬起頭,“沒哭。”


    三年前分手的時候,暮雨憔悴得比我更嚴重。我此刻已經能夠理解他的心情,恨不得替對方擔下所有苦卻發現什麽都做不到……那時他還能選擇離開,成全我作為一個兒子的責任,現在,我對他,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


    太不甘心了。


    “吳越,我不信,不信我跟暮雨就這麽沒緣分,就這麽苦逼……”


    第二天,吳越來接我出院,回家路上我習慣性地交替撥打著暮雨和楊曉飛的電話,暮雨的始終是關機,楊曉飛的則一直提示無法接通。到了樓下,楊曉飛的電話忽然有了正常的呼叫音。


    “安然哥。”


    “楊曉飛,你韓哥現在怎麽樣了?”我沒下車,直接迫不及待地問出來。


    “他現在沒法跟別人聯係,律師都見不到,我也不是很清楚……”楊曉飛的聲音似乎更啞了,聽他說話覺得耳膜被石頭子咯著似的疼。


    “那份丟了的文件還是沒找著嗎?聽說應該是被人拿走了。”這是問題的關鍵。


    “這兩天就是在找這東西……其實文件本來有兩份,公司歸檔一份,韓哥怕出問題,自己還留了一份。有天韓哥被叫去開會,不知道怎麽回事,他辦公室響起了起火警報,上鎖的門被踹開,當時挺亂,有些人想救火,也有些人以救火為名把辦公室翻了一遍,後來聽說所謂著火就電腦主機過熱,燒得什麽線冒煙了,反正,救火之後再找那份文件就沒有了。韓哥覺得不對,再去檔案室找公司留檔的那份發現也沒有了,而管檔案的人,剛好頭天辭職,等再找那個人根本就找不著了。韓哥知道那個管檔案是項目部張其的人,而這個張其就是當初和韓哥爭翔東這個項目爭得最厲害的那個。我們都懷疑都張其拿了文件陷害韓哥,可是又沒有證據,後來老鄭不得不動用他家裏的勢力,找幾個人暗地把張其收拾了一頓……當然這事兒韓哥不知道。”


    “老鄭他家裏幹什麽的?”我覺得聽著不對勁。


    “啊,說起來老鄭老家也是l市的,你聽過你們那兒的鄭老大嗎?那是老鄭的叔伯哥哥。”


    “不知道啊!”我扭頭問吳越,“你知道咱們l市有個鄭老大嗎?”吳越點頭,“那誰不知道啊?就是咱們這片兒黑社會大哥啊!”


    我呆住,但是沒有細想,因為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張其把文件拿出來沒?


    結果楊曉飛說,“姓張的骨頭硬啊,說起來,他也是從建材公司上來的,年輕,一點半點的小疼小癢人家根本不在乎。偷文件他倒是承認得痛快,我罵他是沒本事嫉妒韓哥,他回答說,如果這項目成了,他還可以嫉妒嫉妒,可是現在項目都黃了,他沒什麽好嫉妒的。更氣人的是,他還假惺惺地說自己很欣賞韓哥,能憑一組人擔那麽大的項目,別人誰都沒分到一杯羹,很霸氣,他覺得挺好,在盛安就得這樣。我覺得他整個一精神病。”


    “那他到底是為什麽啊?想要錢?”不是為了麵子那就是為了利益唄,我想。


    “問了,人家不要錢。我們揍得他趴地上起不來,他還在樂呢,死活就是不說文件在哪兒,我們當然不可能真把人給打死,那不就事兒大了嗎?後來也就算了。就在韓哥被隔離調查的前一天,我在韓哥辦公室看見了張冰,就是設備部經理,老要請韓哥吃飯那個,她出門我進門。當時韓哥臉色特差,他跟我說,文件在張冰手裏,隻要答應她的條件她就還回來。”


    “怎麽會在她手裏?什麽條件?”聽說文件有了下落,我激動得有點呼吸不暢。


    “張其是她親哥……條件就是加入她們那一派勢力唄。”


    “答應她。”這有什麽好考慮的,比起來坐牢,當然選這個。


    “可是你不知道,加入供應那派是要‘投名狀’的,就是要在一份兒不合格的材料清單簽字……這就是長期的把柄!”


    “……”這規矩果然是要把人拖得不能翻身才肯罷休。怪不得暮雨要離開那裏,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雖然被人抓住把柄很被動,但起碼還有時間和機會來轉還,而眼下的情況太緊急了,先簽了拿回文件過了這關,以後再說以後的。


    我剛要說話,楊曉飛開始吭嘰,“而且,張冰她還要求……”


    “還要求什麽?”


    楊曉飛幾乎嚎啕,“安然哥,我錯了,我一直以為她不是真心喜歡韓哥的,我以為她就是要拉攏韓哥,想不到,她來真的……她讓韓哥娶她……”


    “……”看吧看吧,就知道他早晚因為那張臉給我惹個大麻煩。


    我忍不住地冷笑了一聲,盛安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兒啊!邪惡女主角,人生他媽的開始走韓劇路線了。楊曉飛那邊兒還在罵,“太不要臉了,沒見過這樣兒的女的……”


    “你們就沒勸勸暮雨?”我問道。


    “勸了啊,勸了他不聽啊,你還不知道他,主意比天大……”楊曉飛說著說著忽然發現不對勁兒,立馬改口,“不是,安然哥,我們就是讓他考慮一下……不是,我們不是願意他娶張冰……這不是事情逼到這兒了嗎?我其實沒怎麽勸,都是老鄭勸的……”


    “行了行了,勸也是應該的,你們做兄弟的,是要勸勸他……”我看到眼前蒙了一層淡淡的灰,心裏有兩種意識互相撕咬著,無聲的,卻是激烈的你死我活。


    “安然哥,你……你別怪我們,我們也想了其他的辦法,我們想起訴,一點兒證據都沒有;我們找了道上的人去嚇唬張冰,結果她比她哥還狠,說我們敢動她一下她就把文件毀了……我們實在沒法子了……”


    “楊曉飛,”我清清嗓子,盡量說得平緩,“我不是怪誰,你韓哥這麽些年受了多少苦你比我清楚,他能到今天容易嗎?當初因為我,金老板手下挺好的工作幹不下去了,現在再因為我去牢裏呆幾年……人一輩子能有多少機會,誰受得了一次又一次地從頭開始,我總不能這麽坑他……娶吧娶吧……大不了再離唄……你有辦法聯係暮雨嗎,告訴他,我說的。”我說了,以為多難呢,其實就這麽幾句話而已。


    我聽到風聲在耳邊盤旋,然而一輛沒啟動的車子的密閉車廂裏怎麽可能有風聲,我知道那是血液衝過耳內血管時絕望的叫囂,好像某一聲之後便會永遠平息。


    楊曉飛那邊呆了好幾秒沒回音,後來他試探著問,“安然哥,你真心的?”


    “廢什麽話!”我罵回去。


    然後聽到楊曉飛極罕見的一聲歎息,“行啦,你別裝,韓哥本來都不讓我跟你提這事兒,不過,你也知道我什麽話都藏不住。你別難受了,也別想了,韓哥不會娶張冰的,我們勸沒用,雖然你說話比我們管事,可這件事上,你也不能替他做主。”


    對的,我同意當不了暮雨,如楊曉飛所說,暮雨向來是個主意大於天的。


    該遺憾還是該慶幸,我不能替他做主?


    “……那要不你把那個張冰的電話給我,我跟她談談……沒準兒……”


    話沒說完就被楊曉飛打斷了,“拉倒吧,你能跟她談什麽啊?”


    “告訴他暮雨喜歡男的。”


    “你當韓哥沒說,人家就不信,而韓哥更不能拉你出來證明,他不會讓張冰知道你……他不會把自己最重視的暴露給那個有心機又有手腕的女人。安然哥,你心髒本來就不好,還是別找刺激了,老實地在l市待著吧。我跟老鄭都在想辦法呢,還找了一些以前的朋友,反正不管到什麽時候,都是幫著韓哥的……安然哥,算我多嘴,要是韓哥真的被定罪……你……”


    這問題我還沒來得及想,主要也拒絕去想。不過,從我自己的角度來看,最慘也慘不過暮雨沒回來之前,即便他被關,起碼我還能知道他在哪兒!


    “反正已經等過三年,我也習慣了。”我回答地很輕鬆,也是絕對得言不由衷。


    那種日子哪裏有可能習慣,隻是,他要過得不好,我怎麽也得陪著他吧。如果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如果我最終對生活無能為力,如果想要的美好安寧那麽遠、那麽難,就讓我們一塊受罪吧。


    始終沉默的吳越在我掛斷電話後,忽然開口道,“安然,我要是弟妹我會生氣的,按我這脾氣估計得一巴掌呼死你。”


    我茫然又無辜,“什麽意思?”


    吳越少有地憤憤,“你說那話能聽嗎?還讓他娶誰誰,你是生怕萬一他坐牢了你得承擔責任是吧?你怕自個兒覺得他這輩子毀在自個兒手上了是吧?所以你就讓人結婚去,人家要不去那就是他自己不想好好過,不是你的問題了,你就不欠人家的了是吧?我怎麽覺得你這麽卑鄙呢?”


    “不是,”我下意識地否認,“我沒這麽想。”


    “那你說什麽屁話,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娶別人,要是能娶還用得著你攛掇,上次他給你打電話那不就是臨別贈言麽,你還假裝大方得扯什麽淡?”


    幾句話堵得我沒詞兒。我眨著眼睛想了半天,發現可能吳越罵得是對的,可能我心裏真的害怕,總覺得暮雨為我犧牲太多。他本來有機會過最正常的生活,也許貧寒也許富裕,至少安穩。我並不後悔拉著他跟我一起,就是覺得我給他的太少。他老是不言不語偏偏骨子裏又硬氣得不行,做事沉穩卻自有一種決絕。他說他隻能用自己的方式愛我,於是我就隻能看著他這麽毫不猶豫的付出和堅持。


    “暮雨給得太多了,而我已經沒有辦法更愛他一點兒……你明白嗎?”我惶恐。


    吳越謄出一隻手來,攬過我的脖子,將我的頭按在他肩膀上,“安然,我知道你難受,我也心疼你。你倆是忒曲折了點兒,可是,既然都這麽曲折了,你倆之間就別再算計了,想什麽誰多誰少的,這東西沒法算。怕這怕那,慫不慫啊?他愛你,你就得受得起。”


    那時候腦子亂,吳越說的也就聽進去了。多年之後,再提起這事兒,我說,“吳越,我怎麽覺得你那是偏心眼兒呢?敢情是把你弟妹豁出去了,就知道心疼你兄弟了唄?”


    吳越切了一聲,“我能不偏向你嗎?楊曉飛他們勸弟妹改嫁,還不是把你豁出去了。再說了,弟妹哪用得著我心疼?”


    我們能把過去翻出來調侃的時候,經曆的苦難已經遠得看不清了。可是當時,誰都不知道日後還能有這樣的機會,當時,束手無策,絕望的情緒每分鍾都在增加,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神經在某種高壓之下一根一根地崩斷。


    隻是這樣的絕望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就在楊曉飛那邊兒還在找人、找關係、跟張冰談條件卻沒有任何進展的時候,就在我覺得快要崩潰的時候,事情忽然有了轉機。


    頭天曹姐打電話來說總行大巡查,要求所有員工務必到崗,要請假直接找董事長請。她說我要是沒啥大毛病就來單位一趟,省的麻煩。我不想找董事長請假,躲他還來不及呢,幹脆上班兒了。因為煩心睡不著覺,我隻能正宿正宿得抽煙,可能是臉色太難看,曹姐見著我跟見了鬼似的,沒敢安排我在前台,於是把我放在後台負責大小額錄入複核和內部帳。


    巡查的下午才到,本來以為隻有總行各部室的,想不到還有銀監局的跟著。於是氣氛一下子就緊張了,每個人都忙著悄悄補自己的各種登記簿,生怕查出點兒什麽紕漏來,我也隨便胡填了兩筆。因為每個人都得查,時間就長了。曹姐一直陪著笑臉時不時端茶送水,插科打諢,有什麽小毛病就盡力給找理由對付過去。四點的時候,楊曉飛打來了電話。曹姐使勁拿眼睛瞟我,上班時間、檢查的又都在,我自覺地跑去廁所打私人電話。


    楊曉飛很激動,說話卻比平時還要利落。


    他剛才接到電話,打電話的是張冰手底下的一個采購員,采購員說現在暮雨要的那份文件在她手裏,四點半之前打七百萬到一張卡裏,她就把文件還回來,如果不打,她就把文件點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據說是丈夫賭博輸了,借高利貸,因為太多還不上,借錢的人綁了她兒子,三點多的時候砍了孩子一根小拇指,說如果四點半看不到七百萬,就讓他們等著收屍。她沒辦法隻好把張冰讓她保管的文件拿出來。


    報警肯定不行,以咱們警察的效率,到時候隻能看到兩具屍體,其中母親手裏還有一把紙灰。


    我問楊曉飛,能不能讓老鄭家裏給找找道兒的人,多給點時間,結果楊曉飛說老鄭已經打電話問了,鄭老大說黑社會也不是全國連鎖的,各個地盤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他在l市光明正大搞實業,從來跟那些搞地下資本的就沒瓜葛。老鄭把暮雨的事兒都攬到自己頭上,說如果四點半前拿不到七百萬自己就得坐牢,結果鄭老大說,‘等你出來哥養著你。’


    實在沒法子了,隻能湊錢。


    楊曉飛說,他們正在聯係,一來現在盛安很多項目都在接受調查,單位賬戶全封了,根本轉不出錢來;二來,平時關係比較鐵的人大都是新上來的,拿不出多少錢;三來,時間太短了,現跑銀行去轉賬如果不是vip怕都排不上。楊曉飛問我能湊多少,我說我算一下,五分鍾後再聯係。我用十秒鍾大概算了一下自己,現金一萬以下,可以忽略,投資黃金那些這個時間已經拿不出錢來,我想賣房子、賣車、賣血、賣腎都來不及;二十秒鍾綜合考慮了朋友們、同事們、親戚們的經濟實力。如果給我一天,我大概能搞到百八十萬。眼下抬頭看看時間,四點十分,二十分鍾內,我湊不夠十萬。相對於七百萬而言,十萬也約等於沒有吧。


    高哥的聲音從廁所門外傳來,“安然,你沒事兒吧,你曹姐叫你呢,把你登記本都拿出來,該查你了。”


    “哦,來了。”帶著三分敷衍七分焦躁十分不耐煩把一堆本子遞給檢查的,轉身想回廁所,卻被曹姐攔住,“你在這兒看著,人家有什麽問題還要問你呢!”


    我一點兒心思都沒在這兒,全副精神盯著手機。檢查的人卻翻得很細,指著一行問:“這本支票主機記賬是顯示是五月十三號發的,你怎麽登得十四號?”


    “登錯了。”我想都不想隨口一說。


    曹姐踢了我一下兒,“是麽,我看看,這個啊,”她拿著考勤本對照,“是這樣的,五月十三號那天安然歇班兒了,所以支票是十四號拿到手的。”


    檢查的點點頭,曹姐使勁兒瞪我。


    “姐,能借我點兒錢麽?”我問。


    “啊?借多少?什麽時候用?幹嘛用?”曹姐一問就一串兒。找人借錢就是這樣,她問得越細致越越說明她想借給你。問題是,我要借的多,人肯定得問幹嘛用,我要是說了幹嘛用,人家肯定不借給我。曹姐,對著她,我說不出來瞎話兒。


    手機再次響起,我蹭地衝回廁所,關門時聽見曹姐替我解釋,“安然今兒吃壞肚子了……”


    楊曉飛說他能弄到三百萬,其中包括老鄭從鄭家要來的二百萬還有他們那些哥們弟兄給湊過來的一百萬,問我這邊怎麽樣,我實話實說,基本就是沒有。楊曉飛的聲音已經掛了哭腔,“這怎麽辦啊,安然哥,怎麽辦哪,我們原本還想著,現在就算拿不到那份文件,隻要它還在張冰手裏,以後還能慢慢地要,可現在,文件在一更瘋的女人手裏,而且是兩份,總共就兩份兒,燒了就什麽證據都沒有了,一輩子也別想翻身了。還有不到一刻鍾,我哪兒弄四百萬去啊?”


    錢!錢!


    上次跟暮雨分開,因為沒錢,這次要救暮雨,還是沒錢。


    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


    沒錢嗎?


    沒錢嗎?


    沒錢嗎?


    怎麽可能?我在,銀行。


    好吧,我是很渺小,很無能,在跟現實的交鋒中我沒有一回能贏。我一次次低頭,總不能一次次逼近我人生的底線,讓我退無可退吧?這世界上那麽多人做那麽多壞事都活得好好的,憑什麽老揀著我倆欺負?就因為我倆好欺負?不要以為我是好人,我可以選擇不做好人的。對很多人而言,他什麽都不是,但對我而言,他是我幾乎全部的幸福,我當寶貝一樣愛著,我不能讓人毀了他。理智、道德、責任感,這些東西都可以劈裏啪啦得踩在腳底下。自已也沒想到,這輩子還會有這麽一天,我能背叛了全世界的正義公理、道德底線,就為了贏一次,就為了不低頭,就為了,我愛他。


    “楊曉飛,你打算怎麽把錢打過去?”


    “本來想用網銀……可湊不夠打過去也沒用。”楊曉飛還是那個死腔調。


    “行,你去準備網銀轉賬吧!等會兒我讓你轉你就轉。”


    楊曉飛激動地聲音兒都飄了,“啊?安然哥,你有辦法再弄四百萬!”


    我笑,“少廢話。”


    出門兒,曹姐把我的一堆登記本給我,“沒啥大問題,對了,你剛說借多少錢?”


    “四百萬。”我回答。


    曹姐翻了我一眼,冷哼道,“四毛我都不惜得給你,沒點兒正行!”然後又跑去幫助我那沒見過這麽大陣仗的被嚇得手足無措的徒弟去了。


    我真心感謝曹姐和檢查的人們。曹姐今兒讓我管大小額和內部帳,所以我能直接辦電匯和記賬;檢查的今兒過來搞得雞飛狗跳,所以下午所有的來帳都還沒來得及入客戶帳。


    (客戶帳都有密碼,一旦款項入賬,必須憑密碼取,入賬前,款項會先在銀行一個中間賬戶上存放,有些自動入賬,有些需要手工入賬。)


    可是我看著中間賬戶上的待劃轉的款項,沮喪轟然而降,總共才隻有二百八十幾萬,銀行隻有前台有存取現金的權限,後台是沒有的,也就是說我沒法兒給自己憑空存上幾百萬再轉走,而且根據銀行不墊款原則,中間賬戶沒法透支……差一百二十萬,一百二十萬啊?看看時間,距四點半還有還有七分鍾……


    七分鍾能幹什麽?


    曹姐不會給我加權限,同事也不是大發善心給我存個一百多萬。


    瘋了的隻有我而已。


    我看著時間一秒一秒地走,身邊那些喧嘩都慢慢沉寂……來回晃動的同事們像是融進了無聲電影裏,越來越明顯響動來自心跳,就像計時器一樣,一下一下倒數著。我發現時光真的在眼前飛逝,深灰色的事物絲絲縷縷地從我瞳孔上漂過去。河底的淤泥將我層層掩埋,我不再看得見水麵的落葉和七彩光芒,隻剩慢慢降落的暗,像是舞台落下幕布,像是眼瞼遮蓋眼球。我不知道計時器歸零時,心髒是否就此停跳,然而真實的無奈和難以言說的不甘讓我有種不能瞑目的強烈感覺。


    還是不行嗎?我還是要敗給某個叫做命的東西?不能總這樣吧?


    肩膀忽然被猛烈的搖晃,“師父師父……”徒弟的聲音。


    我木然抬頭,“幹嘛?”死都死不清靜。


    “你臉色真差,吃點兒藥吧……不過你先給我找找我的重空登記本,我記得放你抽屜裏了,檢查的要呢。”


    看著徒弟那個緊張的勁頭兒,我勉強扶著桌子站起來。


    說是登記本,其實就兩頁紙,淹沒在我一堆巨大的文件夾裏,翻了半天才翻出來。


    “下次別放我這兒了。”我遞給徒弟時一個信封滑出來,徒弟拿著登記本就跑了,我彎腰撿起那信封。


    打開的下一秒,我像看到一線光從裏麵射出來。是一張定期存單,一百萬三年期。那種我看多了的淡淡棕色,細膩水紋,鮮紅印章,莊重而規矩的大寫數字,從未有過的美好。就是那張我被王行長以打印色帶顏色太淺而勒令換下來的百萬存單。


    我登錄自己的操作員進人查詢界麵,手指,不,全身都不可抑製的顫抖。操作代碼、賬號、pgup,金額蹦出來的時候,我覺得眼前一亮,是的,眼前一亮,這個形容如此貼切,就是世界忽然雲開霧散了、陽光萬丈了、柳暗花明了……這單子還沒被取走,而且加上利息總共一百一十六萬多,算上中間賬戶餘額,四百萬還要多點。最重要的,上年紀的人存的存單,當時沒有留密碼。


    所以,這一刻,我想相信了。世界上確實有些東西冥冥中掌控著一切,這一切的紛繁錯落、腳步淩亂,所有的情節都在這一刻體現出它最原始的本意。那些自以為的選擇,其實隻是安排,暗中指向某個確定的方向,像一條埋得很深很深的伏筆,一種經由巧合連綴成的刻意,一個謀劃地嚴絲合縫的陰謀。


    在我無知無覺的時候,恩怨就已經從總行叔叔與王行長之間開始,領導找我麻煩,為客戶換存單,為逃五十塊罰款私留附件,存單被壓在箱底,就像從此線索深藏。在無數甜蜜、痛苦,飄搖、安定,希望、絕望完成之後,在我最需要錢的時候,那個丟三落四的徒弟幫我把存單翻騰出來,在我最需要違規的時候,曹姐給了我便利的崗位,在我最需要不被注意的時候,總行和銀監局來擾亂視線。


    所以,如果我不走這最後一步,豈不辜負了前麵諸多綢繆。


    時間是十六點二十六分,楊曉飛電話再次打過來,我飛舞著手指邊做定期結轉邊按下接聽鍵,不給楊曉飛說話的機會,直接告訴他,:“現在,轉錢。”


    網銀轉賬,實時到賬;大額加急電匯,三分鍾內到賬。


    四點半整,我倒了杯水,吃了個藥片,一動不動地看著時鍾。


    四點三十五,楊曉飛電話打過來,說那邊女人已經看到孩子,他們的人在去拿文件的路上。


    四點三十八,楊曉飛又用哪種要哭不哭的聲音告訴我,老鄭已經拿到文件。真的,全的,兩份。


    我覺得自己終於可以閉眼了,忽然就放鬆下來。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大口地呼吸。


    “安然,別趴著了……先把內部帳結了,檢查的等著拿最後打出來的日結單呢!”曹姐戳戳我後背,見我沒動,又湊過來,“臉色這麽差,行了你旁邊待會兒,我替你結吧。”


    我仰起頭,衝曹姐一笑,“姐,我對不起你。”


    這件事的後果,會很嚴重。尤其是現在這個當口,銀監局的人還在場。


    我自己會怎麽樣我有概念,畢竟,我犯了銀行最不能容忍的錯,明知故犯,金額巨大,無論之後有任何的懲罰我都沒什麽怨言。隻是,我的那些同事遭殃了。聽說某個兄弟行因為一筆四十萬電匯重複走賬,錢沒能追回來,導致了支行主管行長降職,業務一幹相關人員自己掏錢填補這個損失,支行所有人扣掉當年百分之五十的獎金,所有這些還都是在沒有驚動人行和銀監局的情況下,自己默默地解決。可是我這次趕得點兒太正了,銀監局的就在身邊兒。我的曹姐,我的高哥,我的徒弟,那些陪伴我無聊生活的人們,不知道同事們會被怎樣的牽連,不知道會給我們整個銀行帶來什麽樣的災難,可是,事情已經做了,我絲毫不後悔。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麽做。


    大是大非的考驗麵前,我毅然決然地扔了良心,罔顧那麽多無辜的人的前途和利益,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所以,其實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個爛人。


    看著曹姐慘白的臉和一副不可置信的絕望表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所有真心待我好的人,讓你們失望了。


    已經這樣,多說無益。我錯了,我內疚,但是,我無法改過。


    混亂。


    一些人飛快的查單據,一些人跟我那筆四百萬匯款的收款行聯係,要求協助凍結,一些人(銀監局的)報警。其他人都圍著我,注目,責備、叫喊、咒罵甚至撕扯。


    曹姐搖著我的肩膀,眼淚在眼眶裏晃,“安然,你知道這事兒多大嗎?你這麽衝動會毀了你一輩子,而且你想過別人嗎?你想過這個集體嗎?你這麽做了得給咱們所有人帶來多大的麻煩你知道嗎?就因為你愛一個人,愛就可以胡作非為嗎?愛就可以無法無天嗎?愛就可以是非不分愛成禽獸嗎?”


    本就無話可說,我隻能沉默地看著她。徒弟已經嚇得不知所措,卻還是站在我的身側幫我攔著其他人。


    相愛不是最大的,我們身上還有責任,暮雨也說過這樣的話。


    如果是我自己缺這四百萬,我想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可是偏偏出在暮雨身上。我可以過得不好,他也可以過得不好,但是,如果我能讓他過得好一點兒,那我願意為了這一點兒下地獄。


    為了幫暮雨爭取一個公正,卻把不公正帶給更多的人,暮雨要是知道,死也不會讓我這麽幹的。他是那麽好的人,不會做出我這樣禽獸的事。


    對方開戶行有消息回來,收款人的錢已經通過網銀轉走,那張卡已經銷戶。


    錢,基本上是不可能追回來了。這個結果在我預料之中。人家放高利貸應該是經常幹這種事兒吧,動作肯定迅速,而且幹淨利落。


    所有人都無話可說了。幾位行長臉色鐵青,同事們茫然無措。隔著玻璃我看到幾輛警車在營業室門口停下來,警燈閃爍。


    我的手機此刻突兀地叫起來。曹姐一把搶過去。


    我覺得身上沒有一點力氣,隻好求道:“姐,給我吧,以後怕是很長時間都打不了電話了。”


    曹姐總是心軟,手機塞給我,咬著嘴唇轉過身去。徒弟哇地哭出來,嚇了我一跳。


    “別吵!”我喝止他,他抽抽搭搭地憋住聲音。


    楊曉飛喜氣洋洋地沙啞味兒傳來,“安然哥,行了,這下沒事兒了,咱有文件那些人再怎麽查也不會有大問題了,其他的小問題都不疼不癢的,你就放心吧!”


    “恩恩,我放心。你韓哥那邊放人了嗎?”


    “還沒呢,等我們把文件交上去估計很快他就能恢複自由。安然哥,你真行,要說你們銀行的人就是有錢,這麽會兒能給湊四百萬,我還以為沒戲了呢,我以為韓哥肯定出不來了,沒想到……這麽順利……”


    ……楊曉飛,你是天真還是裝?這事瞞?


    ?瞞不住,我也不怕直說,“錢是我們銀行的,不是我找人借的。”


    “……啊?”楊曉飛糊塗了。


    我耐心地解釋,“簡單的說,就是我沒經過別人同意就用了別人存放我們銀行的錢。專業點兒,就叫‘挪用客戶資金’吧?”


    果然,他一聽就慌了:“啊?安然哥,你……你說真的……靠,我說你哪來這麽多錢……那什麽,我想想,你先別跟你們領導說,給我幾天時間,我去找錢回頭你悄悄地把你們銀行的帳給堵上……”


    這家夥,腦袋還挺好使。要是沒趕上銀監局檢查,這事兒肯定被會壓下來,誰都不會往上捅的。四百萬,對我們這些平民百姓那是天大的窟窿,但對對銀行而言,其實不算什麽,這點損失有各種途徑分攤,最不濟也就是行裏吃個啞巴虧。可是被銀監局看到,就事兒大了,這是事故,從上到下全部都要追究責任,當事人更得嚴肅處理。


    “楊曉飛,來不及了,我們領導已經知道了。”


    “啊?那怎麽辦?”


    “不怎麽辦,該怎麽辦怎麽辦……警察都來了……”我看著周行在外麵跟警察大哥說著什麽。


    “啊?那怎麽辦?”楊曉飛最近很愛哭。


    “你別嚎,聽我說,我爸知道了這事兒肯定得氣死,你們替我照顧好他……”又讓他操一回心,我這兒子真是討債鬼啊。


    “安然哥,我……我怎麽跟韓哥交代啊?他他得殺了我。”哭嚎聲更大了。


    “不會,不會,關你屁事兒……那估計以後,我……我就……”有什麽東西堵在喉嚨裏,說出的每個字都像帶著鋒利的棱角,“沒有我,他還有你,有兄弟朋友,你們會幫他的,是吧?”


    “是,我們必須幫他,可是……安然哥,他肯定得殺了我……他開始就不讓我跟你說這碼事兒,都是我嘴賤……”


    “別扯淡了……對了,幫我問問他……”


    “……什麽?”


    “算了,沒事兒……”


    我隻是忽然想知道,如果我不那麽好好的了,你還一直愛我嗎?


    後來的日子我的人生完全換了一種模式,絕對的,不自由。


    看守所待了一個月,因為案件經過非常清楚,我也沒做任何隱瞞,所以,基本就是等著法院判決。拘押期間不許親人探視,一直有個陳律師來看我。他說他是韓暮雨找來的,問我些問題,教我怎麽說。我跟他打聽我大概會判多少年,他說如果能把挪用的錢返還回來,應該不會超過十五年。後來,法院判決下來,十年。


    十年,說實話,比我想像的還要強點兒,隻是,十年啊,還是太長了。我聽到這個判決的第一反應,是那句歌詞兒,‘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


    判決之後,很多人來探視我。


    吳越看見我之後那個表情扭曲的,開口卻是,“你這發型不錯、馬甲不錯、鐲子不錯!”我們就是隨便的東扯西扯一通,雖然他沒想到我捅了這麽大一婁子,但也不會蠢到問我為什麽要犯罪啊,跟我痛哭流涕啊,交代我好好改造啊什麽的,他總是很知道我的脾氣,不需要解釋。我說,還好咱炒黃金是用的你的賬戶,不然,非被封了不可。吳越說,賺了錢我不會獨吞的。最後吳越猶豫了半天,還是告訴我,曹姐離職了。這個,我能想到,而且絕對不止這個,單位還得有其他的更大變動。都是因為我,所以,我是罪有應得。


    見楊曉飛是因為我得打聽暮雨的事兒。楊曉飛說那個文件交回去之後調查組磨嘰了兩天才把暮雨放回來。采購員被抓起來了,不過,攬下了所有的敲詐罪名,完全沒提張冰匿藏文件的事。楊曉飛說,她是不敢,因為張冰比高利貸還要狠。我說:“楊曉飛,跟你韓哥說,別再盛安幹了,換個幹淨點兒簡單點兒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個差不多工作也不難。”楊曉飛撇撇嘴,“他本來是不打算長期幹的,可是,你出了這事兒,他還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反正現在正常的上班兒呢。從他知道你的事兒之後,到現在都不怎麽搭理我……”


    “這人忒沒良心,白瞎你那麽費勁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連跟張冰見了麵他都能正常說話……那天張冰跑過去跟他哭,說沒真想害他,就是嚇唬嚇唬他,她是打算最後的時候把文件還給韓哥的,那采購員是意外怎麽怎麽……”


    我罵道,“操,什麽事兒啊,她鬧著玩兒,把我賠進來了。”這女人真能扯!“你韓哥怎麽說?”


    “他說,‘是我太大意,以後不會了。’”楊曉飛模仿著暮雨那個又平又涼的音調,幾分搞笑。


    暮雨是給氣著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這樣兒了還不讓我省心。


    “跟你韓哥說,讓他別瞎鬧了,該走就走吧……你們,多照顧他點兒。”


    楊曉飛點頭。


    “對了,跟你韓哥說,他給我那些錢我都買了黃金,用他名字開的戶,賬戶密碼是……”


    楊曉飛打斷我,“安然哥,你為什麽不自己跟他說……他就等在外麵……”


    我帶著手銬的手下意識的往衣服裏縮了縮,“不了,你跟他說吧。”


    “安然哥,你是在別扭啥?你還不是為了韓哥才搞成這樣的,怎麽都是他欠你,你有什麽不能見他的?”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著他的樣子我才能熬過一個又一個晚上。很多犯人都會對自己的過錯表示後悔改過,我也認錯,隻是完全沒法後悔。我用一種犯了錯就要接受懲罰、接受懲罰就可以抵消錯誤的想法支撐著自己,去麵對對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來的十年。本來也沒經曆過什麽事兒,還是這麽個沒出息的個性,我也就隻敢見見那些互不虧欠的人,老爸、曹姐……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見。尤其是暮雨,我已經說不清到底在怕什麽,隻是無論他怪我還是心疼我、生氣還是傷心,說話還是沉默……我如果見到他,隻有一個後果,那就是完全崩潰。


    我掩飾地伸手抓抓頭發,卻隻摸到光禿禿的腦袋,“什麽欠不欠的,我現在這鬼樣子,哪能見他啊?”


    楊曉飛看著我,眼睛突然泛紅,“他知道你出事兒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關在辦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點,他就打電話把我和老鄭叫起來。我們進門時滿屋的煙味兒,滿地煙頭兒,我覺得他一定是快撐不住了。結果,他沒事兒,腦筋清楚地讓我們幫著找律師找錢找關係。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著本兒法律書看。銀行錢還了,法院禮送了,最後知道判了十年的時候,你猜他說什麽?”


    “……你能少點廢話嗎?”我心都揪起來了。


    “他說,‘十年太長了,安然不能等這麽久’。然後就拉著律師研究什麽方法能讓刑期再短點兒。”


    靠,監獄是他家開得麽?我苦笑著說不出話來。


    楊曉飛又說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們會照顧老爸,讓我別擔心;比如翔東案基本落幕,調查結束,盛安還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們又接了新項目,能掙多少多少錢,最後他問我,“你真的不見韓哥嗎?他那麽想你。”


    “不見了不見了。”我見不得他傷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說了就算的。那天是從看守所往監獄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槍實彈的警察大哥押著從看守所大門出來,監獄的車子已經等在門口。剛下台階,我就看見一輛帕薩特極快地從路口衝過來,快到近前時,幹脆地右轉向。右側車門打開,一個人下車就往我這邊跑。反應過來的警察大哥齊刷刷地槍口對外喊著不許靠近,我被往人群後麵拽。


    雖然是我從沒見過的打扮,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白襯衫、黑西裝,襯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陽光之下泛著熒藍的頭發,俊朗的臉,整個人都那麽幹淨瀟灑,精美無暇。


    我使勁喊著別開槍。幾個特警在暮雨快到近前時擋住他,推推搡搡地讓他後退。他看著我,眼睛一動不動,嘴唇抿成一條線,沉默地與一片呼喝聲對峙。


    我本能地抬手擋了自己的臉,往人群後麵縮。


    光頭,手銬,肥大到可以裝下兩個我的衣服,這個造型也忒醜了點兒,我不得不遮起來,還有我的恐懼,我的遺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會讓他傷心的東西。


    我對自己說,你看,他現在很好,穿著得體的衣服,開著不錯的車子,像是這個城市裏那些過著舒適生活的白領一樣,你還想要什麽,這就值了吧!


    我被推著往車上走,清楚得感覺到暮雨的視線死死鎖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終都沒說話,甚至沒叫一聲‘安然’。


    一隻腳踩上車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兒,就掙紮著扭過頭對暮雨喊道,“你以後開車給我慢點兒!”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麽!”所以我沒聽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聲。


    監獄生活。


    很規律,很單調。早上六點起床,吃飯,幹活,中午十二點下班兒,吃飯,幹活,下午六點下班兒,吃飯,繼續幹活,直到睡覺。


    一宿舍八個人,上下鋪,都是經濟犯。有證券公司的,有保險公司的,還有其他銀行的。我原來對監獄的認識來自香港警匪片兒,後來發現沒那麽誇張。欺負人的所謂獄霸不是沒有,不過不像電影裏那麽殘暴。


    監獄跟外麵的廠家合作,我們給人家代加工各種金屬配件,螺絲螺母啥的。因為我曾經報過自己有心髒病,所以給我安排在了比較輕鬆點兒的崗位,就是拿個鋼銼,將已經成型的零件邊緣打磨光滑了。計件工資,一個一分錢。所有人都很賣力,因為隻有幹得多才能加分,隻有分數高才能減刑,這是監獄的政策,而減刑名額太少,所以競爭非常激烈。


    有時候我想我確實有雙靈活的巧手。因為很快我就成為同崗位幹活最快的一個。


    我說不出這日子是怎樣的,反正就是數著日曆過。沒有自由,沒有娛樂,每天都是機械地做工。沒朋友,我們都是為了爭奪減刑名額而相互敵視的對手。


    不能打架,因為打架會扣分兒,所以平時我被對床的搶個飯、搶個活兒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機油抹在我床單上,我當時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會兒是懵了,不知道為麽之前更過分的事兒我都能忍,怎麽這麽件小事我就躥了。後來被獄警拉吧開,關禁閉,寫檢查,開會時當著大家夥兒的麵兒念,罰工資,扣分兒。事情完了,監獄給我換了一新床單,三天之後我又哭著喊著求人家把我原來的換回來了,因為鋪著花花綠綠的新床單我會整夜的失眠。我把舊床單輕輕鋪回床上,髒了的地方塞到床邊下麵,然後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睜眼看看,是藍白相間的方格子,拿臉蹭蹭,是棉布洗過很多次之後才有的那種柔韌,就像我的靈魂曾經棲息過的地方。


    犯人在監獄都有戶頭兒,家裏人可以打錢過來。監獄裏麵的東西死貴,十幾塊錢的方便麵還他媽的是山寨版的,飲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買東西,偶爾買煙,還得偷偷找一個叫九叔的。誰也不知道他是幹嘛的,隻知道他不是獄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員吧。他那兒的煙保真,就是貴,一根兒就得幾十,可是別人弄不來啊!我都是成包的買,有次他問我,“安然,你怎麽那麽有錢?”我笑著回答,“我對象能掙。”後來連監獄裏的領導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賬上一直沒下十幾萬。不過如果我買煙買得太頻繁了,他就會不賣給我,理由都懶得跟我講。


    每個月會有探視,監獄裏比看守所管得嚴,得直係親屬啥的。可是楊曉飛每次都來,後來吳越也經常過來,當著獄警的麵兒我又不能問。出去之後他們告訴我,給開個證明了就行了,簡單。


    開始兩次隻要一聽說探視的有韓暮雨,我幹脆都不出去。後來暮雨也就不來了。一直是楊曉飛往這兒跑,給我帶衣服、鞋子和監獄裏買不到的日用品什麽的。老爸偶爾也過來,可是,據楊曉飛說老爸看過我回去就得生場病,也就盡量少讓他來了。


    楊曉飛會為我帶來各種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韓哥的,事無巨細,從見麵一直說滿二十分鍾。我跟他最常用的口頭禪就是,“跟你韓哥說……”告訴他別太拚了,別太累了,別又被人害了……楊曉飛老問我,你怎麽不自己跟他說?我說,我不敢唄。楊曉飛就無語了。吳越有時候跟楊曉飛一塊來,他主要是告訴原來單位的情況,據說事情發生後,銀監局和人行都下達了處分,支行行長降級,總行行長檢查,全行三年內不發獎金,所有員工當年工資下調百分之三十,我們支行的下調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會被同事打死吧!


    不過,即便被打死,我還是想早點出去。聽說寫文章也能加分兒,我沒事兒就去監獄一個閱覽室看書,後來還真憋出來幾篇文章。不過,倒黴的事兒也有。那天我翻著一本詩詞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閣詩》:“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其中“珠簾暮卷西山雨一句”讓我無法淡定了,原來是出自這裏。這麽漂亮的句子,也就那樣的一個人才配得上。當時做了件傻事,我把那頁紙撕下來了,結果‘呲啦’的聲音太響,被別的犯人聽見了,舉報了,於是,我辛苦寫文章得的分又被扣光。


    男人們在一塊兒難免有些暴力摩擦,還有些更那啥的。一天晚上睡覺,我就覺得臉上濕濕的,睜開眼一看,發現有個家夥居然在我臉上亂啃。他看我醒了,一下堵住我的嘴,舌頭伸進來,我愣了一下兒,腦袋嗡得炸開,我推了幾下推不動,最後屈膝撞在他小肚子上,把他踹倒。那人居然是平時跟我關係還算不錯的一個室友,他後來求了我半天,給我認錯,說他不是同性戀,就是一時糊塗,因為我長得太好看了……別人或者木然或者冷笑地看著。嘴裏殘留的味道讓我一陣陣惡心,沒等他說完就跑去廁所吐了天昏地暗。


    用冰涼的自來水洗淨嘴裏陌生的氣味,我抹了把臉。月亮掛在鐵窗柵欄上,池底水光柔軟的波動,這種的清冷和安靜讓我無可避免的想念起某人,他的眼神、他的擁抱、他的吻……清冽到微苦的、帶著雨後涼意的味道。全身每個細胞都在叫囂,無數片段在腦子裏回閃,每一次,每一次,溫柔深刻的繾綣。那天是我獄中唯一一次用到口袋裏的藥瓶。


    恢複得差不多時,我看見那個室友就在廁所門口站著愣愣地盯著我,挺可憐的。想想算了,監獄裏這種事多了去了,都是寂寞的。我撂下狠話:以後再他媽碰我老子揍死你,也就沒打報告。


    結果之後他就特別照顧我,吃飯有好點的菜也分給我,我要是加班趕工他也幫我。我開始還冷著臉不領情,後來時間長了也覺得不大好意思。本以為他就是賠罪,直到有天丫的居然跟我說想抱抱我。我瞬間翻臉,對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結果他也沒還手。次日還是那個樣子,幫我這個幫我那個,同寢室的人開始指桑罵槐。我要求換宿舍,然而獄警們根本不理睬。


    那個月見楊曉飛的時候,他特高興地跟我說,他們發現了一件事,我們監獄長原來是我們銀行同事的親戚,而且這個銀行同事韓哥還認得,叫餘書晨。因為室友的事情,我不怎麽精神的,聽他說話也有一搭沒一搭。結果胖子小眼睛還挺厲害,先是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兒,後來發現了我脖子上那晚打鬥留下的抓痕。他問我怎麽回事,我隨口說自己撓的。總不能說被人性騷擾吧,這要讓暮雨知道了……


    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周,我居然調宿舍了,而且是換到了一個隻有四個人的宿舍。不在一個宿舍跟那室友見麵的機會就少,省去很多尷尬。不僅如此,從那時開始,我覺得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工作極少被挑剔,我的考核分總是很高,我寫得東西都會被采用,我犯點小錯即便被抓了也不會扣分兒,連平時對我們冷冰冰的獄警都對我有了好臉色。


    年底時,全轄總共四個改造積極分子的名額居然也有我一個。成功減刑兩年半。


    這一切,我想都不是平白無故的。那個人在為我做什麽,拋開常規意義上的是非好壞,他在切實地為我做著什麽。


    生活仍然單調,但是似乎比去年好過了許多。


    楊曉飛和吳越來看我時,監視的獄警會稍微退遠。他們跟我說話很隨便,我也不用再擔心自己說錯了什麽回去扣分兒。有些原來不讓帶進來的東西,現在獄警隨便看兩眼也就不管了。有次人家居然拿來一籠屜蒸餃,楊曉飛笑著說,這是他韓哥親手做的。原來是不可能拿進來的,結果這次獄警大姐居然找個了塑料袋給裝了起來,後來給我時都是熱好的。


    那天韭菜蝦仁的蒸餃隻咬了一口,眼淚便控製不住地滾下來,這是入獄之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我知道暮雨在通過某些方式間接地照顧我,可是這種好太抽象,就在身邊四周飄著,卻摸不到,但這個蒸餃不是,我能把它抓在手裏,咬在嘴裏,咽下肚子裏,是暮雨九根手指包出來的,實實在在的,愛和惦念的滋味。我邊哭邊吃邊抱怨,“這麽多年了,手藝還是這麽差!”


    自己就這麽變成了一個特殊的人,我受到各種優待。其他犯人羨慕嫉妒恨我感覺得到,不過,終究沒人敢說什麽,也沒人敢惹我。我不再去找九叔買煙,因為跟暮雨做的飯一樣,楊曉飛每次來都給我帶,同時傳達他韓哥的話,讓我少抽。同寢室的人也受惠不少,於是紛紛幫我做工,其實那時真用不著了,因為“身體原因”,我的工作指標降到了原來的一半兒。


    我算是九叔的老主顧,因為後來很久沒去光顧他生意,他還來找了我一趟。我送了他一包南京,他抽了一口,隔著煙霧看我,“有背景啊!”我笑,“沒沒,最多有個背影兒。”九叔勸我,“你心髒不好,以後少抽煙吧。”我奇怪,問他怎麽知道。九叔說,這個監獄裏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說他老婆也有心髒病,他在家一口煙都不敢抽,他還講了些病情表現,居然和我娘親那時候很像。


    再見著楊曉飛時我讓他給我帶點以前娘親用過的那種特效藥,楊曉飛帶回來時跟我說:“韓哥聽見藥名以為是你的病情加重了,手上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以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帶怕的,也就你能嚇著他……”我不滿地看著胖子,“誰讓你不說清楚的!嚇壞了他你賠啊?”楊曉飛大笑,“回去我得把這句原封不動的告訴韓哥。”


    後來我把藥給了九叔,讓他拿回去試試。不是有心行善,算是是同病相憐吧。


    第一年半的時候,楊曉飛告訴我,他從盛安辭職不幹了,要回l市開建築公司。我知道這個是有資質要求的,楊曉飛說他就是管找找人、跑跑手續,以後交給他韓哥管。我問他們錢夠不夠,那種b級以上的建築公司隨便注冊資金就得兩千萬。楊曉飛狂得不行,說這點兒錢他韓哥和老鄭就辦了。然後又感歎如果當初他們這麽有錢,我也就不用受這個苦了。我說:“我倒不覺得,現在這點苦我受得不冤枉,誰讓我害了那麽多人。”


    楊曉飛眨眨眼睛,詭笑著問我:“你說,咱這新公司去請原來你們銀行的曹經理來給咱管財務好不好啊?”


    “好啊,那女人最靠譜兒了,沒她不懂的……”我由衷地表示讚成。


    胖子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韓哥說了,你肯定開心。”


    “還有,還有,公司開戶必須在我們銀行,把錢都存我們那兒。”


    楊曉飛狗腿地點頭,“是是是,都聽您的。”


    想到我居然還能有機會補償那些無辜的同事們的一些損失,我就覺得通體舒暢了。人生,總是清白的好,如果不能清白,至少求個心安。


    兩個月之後,暮雨和老鄭辭職,回到l市,聽說還帶走了盛安一批人。


    又一個月後,盛安再次被調查。楊曉飛說,有人往上遞了材料,把盛安那些見不得人的交易內幕都報上去了,而且證據充足。我問誰啊?誰這麽有正義感?一塊過來的吳越皺起眉頭,“安然,你怎麽變笨了呢?誰會冒險幹這種事兒?除了那些跟盛安有大仇的,那些被盛安害得夫妻離別的,那些……對象被著逼坐牢的。”


    我眨巴眨巴眼,“廢什麽話!你直說是那誰不就得了嗎?”


    “不能說。”楊曉飛滑稽地將手指放在嘴邊。


    次年四月,跟著我又減刑兩年的消息同時到來的是盛安總公司被查封的消息,很多人被抓,楊曉飛特別說明,其中包括張冰兄妹。關聯企業不同程度的受到影響,盛安在l市的分公司麵臨困境,停業休整。於是,本市其他建築企業趁機拉攏盛安客戶,其中獲益最多的就是暮雨的“思安建工”。楊曉飛說,暮雨手上又有盛安原來的關係戶,而老鄭又有那麽一個有勢力的家族背景,雖然說,‘思安建工’做的是正當生意,跟鄭家沒有經濟往來,可有當地最大的黑社會暗地裏庇護著,卻也省了太多太多麻煩。


    有人有關係有項目就能掙錢,據我所知思安的生意挺不錯。


    那天下雪,來探視的人不多,我被安排在了最後,楊曉飛和吳越都穿得像個球似的,胖子過來先跟監視的大姐打招呼,大姐笑笑回頭去看手機,讓我們慢慢聊。


    吳越掏出一大疊宣傳單排在麵前,都是賣房子的。


    “安然,弟妹說想買房子,他選了幾個小區,讓你挑一套定下來。”


    我一眼望去全是別墅,“這……他選就成了啊,我又不住……”


    楊曉飛不同意了:“安然哥,你怎麽就不住呢?等你出來肯定要住啊?”


    可離出去還有三年呢!


    不過,別墅,這好像是暮雨說要娶我的承諾之一,現在真的可以買了,甚至可以隨便挑,然而,我卻住不進去。


    這人生啊!


    最後根據吳越建議以及我自己的考慮,選了世紀花園的一套,地理位置好,環境好,總價三百多萬。楊曉飛說,行,那就這個了,口氣就像是買白菜。我問楊曉飛,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成家了,你不買?楊曉飛說,買啊,這不你選好了嗎,我就在你家邊上買一套,感覺像是又買了一顆大白菜。


    吳越感慨,有錢真好!


    我心想,難道我一輩子都擺脫不了胖子了?


    那天休息時九叔找我過去聊天,他幾乎是我的朋友了。他說我給他的藥特別好用,他很感謝我,讓我隔天中午再去他那裏,他要送我個禮物。我推辭了半天,他卻堅持,讓我中午必須過去。


    到了約定的時間,我去找他,卻發現他那屋子從窗戶裏冒出煙來,我一邊喊人一邊使勁推門,卻怎麽都推不開,最後隻能硬撞。等我衝進屋裏發現是櫃子裏起火了,而九叔就躺在沙發上,叫他他也不回答,大概是暈了。我趕緊著把他扶出去,讓他在地上平躺好,而後以最快的速度報警,切斷電源,尋找就近滅火設備……就像我曾經在銀行無數次演習過的那樣。九叔跟我們不住一個區,而中午獄警值班的人又少,等大隊人到了現場時,火已經被我滅得差不多了。


    我受到表彰獎勵,還給我扣了個英勇救人的帽子。那時起火的是櫃子裏的衛生紙,誰都不知道好端端地為什麽會起火。直到那天九叔躺在床上,抽著煙跟我說,“安然,救火這事兒,擱別人可能隻能算減刑,但是減刑再減也得服役滿原判期的一半兒。你不是個壞孩子,我從來沒看錯過人。就算犯了什麽罪,這兩三年也贖夠了。我知道你肯定有關係,好好利用一下吧!如果能被批個假釋,也許沒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他隔著煙霧問我:“這份禮物不錯吧?”


    我瞪著眼睛一句話都說不出。


    當月的探視,楊曉飛興奮不已,說他們知道了我英勇救人的事跡,正在跟監獄長聯係向最高法申請假釋。


    三個半月後,我收到了假釋通知。


    又一個月,我終於結束了各種學習,各種程序,各種檢查,換上我進來之前的衣服,拿好自己當時上繳的私人物品,看著那扇緊閉的大門,為我一個人開啟。


    門外正是陽光明媚的暮春。


    這是個標準的荒郊野外,一條紅磚路延伸向遠方。路旁有大叢的野花,開得星星點點。


    風從脖子裏軟軟地吹過,帶著空曠而自由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植物的清甜充滿了肺泡。


    隻一道牆,便隔出兩個世界,裏麵沒有四季,隻有作息表,而外麵,外麵是天堂。


    我還沒來得及好好感受,已經有倆人奔過來。


    “安然哥!”最先跑到眼前的是楊曉飛,居然穿了件彩色襯衫,像隻花花綠綠的肥蟲子。他自動自覺地把我手裏的小包接過去。吳越在我肩膀上拍了兩下,然後又覺得不解氣似的一把抱住我,“你他媽的可算是出來了……”我笑笑,眼睛被陽光照得刺痛,“是呢,我又出來為害社會了……”


    “放屁!”吳越罵罵咧咧地放開我,指指身後,說:“我們都來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慢慢朝我走過來的是暮雨、老爸和曹姐,確切的說,是暮雨和曹姐扶著老爸。


    三年的時間,父親偶爾也過來看我,可我仍能明顯得感覺出父親的蒼老。麵對這個生我養我的人,壓在心裏那些說不出口的歉疚忽然地翻上來,我憋了半天才叫了句:“爸……”而後便盯著腳尖抬不起頭。


    顫巍巍地手在我光亮的腦袋上摸了又摸,老爸看著我好半天,然後不知從哪兒拿出頂棒球帽給我扣上,說:“傻孩子,行了,回家吧……”


    衣袖被人輕輕拉住,我一看是曹姐,那雙大眼睛裏全是眼淚,隻要眨一下就得流下來。我趕緊衝她齜牙一笑,“曹姐,你要是不怪我了,你就給我笑一個,你要是哭,我扭頭就還回那門兒裏去。”


    曹姐噗的笑出來,眼淚被抹掉,“你啊,還是這麽不著調,趕緊回家吧!”


    “姐,你真不怪我了,我害得你丟了工作。”


    “不怪你,但是不代表我覺得你做得對……至於工作,我現在的工作更好。”曹姐還是那麽正直嚴肅。


    “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真心地。


    曹姐習慣性地踢了我一腳,“原諒你了,趕緊上車吧!”


    路邊停著兩輛車,吳越跟著楊曉飛上了前麵那輛寶馬,曹姐也扶著父親坐到那輛車上,暮雨打開了後麵那輛斯巴魯的車門。


    突然地,我想在這樣自由而寧靜的天地裏走走,找回我呼吸的節奏,我生長的頻率。


    “我想走走。”


    車鑰匙丟給吳越,暮雨不聲不響地走在我左邊,到現在為止,他還一個音都沒有發。身後幾米遠的地方無聲無息地跟著兩輛汽車。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卻又一直在看著他。總是覺得自己什麽都看開了,什麽都想明白了,卻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亂了。


    有些感情紮根在身體裏,伴著每一次呼吸心跳,每一個言語舉動,每一個有的沒有的念頭,在年深日久後,長成了本能。所謂本能,就是身體自己的意誌。走在他身邊,就像是受到某種感召,全體細胞都不安分起來,神經紊亂,肌肉筋骨也失控般震顫,無數聲音潮水樣層層湧起,暮雨,韓暮雨……


    然而,卻又沒辦法靠過去。


    他走在我左手邊,清新的藍白格子襯衫,清新的短發,眉梢處斂了幾分凜冽鋒利,愈發顯得沉靜如水。時光將他打磨得更加精致,空山流泉,月湧江橫,青冥滄海,他轉頭看向我,望進眼睛裏。我看到流光飛逝,晨昏荏苒,我看到天涯咫尺,四方無限,我想起竹簾卷雨,畫棟飛雲,我想起看過的,夢過的,走過的各種時間和空間。


    “暮雨,”我輕輕叫了出來,那個在心底被無數次呼喊的名字,“我怕你會難過,我怕見了你之後會再也過不了餘下的日子……”所以我才堅持沒有你的生活。


    “恩。”暮雨點頭,發出一個簡單的音節。


    “你一直希望我好好的,我卻跑去犯法。我做了錯事,卻又不後悔。”


    暮雨好久之後才說,“我們遵守法律,我們也遵守這個世界上生存的規則,而且,那不隻是你的錯,也是我的錯。”


    “安然,”他轉頭叫我,‘然’字微微拖長,尾音上揚,裹著化不開的溫柔,“你的錯已經抵消了,以後的日子,讓我彌補我的錯。”


    雖然再也不敢說那些天長地久、永不分離的話,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瞬間就讓誓言成灰。可我還是願意期待,或者一個不小心,就白頭到老了。


    暮雨的話繞在耳邊,我特沒出息地紅了眼。


    慌亂地偏開頭,我跺跺腳說:“熱死了!”在監獄中用過的那些東西,我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就扔。身上還是進來時的裝束,那時候是初春,現在已經快夏天,衣服還有薄的可以穿,鞋子卻還是厚的那雙。


    暮雨想了想,慢慢蹲下去,開始解我的鞋帶。我愣愣地看著他動作,直到人家把我的鞋子脫下來,丟進楊曉飛的寶馬裏,我都沒能給出什麽反應,就那麽單穿著雙襪子站在路邊。


    而後我看到他走回來,背對著我在我前麵單膝彎下,說,“我背你。”


    某種野花的香氣甜蜜地飄過來,點點掛在睫毛尖兒上。暖風輕輕地搖著我的手指,像是某種催促。心髒輕巧的躍動著,看某人一個動作一句話,那麽簡單就把歲月攪亂,有著斑斕色彩的往事一幕幕滑過眼底,細看來,他始終是他,我的暮雨從來就是如此。


    一個拒絕不了的邀請,一個隻有他能給的溺愛。


    我伏在他肩膀,世界隨著他的腳步搖晃。風穿過他的頭發拂到我臉上,吹進我心裏最沉寂無聲的地方。他的心跳跟我的一應一答,那些我臆想中跨不過去的距離完全不存在,他就把我放在他心髒旁邊,沉默著,千言萬語。這就是暮雨的愛惜,最妥帖舒適,?


    ?達靈魂。那兩輛車跟在我身後緩緩爬行,我聽到腦後飛起善意的笑聲和口哨聲。


    忍不住地,我手指爬上他的臉頰,一遍遍撫摸過。細致而柔軟的皮膚有舒適的溫度和手感,我最想念的,最愛不釋手的人。


    一點清涼落在手指上,而後一滴又一滴。


    “暮雨?”


    “……以前你的手沒有這樣的繭。”


    “……沒關係,”我輕輕親在他耳朵上,說:“以後也沒有。”


    “恩。”


    青枝發綠,陌上花開,緩緩歸人,一路走一路到白頭。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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