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還在下濛濛細雨,似乎要纏綿到天荒地老。張景良起了個大早,先到閱馬場紅樓向黎元洪請辭,隻騎了匹戰馬,才帶著隨從出城過江到漢口。前頭就有人因為分乘八人綠呢官轎前呼後擁來到閱馬場紅樓辦公,惹得革命黨人士兵看不慣這封建作派,拉出轎子狠揍了一頓。張景良做了民軍總司令也不想搞這樣的排場,本就是有問題的人,這樣不更是招人眼目。


    張景良昨夜聽孫武在紅樓開會時報告,說漢口兵員征得五萬餘名,聚集在漢口的青壯流民幾乎征集一空,已經在劉家廟試校過一次。張景良一行到了漢口,就直奔劉家廟。


    張景良一行方至劉家廟車站的廢墟前,便見一麵被雨水打濕了的鐵血十八星大旗,在寒風中冉冉升起。劉家廟清空的廣場,豎起木寨,警蹕森嚴。裏頭黑鴉鴉一片俱是持槍民軍兵士,頂著風雨立成方隊,紋絲不動。剛剛穿上的新軍裝看上去十分鮮亮整齊,才當了一天兵的流民竟有了一絲鐵血的味道。


    張景良瞧著不禁心頭冷笑,卻點頭含笑對陪同他一起來的老部下革命黨人蔡濟民道:“漢口饑民成軍,雖說都是一些沒有碰過槍的泥腿子,還真有一股敢死的能戰之士氣。”當然,是敢死的炮灰。


    蔡濟民很是自豪的笑笑,尚未答話,忽然聽前頭有人斷喝一聲:“什麽人在此騎馬?下來!”幾個人都嚇了一跳。一齊瞧時,是個背著步槍的門衛,瞪這他們的臉色不善的很。


    張景良的親兵耀武揚威慣了,一見這陣勢,將馬一拍就要上前叫罵,卻被張景良的親兵頭子一把扯住,低聲道:“兄弟不可造次,今時不同往日,瞧著蔡濟民處置。”


    蔡濟民早已翻身下騎,將轡繩一扔,款步上前,對門衛悄悄說了幾句。那門衛板著臉點點頭,上前“拍”雙腳一並,抬手向張景良行了個軍禮,語氣生硬又傲慢的說道:“請張總司令下馬!”


    跟在張景良身後的親兵,那受得了這樣的氣,衝馬上前喝道:“你個狗奴才,瞎了你的狗眼,這是民軍總司令!”


    門衛臉一揚,鼻孔朝天,冷冷說道:“我是革命黨人,不是你家的奴才。如今的天下,人人平等。誰又是誰的奴才,你個老奴狗腿子,做你的奴才去,少在大爺麵前叫喚。這位又是哪來的民軍總司令威風的緊?武昌起義當晚,我看到的民軍總司令是李大帥。”


    張景良的親兵“嘿”的冷笑一聲,揚鞭便要抽打,後頭張景良忽地黑沉了臉,喝道:“放肆!都下馬!”說著,張景良便先從馬上跳下,隨行親兵這才都服服帖帖下來。


    張景良是很識趣的下馬,蔡濟民的臉上卻並不好看。隻聽這個門衛的口氣就知道,他是參加過當晚武昌起義的革命黨人。如今這些人,即使是個小兵,也是居功自傲的很,如今麵對的還隻是一個張景良,就是麵對黎元洪也是頤指氣使慣了。熟不知,他們的居功自傲,正是黎元洪等人心中的一根刺,恨不得早日拔掉。


    蔡濟民正想擺老革命的資曆說幾句,便聽到軍中鼓樂齊鳴,鳴炮三聲,謀略處蔣翊武和張震武已軍容端莊整肅地迎出了轅門。天還在下著濛濛細雨,他們的大簷帽還在滴著雨水。


    蔣翊武瞟了一眼張景良,總司令的位置本來黃興走後是他代領,卻因為孫武的大力反對,而落在他的頭上。他毫無表情的向張景良行個軍禮,朗聲說道:“歡迎張總司令!”


    張景良同樣表情嚴肅回完軍禮,卻一下子變得毫無架子,堆砌滿麵笑容,親熱的挽起蔣翊武的手,也不怕被人誤會,一一介紹隨行人員。大家寒暄著進了軍營,張景良一邊顧盼著說笑,一邊問:“孫部長呢?”


    孫部長就是孫武,謀略處三武就缺他一個了。蔣翊武見問孫武,咽了一口唾沫,你老搶了他總司令的寶座,他當然不會來。嘴上卻說道:“孫部長現在三道橋巡營防,已經著人傳叫去了。最近馮國璋動作頻繁,拿下孝感之後,看來是急著要進範漢口了。”


    “革命大員不顧自身安危的親赴戰場前線,真是個實心革命事業的人啊!”張景良誇著孫武,皮笑肉不笑的看著蔣翊武道,“兄弟此次臨危受命,不止黎督關心,湖北父老也很關心,全國革命黨人也是很關心。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兄弟做這個民軍總司令,可是身負重拖,沒給老兄帶來好信兒呀!”


    軍帳裏,蔣翊武剛剛坐穩,聽到這話不善,有些心灰意冷的他也不放在心上,懶得離席的隻是作勢拱手一揖說道:“馮國璋已經對漢口形成包圍之勢,我們謀略處沒有做好應對的策略,理當嚴責。張總司令有話,盡管訓誨。”


    張景良抽出一根飛馬牌香煙,打火抽煙,蹺起二郎腿笑道,“哪裏有什麽‘訓誨’?隻是谘議局的一幫老朽被殺氣騰騰的馮國璋嚇得不清,在開會時對民軍有些督責的話,並無處分。黃總司令已經一肩把責任扛起,主動離的職,和民軍其他的將領沒有任何的幹係。許多也是那些街頭巷尾的流言,也不足全信。不過,老兄剛才說馮國璋對漢口已經形成包圍之勢,此事谘議局尚不知道,老兄心裏要有數才好。黎督好說話,但是谘議局的老朽喜歡大驚小怪,老兄也不必過於在心。”


    張景良說著,嘴裏也毫不閑著的吞雲吐霧。好像馮國璋圍城全是蔣翊武的事,不關他民軍總司令張景良鳥事,還裝作關心的安慰他。


    這個場合蔣翊武不便多說,幹脆悶頭想心事。張景良接任民軍總司令,明知馮國璋近期就會進攻漢口,竟不議軍事部署,盡撤這些有的沒的,是在嚇唬誰,一聽就明。張景良這個民軍總司令是否合格,別的不說,僅此一件事便足以使人心寒了。難道武昌城谘議局裏,已經找不出一個全心全意革命的人?竟然推出這樣一個有反革命前科的人物。詹大悲負氣離開武昌,李想被驅逐漢口,黃興也灰溜溜的離開湖北。革命還沒有成功,爭權奪利的事情卻一件接一件的發生。長沙的爆亂是最悚人聽聞,焦達峰和陳作新死於亂軍之中,竟無人敢去收屍,正應了死無葬身之地這句老話。蔣翊武是越想越心寒,再接著離開武昌的心思也有了。


    張景良翻起微微浮腫的金魚眼泡看了看沉默的蔣翊武,又突然說道:“有一事,黎督在谘議局開會商量過,還要請老兄多加留意。漢陽鐵廠、漢陽兵工廠、陽夏兩鎮的官辦的紗廠、和其餘官辦工廠事業企業,李想整頓之後收歸國有倒也罷了,聽說有新華財團參了股。李想這不就是公飽私囊,可了不得呀!”


    武昌已經收回國有資產,現在又對李想的私產起了歪心思。熊秉坤在旁聽著,胸中突然升起一團怒火。這些谘議局的士紳,打仗的時候看不到半個身影;這些漢口的華商,募捐時用槍杆子才逼出十八萬,其中十萬就是李紫雲一個人出的,從他們身上拔一根毛也不止這一點。李想剛剛把那些清廷經營慘淡的快要破產的公司整頓出個模樣,一多半還剛剛走上正軌,有了盈利的勢頭,他們便餓狗似的撲了上來!宋教仁在時,還留有一線,並沒有要剝奪李想股份的事。這實在是逼人太甚,因他們議事,熊秉坤的身份低的插不得口,可是他火爆的脾氣憋得要爆了,思量半晌終覺難忍,遂大聲對身邊的張震武說道:“說民軍吃了敗仗,既是民軍將領之過,便該送去軍法處置;民軍趕走韃子,被韃子搞得糜爛的地方總要整頓吧?有人自掏腰包入股幫助整頓,卻說有人公飽私囊。做了事情的人,卻處處都是錯。這樣誰還願意打仗?誰還願意革命?將士寒心,這仗還怎麽打?如今的武昌軍政府,還是革命軍政府嗎?”


    這不是奚落,簡直就是誅心,張景良瞬間臉色陰沉下去。他沒想到一個小小門衛居然在轅門為難自己,他自付有宰相肚量,為了顧全大局忍了。如今一個熊秉坤居然在這場合挖苦自己,真不把他民軍總司令當回事。張景良以妻子為質,爭取到民軍總司令一職,就是為了能報效大清國恩,本來就是想攪得武昌匪黨越亂越好,但進入漢口之後一再的當眾受匪黨下官奚落,如何忍得?泥菩薩也有火,何況他張景良。張景良火到要爆,臉色比營帳外頭的淫雨還要陰沉,他盯著熊秉坤看的眼中閃過一絲陰毒,卻隻是發出輕笑一聲,道:“革命黨人個個都好大的火氣!也都不講上下級之分嗎!隨便一個什麽人,都能對我這個總司令大吼大叫,我總司令的威信何在?軍令如何得以通行?三軍不聽使喚,我才該問,這仗該怎麽打?武昌軍政府如果不是革命軍政府,難道還是匪黨窩?武昌起義原是為了革命,清廷留下的官產本就是屬於國家的財產,武昌作為臨時中央政府,把清廷留下的國有資產收歸國有,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難道我說得不對?如今他李想的新華財團從國有資產霸占的股份都是國家財產,我難道冤枉了他?”


    熊秉坤坐著的身子一仰,背靠椅子擺出我是大爺的架子,說道,“張總司令既然問了,我又焉敢不盡言。馮國璋威脅著漢口,民軍將士上下擔負著漢口保衛之責,滋事體大,我們豈敢有絲毫怠慢?張總司令隻要下達作戰命令,將士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而總司令直言李帥公飽私囊,這話也太過誅心,我聽到了,出於革命的大義,和一個革命黨人應有的正直和良心,不能不幫李帥辯解一下。這些官辦企業資產多半是張之洞辦洋務之財產,這些年湖北官僚貪汙腐敗,早已經掏空了這些官辦企業的資產,有些負債累累已經瀕臨破產的邊緣,有些實際已經破產,隻剩下一個殼。李帥既花錢從幫助償還負債,使這些企業重新起死回生,李帥便是這些企業的老板,他就有權力擁有股份。即便是武昌政府以臨時中央政府的名義要收歸國有,整頓這些破產企業的時候既不出力,又不出錢。現眼饞李帥手上的股份。也要拿少許幾兩銀子來,從李帥手上贖回又有何礙?”


    “你這是什麽話?”蔡濟民對李想沒有什麽好印象,本來就很讚同谘議局的這個做法,聽熊秉坤話中有隙,緊叮一句問道:“這本來就是國家財產,李想當時身為漢口最高長官,整頓國有企業本就是他應盡之責。企業整頓好了之後,股份怎麽就轉到李想的手上?”


    蔣翊武是寧願聽帳外的雨聲,也不願聽他們無聊的爭吵。說李想的手是有些不幹淨,但比起谘議局裏的人要幹淨太多。李想撈錢凶狠,花錢也凶狠。他要不是生財有道,他憑什麽以一己之力把漢口工人的工資提高了一倍?他憑什麽撤銷湖北各地繁複重重的厘稅關卡?憑什麽揚言誓要免除了湖北幾千年的農業稅?蔣翊武也窮苦人家出身,對李想這一政策十分讚同。蔣翊武愈思愈覺事體重大,李想雖然黯然退出了漢口,但這一政策必須繼續下去,而他的新華財團也必須保護下來。他不能不頂一下這位民軍總司令,與武昌谘議局作對也在所不惜了,便冷冷說道:“這股份並非李帥白撿來的,是耗他新華財團半個家當換來的。即如川漢鐵路職工正在為保路而鬥爭,滿清政府不顧人民利益,引出鐵路風潮,導致武昌起義,南方十三省獨立,這就是革命的導火索。難道說因滿清政府當權,就把這無數人血汗築起的漢川鐵路拱手奉送滿清皇帝?”


    蔣翊武比出這一絕大題目,正是此次資產階級革命的根本目的,把個人資產合法化,是資本家們支持革命,喋喋不休的大事。蔣翊武這話一出來,誰要是還強行動李想的股份,就跟反革命沒有什麽兩樣,一時誰也不敢再遞什麽話。


    張景良臉色早就不好看,他是誠心要挑起事端,因尋不出話駁斥蔣翊武,打個幹哈哈說道:“馮國璋圍困漢口,大戰一觸即發,不知老兄和謀略處同仁已作何軍事部署,應對此前危局。”


    蔣翊武知他是有意刁難,民軍總司令是他張景良,卻也是該問。他遂謹慎地答道:“北洋軍從蔡甸、孝感、黃坡三個方向包圍漢口,擺出的架勢是從一個放向主攻,兩個方向助攻,或者至少有一個方向助攻。不過謀略處同仁一致認為,馮國璋和段祺瑞在孝感集結的兵力也隻有三萬左右,馮國璋不會分散使用兵力,而是將所有的兵力全部集中在一處,形成民軍方麵的絕對優勢,以一口吃掉漢口民軍的主力部隊。”


    張景良根本不想聽他任何敵情分析,任何的戰鬥部署,打斷道:“民軍新近擴充甚巨,彈藥供應不足。炮予彈一枚,槍予彈一排。”


    熊秉坤騰的站起,大叫道:“炮予彈一枚,槍予彈一排。還不夠開戰一刻鍾,還怎麽和馮國璋打?”隨即帳內將士“嗡”的一聲議論開來。


    張景良一掌拍在案上,立即頂了他們一句:“我是民軍總司令!這是軍令!誰敢多嘴,我免了他的職!”


    張景良在清廷養了多少年的官威,此刻爆發出來,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驚呆了所有的人。蔣翊武也站了起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隻是呆立著,臉色都是雪白。營帳外的風雨,帶著刺骨的寒氣吹進來。


    張景良丟下這句狠話,帶著隨從耀武揚威的走出營帳,隻覺得迎麵撲來的細雨,溫暖如春。他四處看了一番,人就不見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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