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陽光灑落千絲萬縷的金色,卻沒有一絲一縷的溫暖。碼頭上,料峭寒意沁人的河風不斷呼嘯,像是千萬亡魂在泣訴。滔滔長江的水咆哮著,憤怒著,卷起昨夜無數革命誌士的熱血,流逝不返。


    金兆龍畏畏縮縮的像一個普通民眾走向四官殿碼頭,遠遠瞭見裏把遠的碼頭上圍了一片螞蟻似的人,挨挨擠擠伸長了脖子,地似乎在瞧什麽熱鬧。


    此時,馮國璋一行人打馬風也似的從金兆龍身邊卷過,他趕緊隨著三三兩兩的人群堆到牆腳根讓道,還是挨了開路狗腿子呼嘯而來的兩辮子抽,卻沒有人注意到他就是先前闖劉園救馬榮的人。


    金兆龍低著頭,一眨眼的猶豫,已經擁過一大簇人。他踅到碼頭,跟在人群後麵去瞧熱鬧。圍觀的竟有上百人,隻見一堆人的背後,有的身長脖子,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金兆龍覺得甚沒興頭,忽然聽到有人放低的聲音飄進耳裏,“這不是馬家的公子嗎?馬家二奶奶的孩子啊。”


    “什麽?”金兆龍詫異地接道,便側身往人堆裏擠。心想,不會是馬榮吧?


    “無論是馬家公子還是牛家公子,膽敢造反,人皮草袋就是他的下場。”守在此處的北洋兵一臉橫肉高興的飽綻,看到眾人都驚懼看向他,越發得意的大聲說話,“小家夥不要命,不要命就是了,還要連累他們馬家滿門超斬,誅連九族。現在怎樣?就是馬家有金山銀山也沒用。”


    “哪有銀子辦不成的事情?”有膽大的人輕輕的附和一句。


    “這是造反!”這北洋兵卻聽到了,做出一副砍頭的手勢,顯出鄙視的目光看他一眼,冷笑道,“這匪黨可不成東西!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他卻不要。他還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嗎?張大人費盡唇舌,勸他改過自新,他不肯聽,已經氣破肚皮。他還要在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十大酷刑伺候。張大人可是有名的用刑高手,大羅神仙在也抗不住他的酷刑。可這濺骨頭就是不怕,還說什麽民不怕死什麽的……你們說,有誰不怕死?瘋話,簡直就是發了瘋了。”


    場內外搔動,卻沒有一個人接這個北洋兵的話。幾個執搶的北洋兵也都麵麵相覷,這要是在北直隸京城一帶說出來,人們肯定會當笑話附和著起哄。可是……漢口這地方就是邪門,匪黨們一個個不要命,不怕死,而老百姓的反應也是這樣的奇怪。那隱含的怒氣,對北洋軍的仇視,直如江水滾滾,洶湧澎湃的卷起萬仗高的浪潮拍打著岸堤,隨時都可能潰決。說話的北洋兵的眼光突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


    金兆龍歎息一聲,冷笑一聲,在人群裏用低得隻有自己才聽到的聲音說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金兆龍擠到人群的前頭,抬頭才看清楚旗杆上掛的全是塞了草料的人皮,被河畔的風吹得不安的亂晃。一張張鮮活的容顏一如生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同誌戰友。他仔細的看一個個過去,終於看到馬榮人皮。人皮上是累累的傷痕,可以清晰的看出他們生前受過多少非人的折磨。


    此時,有北洋軍官站上石敦,大聲宣布革命黨人的大逆罪狀,四周的聽眾發出一片唏噓聲。


    金兆龍隻覺鼻酸難耐,想起在劉園與馬榮的最後對話,被他寂於的希望,驀地心中轟然一熱,隻覺得肩上的責任更加重了。進行他未完的遺誌,把革命進行到底,卻一如初衷。


    突然一個少年失聲哭叫道:“哥,我的好哥哥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愣的人們,撲向旗杆,號啕大哭:“哥!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弟給報仇!弟……”


    人群一陣騷動,外頭守衛的北洋兵也發現人簇圈裏頭的異動,一片嚷嚷的亮出明晃晃的刺刀,咋呼呼的,刹那間場內場外都騷動起來。人簇被北洋兵用刺刀趕得轟的一聲向後退卻,讓出更大的一個內圈。


    金兆龍幾乎被哄退的人群擠倒,卻極力的扒開湧動的人群,擠過去,雙手緊緊摟住號啕大哭的少年,把他的嘴也緊緊的捂住了。少年在他手上倔強的掙紮,金兆龍能力舉石鎖的兩膀子死死的把他扣住。


    “不要命了!”金兆龍極力輕聲喝道,他在清楚不過手下少年那萬箭攢心,百感交集的痛苦和憤怒。他心中隻是又酸又熱,自語道,“是我們來遲了……害得陽夏淪陷……他們也不會死啊!”


    掙紮無用的少年隻能圓瞪眼眶,死死的看著一具隨風搖擺的人皮草袋,眼淚早已流滿麵。


    “走開!你們這些濺民,是誰在鬧事?統統都該死!”一隊北洋兵端著搶,往搔動的地方趕來。


    金兆龍拖起少年往人簇後擠,人們幾乎自覺的給他讓出一條人巷,更多的人上前堵住北洋兵的去路。幾個毫不起眼的人來到金兆龍身邊,把少年接走。


    馮國璋也注意到這邊的搔動,他現在看到漢口風吹草動,就心中煩躁不安的很。他冷笑一聲,遙遙一指道:“來遲了也有熱鬧可瞧。哈!一群手無寸鐵的泥腿子,要是膽敢起哄造反,就給老子殺幹淨了。”


    “是!”張聯芬應道,一味的殺人血腥鎮壓也不是辦法,可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但看李純他們幾個北洋大將,也同意馮國璋的作派,也是認為殺得不夠血腥,還不夠鎮壓這些濺民的。張聯芬腦海突然冒出馬榮那不屈的笑聲,堅定的眼神,心中無端的惡寒,擠出一笑道:“他們手無寸鐵,我們實在無須過於擔心。”


    “老子就是看他們不順眼!”馮國璋臉色陰沉,“該死的!”


    張聯芬再不敢接口,可是心中一絲隱憂越凝越濃。不得不說北洋將士進入漢口之後,都有些神經質的緊張,像是對這座城市存在的莫名其妙的恐懼。


    “嗚!”一聲汽笛的長鳴,隻見廣闊長江水麵的天際盡頭冒出一艘鐵甲客輪。巨大的煙窗噴著濃濃的白煙,在江麵的上空拖得老長。越來越進的鐵甲客輪,清晰可見老英國府的米字旗囂張的翻動。


    金兆龍那份不快的鬱氣憋在心裏,在心中翻騰不休,五味陳雜。望著正緩緩靠向碼頭的米字旗客輪,瞧得發愣,忽覺背後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回頭看時,隻見陽光下一英俊少年手握折扇,正蹙眉含憂鬱的看著他。


    金兆龍像在夢裏初醒,先是一陣惶惑,差點以為暴露了身份,伸手就按在腰上的匕首,準備出手把他解決了。但見這英俊少年臉熟,緩過一絲猶豫,又一時想不起在那裏見過。再仔細一瞧,唇紅齒白,英俊的妖異不似男人,再往下看,沒有喉節,原來是個女扮男妝。猛然想起,這男人裝美人是八大商幫裏趙太爺的女公子,趙又誠的老姐,孝感林翰林家的少奶奶,林鐵長還沒有園房的老婆趙又語。金兆龍先前在哥老會混的堂口不低,與八大商幫的一幫太爺們經常打交道,也經常碰上精明能幹的趙又語。金兆龍片刻猶豫,大吃一驚道:“是……趙大姐!”他最後憋出這樣一句稱呼。趙又語的八卦他也聽了很多,


    林鐵長當初是死也不肯承認這段封建婚姻,如今更是不可能。


    趙又語眉心輕蹙,是難以舒展的何種情懷?現在的她,蛻去當初的青澀,更現成熟迷人的風韻。趙又語身處的世界周圍一切都變得那麽醜陋,肮髒,惟有她顰眉蹙宇的樣子最美。可這世界又是怎樣的一種殘酷?種種不幸的命運降臨在她身上,被無情的命運擺布。真不知這個世道,就不能容忍人們擁有一丁點的幸福。金兆龍癡癡的看著趙又語清麗高貴的容顏,心裏全是惋惜和心疼,此生此世要如何解釋這化不開的苦痛。


    趙又語微蹙的雙眉,似乎含著脈脈深情,又似乎帶著幽幽怨氣,還多了一絲先前未曾見的英姿。她隻是上下打量金兆龍,好一會兒才問道:“好久不見,你比以前大不一樣了。聽說你現在跟著李帥鬧革命?”


    “五年不見了。”金兆龍不禁低下了頭。以前混哥老會,就是一黑社會的青皮流氓。雖然在漢口一直橫著走,看似風光,但是趙又語從來連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趙又語說他跟以前大不一樣,使他又是羞愧於以前在黑社會的光榮事跡,又是自豪於眼前的革命事業。自他的人生有了理想,命運與革命,與國家緊緊相連,他本是虛度的光陰從此就充滿了意義,是一種人前可以昂首挺胸的自豪。這分事業還可以贏得趙又語的另眼相看,不禁在心底暗生一絲竊喜,掃蕩剛剛的愁眉,笑道:“我也是才進跟著大帥不久,武昌舉義之後的事情。”


    趙又語確認金兆龍真是李想的人,立刻把握到當前的形勢,上前輕聲說道,“那你現在在這裏,是在為李帥收集情報?李帥打算反攻漢口?”


    “沒有,請不要亂猜。”金兆龍心頭微微一顫,不等她再說下去,幾乎是條件反射似的矢口否認,杜絕趙又語胡亂猜測李想的軍事意圖。這位美人絕不是花瓶,一見麵便套出他的話,窺見他來此的用意。但李想的軍事意圖,即使諸葛武侯也未必看得透,內中情由又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但也不能讓她繼續猜下去。他看了看四下,哄鬧的人群正在看掛米字旗的洋人鐵甲船緩緩靠近,沒有注意到他們的低聲說話,遂壓低了聲音道:“這裏不太方便,我們到那邊去說話吧。”


    金兆龍不等她再說話,一把扯著她的衣袖擠出人簇。


    金兆龍還趙又語在人簇邊緣,看著廣闊碼頭站台上重重疊疊的背影,漢口破家四處晃蕩的遊民幾乎都匯聚在這裏,馮國璋強行召集他們至此歡迎洋人的和平使者,還有看那幾個高高掛著的人皮草袋。


    金兆龍說道,“現在漢口極不太平,北洋軍奸''淫擄虜,什麽事情幹不出來。你雖是女扮男裝,我仍能把你瞧出來,北洋兵難道就不能把你瞧出來?你還是少在街上走的為妙。”


    趙又語對他的關心似乎有點不勝其煩,不斷往向馮國璋所在為迎接洋人調停的和平使者搭建的彩篷。江風不斷的吹弗,她單薄瘦弱的身子看似站不穩的樣子。她緊緊的拉了一下外袍,卻有些語不著邊的說道:“李帥離開漢口已經這麽久了,難道忘了漢口?忘了他的責任?忘了他革命的初衷?北洋軍進城,大半個漢口都被燒成灰燼。洋人也跟著回來了,如今的漢口,又要變回以前的老樣子。漢口的老百姓隻能任他們打殺欺負,依舊去過那暗無天日,永無盡頭,永無希望的生活。這樣的不幸,我躲在家裏,就能躲的過去?”


    “你們趙家不是平常人家,北洋軍還是不敢亂來。你躲在家裏,總是要安全一些。”金兆龍也知道她還是在套他的話,猶豫一下,才道,“你無須懷疑。大帥也料不到武昌會推出張景良這樣的人做民軍總司令,漢口會在一夜之間就淪陷。大帥一定會把北洋軍趕走。一定!”


    “哪我還有什麽好躲的?”趙又語輕笑道,露出淡淡的心思,“其趙家是平常人家,更是惹北洋軍的眼。我夫林家的遭遇難道還不夠說明?天下已亂,沒有樂土。”


    “總還有希望。”金兆龍其實也正想起這件事,孝感接連發生的慘局他們都知道,但是趙又語也太過消極。而今天,他想起馮國璋又召見漢口各界代表,在劉園夜宴,傳為洋人和平使者接風,擺明了是鴻門宴。他很快就明白了趙又語這話的另一重意思,便道:“告訴趙太爺,馮國璋在劉園擺的夜宴千萬不要去。看看馮國璋,他沒有當初大帥的一丁點顧忌。去了,出什麽事情,誰也料不到。”


    “什麽事都要料到,豈不是神仙。”趙又語消瘦的肩膀在風中微微顫動,“可我為魚肉,我爹不去不行。”


    金兆龍聽了,無奈的感慨說道:“確實如此。漢口被馮國璋火燒了一半,還有誰會對他有好感?可是北洋兵鋒強悍,受他脅迫,也多屈服的人。張景良臨陣叛變,除了心懷滿清的忠誠之外,也是看到北洋軍勢大,才敢大膽的反了。蔡輔卿等商紳領袖人物,他們本就是牆頭草,那邊風大往那邊倒。黎元洪更是無恥,聯合湖北立憲派士紳公然唱起和議。武昌舉義以來,革命誌士流的血幾乎染紅了長江,怎麽能夠答應和議?放棄繼續革命?”金兆龍深長地透了一口氣,胸中那個鬱悶啊。他心中更大的隱憂還沒說出來:李想與北洋軍的實力相差懸殊,根本沒有進攻漢口的資格,南下其實和自殺無異。


    趙又語知道他的性子,見他如此焦慮,反而安慰他道:“也不要疑得太多。剛剛老百姓幫助你遮掩,還不能說明什麽?”


    “我說的不是他們。”金兆龍皺眉道,“漢口紳商無行,先前為了利益對大帥落井下石,現在還不一股腦的倒向馮國璋。大姐,我什麽時候都不敢忘漢口的這件事,替大帥難過。大帥在漢口,是格外難坐!”


    這話說的雖是漢口一般紳商,但趙又語的趙家就是漢口一大紳商,她聽來卻有點不知味的刺心。但金兆龍說的全是事實,她無話可說,便勉強一笑,轉向碼頭道:“鐵輪靠岸了,洋人領事又回來了……你應該有什麽事情要辦,隻管去忙,不用管我。今兒馮國璋搞出的熱鬧聲勢,就是為了在洋人麵前現個虛偽的排場。好機會啊!等人再來這地方兒,可就沒有這麽方便的機會了。”


    “沒有的事。”金兆龍立刻否認,眼睛卻死死盯著客輪甲板上放下的長梯,瞳孔幾乎縮成針。


    江風吹弗著葛福的銀發,甲板上他一眼把整個四官殿碼頭盡收眼底。四官殿在漢口是個大碼頭,市廛櫛比,店鋪鱗次。在北洋軍進漢口以前,這裏百藝雜耍俱全,地攤上擺著宋硯、明瓷、清朝的金箸玉碗、鏤金八寶屏和闐碧玉瓶。這裏是通商口岸,還有更多的是海外舶來品。紫檀玻璃水晶燈、比利時的報時鍾表、銅彌勒佛、鼻煙壺、名人字畫……真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那些跑江湖,走碼頭,與西方吉普塞一樣傳奇的中國藝人,盡情的表演著中國特色的雜技,圍觀的人群發出陣陣歡呼。在他的意識當中,歐洲的那些國際港口城市的大碼頭,繁華也不過如此。可是現在,就因為一場戰爭,繁華盡被雨打風吹去。


    碼頭上人影簇簇,卻沒有繁華的嘈雜聲,清靜的詭異而可怕。一雙雙眼睛聚焦在葛福的身上,冷冷的,麻木的看不到情緒。憤怒怨毒到了極致,便沒有了情緒。


    馮國璋領著一眾北洋將領走出彩篷,大手一揚,大聲道:“奏樂!”


    轟然一聲打破隻有風聲水聲的寂靜碼頭,那些馮國璋請來的西洋樂隊賣力的奏起大英帝國維多利亞女王推向全球的大名鼎鼎的《天佑女王》的曲調。


    葛福站直的身子,與身後一眾英國藉洋人,出於本能和曲唱道:“godsaveourgraciousqueen,longliveournoblequeen,godsavethequeen:sendhervictorious,happyandglorious,longtoreignoverus:godsinstore……”


    大群的北洋兵列出整齊的儀仗隊,同時也把強招來歡迎洋人和平使者的漢口老百姓分隔開來。馮國璋膽敢召集一簇人,提防革命黨人的暗殺也摸出一些門道,安全措施做得很到位。


    看到馮國璋熱情的與葛福等洋人領事握手寒暄,金兆龍朝人群中某人微微使了眼色。即刻,一個衣衫破爛的小男孩從便從人簇中擠出,幾個北洋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小男孩撒開腳丫子直撲馮國璋他們。一個北洋兵大聲喝止。


    馮國璋和葛福等洋人領事全部停止交談,錯愕的看著這個鑽出人簇的小乞丐。馮國璋眼皮直跳,出於這戰場養成對危險本能的直覺,大喝一聲,道:“來人!攔住他!”


    護衛的北洋親兵雖然不解,還是立刻攔在馮國璋等人麵前,組成一道人牆。另有幾個北洋兵搶上前去,毫無留情的把小男孩撲倒在地。


    “小畜牲,瞎跑什麽?想害死爺爺。”一個北洋兵獰笑罵道。


    小男孩的頭被死死按在地上,沙石磨破了他的臉,有血絲冒出,他稚嫩的聲音回應道:“毀我家的惡人,都去死吧!”他的右手悄悄按下一個關閉按鈕,連接了包膠皮銅線的電流。嘭!一聲石破天驚的爆響,血肉混雜地上的沙石被氣流卷起飆散。小男孩粉身碎骨,幾個按著小男孩的北洋兵同樣屍骨無存。彈片夾雜其中激飛,護衛在馮國璋等人前的北洋兵直接被炸死十幾人。


    馮國璋臉色陰沉的試去沾到臉上的一絲血肉,一眾洋人和北洋將領卻是嘩然搔動。特別是洋人,十九世紀末,歐洲社會民主革命運動高漲,以暗殺作為促進革命的手段之一,在當時是盛行的。特別是俄國虛無黨人憤於沙皇政府之專製、橫暴、腐敗,起而進行暗殺沙皇,暗殺官吏。即使經曆過這樣暗殺的洋人,也沒有見過如今日中國人般瘋狂的暗殺。人肉炸彈已是少見,小孩子人肉炸彈更是絕無僅有。


    *人竟瘋狂如斯!葛福眼角微微抽搐,倒抽一口涼氣,胡須也巍巍顫顫的抖動。而遠處的漢口民眾隻是冷冷的,沒有表情如麻木一樣的看著他們,沒有因此有任何的搔動。但是仇恨的怨毒之氣彌漫在漢口上空,是如何也揮之不散,壓得一眾洋人都喘不過氣來。葛福真是有些後悔再次回到漢口,他早就看出,漢口民眾已經覺醒,大英帝國在對這個民族國家的半殖民統治已經到了日薄西山。在全球民族民主革命風起雲湧的新世紀,在全世界奏響《天佑女王》的維多利亞時代已經成為過去式。袁世凱和朱爾典想聯手扼殺中國革命,現在看來,有些異想天開了。此次漢口執行的任務,還不知道有多少困難,多少凶險,多少這樣人肉炸彈等著他。


    馮國璋黑著臉兩眼冷冷一掃,偌大四官殿碼頭廣場那些嘩然議論紛紛的北洋將士立時肅靜下來,連那些洋人領事也被他的虎威震懾,一聲咳嗽不聞,隻聽到江濤拍打堤岸,河風呼嘯,北洋軍士更是鐵鑄似地一動不動。良久,馮國璋方陰沉沉的說道:“革命黨人不是不怕死嗎?敢作敢當,有種就站出來,不要連累無辜。”


    北洋兵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民眾,便聽人群裏頭微微一陣議論,接著又是一片寂靜。


    馮國璋看人群沒有反應,黑著臉喝道:“把現場所有暴民抓起來,一個不要放過。一個一個的嚴刑銬問,把指使的革命黨人全部揪出來。要是問不出指使人,把所有暴民沉到鄂江喂王八。”


    馮國璋一通狠話,人群裏雙眼通紅的趙又語麵如死灰,狠狠的盯著金兆龍。此時人群內上下一片轟然,到處是憤怒的鼓噪之聲,壓抑著對於北洋軍的憤怒開始爆發出來,在人群中的金兆龍趁亂攘臂大呼:“你殺呀!漢人四萬萬,你個滿清狗腿子能把爺們都殺幹淨了!”哄鬧的民眾,一股緊張的氣氛爆發出來,北洋兵們捏緊手上的毛瑟步槍,一時竟然緊張的手心直冒冷汗。


    趙又語盯了金兆龍良久,終於開口道:“你難道要這麽多人全陪你死?”


    金兆龍狠狠的盯著馮國璋,眼睛要噴出火來,聽了趙又語的話沒吱聲。趙又語眉頭糾結,不依不饒的繼續說道:“你們革命黨人總要顧忌老百姓死活啊!你們革命黨人的理想固然很美好,但是也應考慮到老百姓的基本生存權,拋頭顱灑熱血,任何國家也隻是少數人的事。湖北人已經流了太多的鮮血,在戰爭中受傷害最深的永遠老百姓。”


    金兆龍當然知道,湖北持續月餘的戰爭,多少城市被毀壞,拋下多少的屍體和流了多少的鮮血,遭受最大災難的是湖北民眾。戰爭巨大的破壞力,可以把一切摧毀,包括那一點點未末的希望。但是,不能因為懼怕流血犧牲,懼怕戰爭的破壞,就不去革命,任憑著國事一天天爛下去,眼看亡國滅種的來臨。良久,金兆龍方歎道:“革命者的理想也許很美好,但是也應考慮到老百姓的基本生存權。但今天中國亡國滅種,指日可待。但凡有遠見的革命黨人都可以看到中華民族的末日景象,今日的犧牲就完全是值得的。暴力革命就是這樣的殘酷,無情!今日中國,恰似千年破屋,敗壞至極,不可收拾。不盡毀之而妄圖更新,不能救中國!就算漢口是盡毀之,我們要把革命進行到底。在國人心中,許多人和你一樣,總認為拋頭顱灑熱血,救國救民,任何時代也隻是少數人的事。這何嚐不是我們革命黨人的悲哀,當人人都抱著這樣的念頭,誰來救國救民?誰來繼承革命?革命不是少數革命黨人流血犧牲就能成功,救國救民不是少數革命黨人流血犧牲就能成功。須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大帥說過,革命就是一場人民戰爭,人人都有這個責任。”


    此刻的趙又語像是第一次認識金兆龍一樣看著他,他真的變了,找不到昔日一點點影像。許久,才弱弱的低聲說道:“可是他還隻是個孩子,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這個殘酷的世界,不會因為你是老弱婦孺,你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就網開一麵,他對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殘酷無情。你越是怯弱忍讓,他們欺辱壓迫我們。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我們必須站起來,勇敢的向這個黑暗的世道宣戰。不能再沉默了,繼續生活在這個黑暗非人的世界,隻有革命!”金兆龍一臉堅定不移的說道。想起那個粉身碎骨的小男孩,心中又是一痛。


    今早混在國際紅十字會進城救難時,在廢墟裏翻出這個小男孩,他正和一個小女孩緊緊的抱在一起,不哭不鬧。兩具大人的屍體把他們伏在他們上麵,嚴嚴實實的遮護著他們。兩具大人的屍體血已經流幹,已經冰冷。當金兆龍想把兩具屍體抬走的時候,兩個小孩終於開口了,他們攔金兆龍麵前,說道,爸爸媽媽太累了,他們睡著休息了,不要打擾他們。幾個女子護理當場落下淚來,見慣死人的金兆龍心中也不是滋味的一陣痛。


    回憶至此,金兆龍眼中有痛苦,有糾結,有對戰爭的厭惡,當他抬頭看到旗杆飄蕩的人皮草袋,那被北洋兵不斷威喝的民眾,還有再次回到漢口的洋人領事們,目光又再次變得堅定。


    正在此時,便聽到馮國璋又道:“漢口匪黨是還不想和議,還在這裏挑起事端,想要刺殺洋大人和平使者。一眾刁民,還敢包庇凶手,還想滋事鬧事。來人!先給本官拖出三名斬首示眾,屍體丟下鄂江!”


    張聯芬等將領聽到令下,炸雷般“紮”地一聲便揮手指揮北洋兵去拖人。人群裏一陣掙紮著,與北洋兵推搡起來,號叫著不肯就範,人群裏有*趨勢。


    突然一個尖叫著用有些生硬的漢語喊道:“慢!馮軍門請開恩,請三思。您這樣做是萬萬不可。”


    “萬萬不可?”馮國璋大感詫異,扭頭頭看時卻是洋人葛福。還是洋大人的麵子大,北洋兵沒有受到馮國璋的命令也都停下手上的動作,與扭打一起的民眾分開,所有人也都詫異的看向葛福,再看向馮國璋,等著新的命令。


    “堵不如疏。”葛福點點頭,冒出一句中國古話,繼續道,“現在真是萬萬不可再遭殺戮,此時和議的緊要階段,要是殺光他們,武昌集團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同意和議了。對民眾還是撫為上。”


    隨葛福而來的各國領事也紛紛相勸,馮國璋一下子從詫異中回過神想起來了,原來殺這些暴民就是給你們這些洋大人出口惡氣,壓下剛才受的驚嚇!這些洋人此時不領情責罷,到懂得說風涼話。以前洋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還不是要鬧個滿城風雨,不殺幾個也泄不了火,甚至恨不得挑起一場國戰。今天這些洋人也怪異,還真把自己當和平使者。馮國璋想著,竟脫口而出道:“我馮某人也不是爛殺無辜的人,隻是想為洋大人出口氣而已。既然洋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與這些暴民計較,我自然也不會再計較。”


    此時,那些北洋兵才暗地裏鬆下一口氣,連馮國璋身後的那些北洋將領也同是輕鬆下去。他們都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漢口的民眾隻要再稍稍的逼迫一下,就有爆炸的可能。真要是這樣,就隻有屠城一個辦法了。


    “又該如何撫?還請賜教。”馮國璋倒是謙虛的問葛福。


    葛福擺出一個很瀟灑的老英國府聳肩的姿勢,示意他能搞定。他走向擺在那裏迎接他的四輪馬車,抓著擦得明亮的青銅車燈,爬上車頂。他舉起右手,像是在各州拉選票的美國總統候選人發表演講,大聲說著有些生硬的漢語道:“清政府乃徇臣工之請,下罪己之詔。頒布十九信條,昭示天下,並解除親貴政柄,特任袁項城組織責任內閣,以圖振作,以示更新。十九信條,果能實行,君權既廢,責在內閣,中國不難轉弱為強,與共和無異也。”說罷看到碼頭上一片死寂,隻有葛福的聲音又靜靜的說道:“我此次來漢口,是為漢口和平事業而來。戰爭讓你們失去了家園,戰爭讓你們妻離子散,戰爭讓你們幸福成為硝煙。萬惡的戰爭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們沒有人會戰爭的破壞。我代表西方文明國度,中外的友好人士,帶著和平的使命,是為漢口的和平而來,是為中國的和平而來,是為拯救漢口百姓與水火而來,是為拯救中國百姓於水火而來。請你們相信,我帶來的和平誠意。革命黨人挑起的戰爭至此,該告一段落。革命,也當考慮人民基本的生存權力。為了中國人民的利益,我在此呼籲,南北停戰,和議。”


    人群一片寂靜,竟無一人回應,隻有江濤風聲不斷。這樣的寂靜,馬車上的葛福看得心慌慌。金兆龍同樣是心慌慌,葛福的演講很有煽動性,真怕漢口民眾的革命情緒就此軟化下去。他暗中一咬牙,拚著暴露身份也要站出來把葛福繆論駁回去。金兆龍正要開口,卻有一個青年先他一步,朝著葛福大聲說道:“北洋軍燒了孝感,燒了漢口,還敢說和平?滿清朝庭從變法維新,到預備立憲,大唱振作更新,卻從來隻是在嘴上說說。十九信條,我們還會相信嗎?一百條也不能讓我們相信。滿清朝政不綱,腐敗不堪,簡直就是任你們列強瓜分的死豬肉,簡直就是中國五千年有史以來最大的恥辱。你們不是要和平,隻是想要留住滿清,好任憑你們瓜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不革命就隻能等死了!而革命,總有一線希望,即使他多麽的依稀微茫難求。”


    金兆龍熱血沸騰的震臂大呼,“革命萬歲!將革命進行到底!”民眾情不自禁的跟著金兆龍癲狂瘋魔的喊著,聲震天宇。


    馮國璋也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臉色黑鍋底似的。張聯芬,陳紫笙這些在黑牢裏整人無數,也聽得毛骨驚然。李純這些北洋大將戰場上殺人無數,臉上嬉笑,表麵雖撐得住,心中已是突突直跳。精銳的北洋兵的眼中已見一絲慌亂,緊張的把槍口對準人群,防止民眾不要命的撲上來。


    葛福已經慌亂的從馬車上爬下來,革命潮流洶湧到這個地步,他真是無力回天,隻能勸阻馮國璋道:“不能殺!殺人,隻能激起更大的民憤。我們從武昌上層入手,未必沒有挽回的餘地。畢竟黎元洪已經公開表示過同意和議。雖然他現在無法代表武昌的全體意見,但是我們可以把他再變成武昌代表。”


    現在隻要打開殺戒,就是屠城的結果才能罷休。那與湖北民眾的仇怨隻會更深,與武昌的和議是一點希望也沒有。要滅武昌,其實是舉手之勞。他想到袁世凱的行事,他要的不是滅了武昌,是為壓迫革命黨人和議,是為革命黨人留一口好要挾朝庭。他馮國璋要是現在壞了袁世凱的大計,他今後休想能在北洋軍裏混下去。他咬著牙想了想,冷笑道:“我已是朝廷大將,和議大局我要顧,但也容不到匪黨囂張!陳紫笙!傳我命令,龜山炮台罩著武昌匪黨各個機要部門轟一遍。”


    “紮!”陳紫笙炸雷似的應道。葛福憂匪黨搖搖頭。陳紫笙一個搖過龜山炮台要塞,發布作戰命令。立時,在廣闊長江嗚嗚咽咽回蕩的秋風中,波濤起伏如悶雷的滾動中,接著便聽到石破天驚似的連聲炮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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