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向廊下走了兩步,沉吟而立,凝望著白雪嫋嫋而下,梅樹老幹,已經如同梨花盛開。


    在垣上村踏雪尋梅的如詩歲月,從他卷入京華煙雲之後邊不複存在。但是對於他這樣的梟雄,風花雪月與鼎之輕重相比,卻也沒有什麽好留戀的,轉身就走進了簽押房。


    袁世凱爬上熱炕,一手撫著頦下漆黑的短須,沉吟著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派人留意馮國璋動向,隨時向我報告。行動要隱秘,不要給馮國璋發現。”


    “是,我會盯死他,也會加倍小心謹慎。”袁克定知道事情的嚴重。在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的溫情可講。袁世凱並沒有表麵哪有信任馮國璋。


    一對絕色姐妹花送茶進來,袁世凱舒展了一下身子,啜了一口茶坐下,苦笑一聲,道:“北洋有些人一時還轉不過這個彎,當屬正常。原想這個月底召開內閣會議,看來也隻好往後推推…………你那些情報連篇累牘,說的都是李瘋子的事,卻不知上海反對議和的風潮鬧得更凶。我這會子沒精神,你先講講,下頭都說些什麽?”


    “東郊民巷傳出風聲,”袁克定知道老父雖然現在不看關於李瘋子的情報,睡覺之前依舊要一字不漏地細閱關於李瘋子的一切情報,不如現在跟他說說,“要聯合出兵鎮壓反帝風潮…………”


    袁世凱抬眼看著這個不成熟的兒子,冷笑道:“虛張聲勢而已…………”


    袁克定一臉不敢相信的神色,道:“虛張聲勢?英吉利,法蘭西那些列強,就眼看著漢口五塊租界被李瘋子收回都是不管?”


    袁世凱對於世界格局還是有點了解,自然看穿東郊民巷的意圖,隻能苦笑:“洋人要想還拿回漢口租界,你認為派個交涉大臣就可以拿回來?李瘋子要是被洋人嚇唬住,就不會是李瘋子了。洋人虛張聲勢的架勢,不是為了嚇唬李瘋子,隻是為了嚇唬那些蠢蠢欲動,想學李瘋子的人,不讓漢口事件擴大到上海,擴大到全中國…………”


    袁克定跌足長歎,道:“李瘋子進漢口的時候獻捷耀威,真把洋人嚇唬住了?這一口氣他們也能咽得下!李瘋子這回算是在漢口站住了腳。”


    父子兩人對望一眼,都是苦笑。


    袁世凱一指敲擊著桌子,道:“李瘋子現在壓是壓不住了,但是也不會對咱們的大計有多少影響,關鍵還是要看上海方麵。”


    關於上海的情報,袁克定也在收集,廖宇春把到上海之後立刻就給他派來一封電報。他遲疑了一下,組織一下他了解的情報,笑道:“自議和大臣抵滬以後,民黨言論,頗持強硬,兒子以為和議萬不可恃,非接續準備戰鬥進行方法不可…………南方持議異常激烈,其原因甚複雜,廖宇春曾茲擇其最重要者臚列如下:其一、黨人激於義憤,流血獨多,拋擲頭顱,犧牲財產,無非為共和代價,以謀同胞無窮幸福,倘功虧一簣,決不甘心。此議,以李想為代表。其二、前日上海黨人,追悼革命先烈,蒞會者不下萬人,有女子軍事團,捧誦誄詞,聲淚俱下。士女演說,莫不痛憾父親大人的內閣以漢殺漢,此次議和,務先杜絕君主,誓達共和目的,以慰諸先烈在天之靈。人心感動,勢力為之一振。又廣東北伐隊三千人,抵滬之後,主張激烈,氣焰甚熾。其三、黨人均言父親大人的內閣此次一麵倡言議和,一麵進攻秦、晉。且指民軍為土匪,進兵皖北,為遠交近攻之計,其居心險詐,決無誠心,各報紙鼓吹尤烈。是以民黨倡言於眾曰,吾寧亡國亡種,絕對不認君主政體,有背此主義者,吾黨當以頸血濺之。以致與議各員,心常惴惴…………”


    “克定,”袁世凱問道,“廖君宇春是你薦的,這條線把握好能有大作為。他們有沒有訪問南下和議隨員,交換意見?”


    “廖君孔君夏君三人至滬上,日遍訪北來諸隨員,均不遇,僅晤唐君寶鍔,暢敘良久。”明珠搓著手,字斟句酌地說道,“據雲,唐先生此行殊無效果,其餘隨員等雖參與其間,幾如仗馬寒蟬,一鳴即斥,且有性命之憂,惟有噤不發聲,尚堪自保。廖君叩以最後之讓步如何?唐雲:當先將民軍所要求者,電達政府。至如何讓步,除唐使外,恐無一人知者。廖君向詢劉君浩春即前赴武昌勸降者寓所,知在法界名利棧,興辭後即驅車訪之。而劉君適出,未獲謀麵,悵然而返。複持第一軍曾雲沛君介紹函訪嚴幾道先生,亦未遇。”


    袁世凱邊聽邊想,目光炯炯地看著窗格子,半晌,粗重地歎息了一聲,說道:“少川已經當先將民軍所要求者,電達內閣。至如何讓步,我還在考慮,至少現在要召開內閣會議討論,還早了一點。因為北洋內部,還不能一心。”說罷起身踱至窗前,手攀著窗格子望著外頭深邃天空的點點星光,喃喃說道,“昨日午後二時,伍總代表偕參議等,與少川晤麵,互閱憑照畢,伍總代表首先提議,請少川電致內閣,自十九日起在停戰期內,各省均應一律休兵,不得再行進攻,俟複電承諾,再作正式之討論。少川允之。伍亦允電告武昌、山、陝各處民軍,嚴守信約。先是各省代表,曾在武昌預期集議,對於議和大臣最要條件,其目有四:一、清帝遜位。二、建立共和政體。三、允給清帝歲俸。四、漢旗實行平等。當經少川電致內閣,請其裁答,並聲明係屬極端要求,礙難更改。內閣旋即電,俟斟酌妥洽,即日作複。”


    有袁世凱的補充,袁克定也就上海發生的事情脈絡理清楚了,他自然知道內閣要斟酌妥洽,完全對於二三兩款,極為躊躇,非常不滿。


    袁克定心裏想,嘴上卻說:“南方連日各省都督,及軍政分府紛紛電致伍總代表,略謂民國創建,群情激烈,誓達共和目的,倘清使不能承認,當以武力解決,請即毋庸開議,眾誌已堅,斷不容留君主餘孽,以作第二次革命之資料,而令同胞再相殘殺也。其餘措詞,大同小異。”


    “共和不是問題,我隻關心黃大膽說的虛大總統之位以待吾反正,南方有多少人同意?”袁世凱胖胖的身子蜷縮了一下,袁克定甚至能聽到老父體內骨頭鬆動的聲音。“我會使內閣去電審飭各省一律停戰。惟民軍必須遵約,務望切實宣告,以免衝突。”


    “除了李瘋子,還沒有誰敢來主動招惹咱們北洋軍。”袁克定搖搖頭,隻要一念起李瘋子,就會感覺空氣中會突然感到一陣寒冷,又或是一陣莫名的氣流變化,好像門窗忽然被打開似的。不過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民黨雖然揚言曰,停戰期限,瞬將屆滿,倘共和政體,有解決之希望,尚可展期從容商酌,否則仍當訴諸兵力。統觀以上情形,唐大臣已陷於困難之危境。萬一和議決裂,則前途定不堪設想。安危之機,間不容發。”


    袁世凱目光幽幽地閃爍著,說道:“和議不會決裂……”


    袁克定心中已經無底,他心裏忐忑不安,湊近老父問道:“為何?”


    “他們訴諸兵力的揚言,不過是為了要挾乃父罷了,”袁世凱似乎有點心緒不寧,遇到難以決斷的事情,“這點把戲,我們不也是在耍?”


    袁克定目光霍地一跳,說道:“南方黨人也夠奸詐。但是當此稍縱即逝之際…………”他突然顫栗了一下,沒再說話,呆呆地望著搖曳的燭光出神。


    “稍縱即逝……稍縱即逝?”袁世凱咀嚼著兒子的話,臉色變得又青又白。所謂“稍縱即逝”就是就是說這個和議越拖越不利的是自己。他尋思著怎麽才能把握這個“稍縱即逝”,惜陰堂的趙鳳昌?他現在做的中間人,偏的的太離譜,就會失去當前的超然地位,被南方黨人懷疑,而防備。狀元公張騫?本來是個合適人選,不過他代表的是南方黨人,不可能大張旗鼓幫他去遊說南方民黨回到談判座。王精衛?雖然在南方民黨威望素著,可是並不是對他言聽計從。此人若肯動動嘴皮子,遊說南方民黨,那是千妥萬當……想了半響,袁世凱突然一拍椅背,失聲笑道:“我怎麽忘了你舉薦的廖君與夏君,孔君三人。你立刻與他們密計,當此稍縱即逝之際,全是為國為民,不得不行最後之手續。決定使他們以個人名義,疏通兩方主要人物,而求適當之解決。成敗利鈍,一聽諸天。”


    “妙!”袁克定一擊掌,佩服的老父五體投地的笑道,“我即刻讓廖君與夏君造訪民軍機關部,當可以由南京先鋒隊聯隊長朱君葆誠介紹,必能得晤蘇軍總參謀顧君忠琛,及元帥府秘書官俞君仲還等十餘人。訂開秘密議會於奧室,隻需要一並表明其等此次南來,實因大局摧殘,恐有複亡之慘,爰以個人名義,為同胞請命。其宗旨在疏通南北感情,以求平和解決,南方同誌諸君,素以利國福民為務,諒邀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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