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花開,江南春殘。


    在紅樓,李想所召開的會議,以及環繞著李想所舉行的會議夜以繼日,無休無止地進行。


    “聽說江西出事了?”李想問道,“這次大裁軍,裁得烽煙四起啊。”


    “這次南昌兵變,矛頭直指江西都督李烈鈞。”李西屏忙道,“我們的人事後暗中查明,這次兵變是在袁世凱的直接支持下,由原江西第三旅旅長餘鶴鬆發動的。”


    “餘鶴鬆?”李想問道,“是何方神聖?”


    李西屏身旁的曾高一副早知道你有此一問的表情,說道:“餘鶴鬆本是李烈鈞日本士官同學,被李調京,失去了實權,因而對李十分不滿,就去走袁世凱的門路。袁正求之不得,就給了他一筆經費,讓他回江西活動,隻要推倒李烈鈞,就委他為都督。於是,餘回到江西,策動舊部發動了這次兵變。”


    李想一邊心不在焉地玩著手裏的撲克牌,一邊說道:“李烈鈞知道嗎?”


    “怎麽會不知道?”李西屏說道:“我們都知道了,江西是他的地盤,他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可知道又能怎麽辦?現在就和袁世凱破臉?”


    “李烈鈞雖然知道這次兵變的背景,但他現在還沒有力量與袁世凱決裂,隻好隱忍待機。為了緩和北京對江西的壓力,李烈鈞致電袁世凱,對兵變引咎自責,主動請行軍民分治,並特薦汪瑞闓為江西民政長。”曾高補充道。


    “唔?”李想隻把撲克牌放下,欲言又止,起身兜了兩圈,還是又坐下問道:“汪瑞闓又是什麽人?”


    “汪瑞闓曾任前清江西武備學堂總監,與李烈鈞有師生情誼。為人處世溫和。”出身世家的曾高對前清官僚體係的人脈了如指掌。


    “還不是個老官僚。”李想恍然,拍拍發燙的腦門,道:“李烈鈞是想借著師生情誼。利用他來緩和自己和袁世凱的矛盾。我看他是打錯了如意算盤。一個官迷心竅的舊官僚,並沒有什麽革命的新思想,李烈鈞不是給袁世凱可乘之機嗎?”


    ……


    天上掉下一個省長,汪瑞闓當然開心。不過他認為李烈鈞既叫他當省長,江西方麵不成問題,惟聞袁世凱和李烈鈞極不睦,專憑李烈鈞薦,袁世凱未必允,若先到鐵獅子胡同大總統府和袁世凱接洽妥當,豈不更好。


    “李督薦卑職為省長固然好,但甚願請大總統徑行任命,不由地方大吏推薦,這不是表示中國更統一麽。”汪瑞闓對著袁世凱一陣點頭哈腰。


    李烈鈞請簡民政長的電文到達北京才四小時,汪瑞闓就眼巴巴的湊上門來了。


    袁世凱見汪瑞闓這麽識趣,主動上門來,正可借他牽製李烈鈞,所以堆砌滿臉笑容,道:“先生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我這就發布了任先生為江西民政長的命令。”


    汪瑞闓覺得一陣輕鬆,差點就要叩頭謝恩,想起現在是民國,又改為鞠躬,道:“謝大總統恩典!”說罷便欲退下。


    “別忙,”袁世凱忙叫住他,“江西如今是多事之秋,剛剛就發生了兵變,你去了江西,你看民政方麵應如何辦?”


    聽袁世凱問到這件事,汪瑞闓一笑回道:“大總統躬斷遠慮,非卑職所及,卑職一切都聽大總統決裁。”


    袁世凱滿意的說道:“就這樣,你下去吧。”


    汪瑞闓走到門口,剛好看到唐紹儀匆匆而來。


    汪瑞闓就聽到總統府的人唐總理走過之後,私下裏憤憤不平的說道:“今日唐總理,又來欺負我們總統麽?”


    汪瑞闓心下一驚,下人的觀念尚且如此,身為大總統的袁世凱呢?責任內閣製係以內閣代元首對國會負責,總統必樂居虛尊之位。但袁世凱手握兵權,一貫專橫獨斷,絕對不肯甘居虛位。其視內閣為幕府班子,視總理為幕僚長。在他看來,像唐紹儀這樣的人,經他一手提拔,飛黃騰達,隻能俯首聽命,而不該自做主張。而今唐卻不時和他爭得麵紅耳赤……汪瑞闓不敢再往下想了。


    唐紹儀也聽到了這種閑言閑語,但以為袁世凱大約不會被這種沒有見識的人所蒙蔽。


    可是今天見到袁世凱時,袁世凱看到唐紹儀又來了,很不耐煩地說:“少川,我已經老了,你就來做總統吧!”


    這突如其來的話,使得唐紹儀大吃一驚,才明白袁世凱的確已對他有了芥蒂。但是唐紹儀還是想負起內閣總理的責任,在施政方麵不想事事聽命於總統府。


    “項城,裁軍問題,應該全國一律,不可隻偏重南方,同盟會對此在內閣會議上頗有怨言。”對北洋派和同盟會之間的矛盾,唐紹儀一直采取調和的態度,並向袁世凱表示:“同盟會諸君皆以誠相待,決無他意。”


    “南方同盟會幾個都督如無他意,為何擁兵自固?”袁世凱冷冷一笑。


    唐紹儀又說道:“項城,內閣用人問題上,貴新不貴舊,非萬不得已,決不可延用舊人。”


    袁世凱的親信趙秉鈞、段祺瑞得到袁的暗示,在用人問題上同唐紹儀大鬧。趙對唐大加詰責,詞極嚴厲,彼此遂大起衝突,幾至用武。趙秉鈞並以辭職相威脅。最後,唐不得不退讓,即與趙約決不幹涉內務部中用人之權。陸軍總長段祺瑞,在陸軍部用人問題上同唐紹儀爭吵。段祺瑞先是推薦其心腹、日本士官學校第8期畢業生徐樹錚任陸軍次長,但群滋不悅,不得不接受唐紹儀的意見,改任原南京臨時政府陸軍部次長蔣作賓任次長,並電其揀帶司員北來。但又不等蔣作賓到京,搶先委任王賡等5人為司長,致使蔣由南帶來80餘人,無從一一位置,蔣大為憤懣,因之與段頗起齟齬。後經調停,於原訂5司之外,添設3司安置南來諸員,並議定:“以後司長由段薦任,蔣不得預聞,科長以下則由蔣委任,段亦不幹涉,並以段所推薦的徐樹錚任秘書長。”


    內務部和陸軍部情況如此,其他外交、海軍、財政各部,也大體相同。唐內閣雖然成立起來,但袁世凱不僅將內務、外交、陸軍、海軍、財政等要害部門奪去,而且在唐內閣成立後,千方百計地縮小內閣權限,企圖把唐紹儀架空。


    但是,革命黨認為責任內閣製直接關係到民主共和製度的成敗,絕不能聽任袁世凱隨意破壞。根據《國務院官製》規定,臨時大總統公布法律、發布教令及其他有關國務的文書,須有國務總理或全體國務員或總理與有關國務員副署。如果不經國務院總理和國務員副署強行公布,那就是違法越權。這對袁世凱想推行專製獨裁來說,無疑是一個很大的限製,這是袁世凱難以容忍的。而唐紹儀加入同盟會後,在政治上明顯的傾向同盟會,在內閣中,每有要事,必就商於農林總長宋教仁、教育總長蔡元培。他們決心推行責任內閣製,事事鹹恪遵約法,袁世凱以每有設施,輒為國務總理依據約法拒絕副署,致不能為所欲為,深滋不悅。袁世凱細心籌劃,等待時機,就是為了把唐紹儀趕下台,這時候能答應唐紹儀的意見?


    袁世凱強硬道:“官製雖改,斷不能全換新手,仍當照前委任,或略更調而已。”


    “王芝祥到了北京,”唐紹儀暗自歎息一聲,又道,“請求大總統發布任命書。”


    唐紹儀不知不覺的對袁世凱的稱呼已經從“項城”變成“大總統”了。


    本來王芝祥任直隸總督是唐紹儀組閣時與同盟會達成的口頭協議,並且得到袁世凱的同意。誰知袁世凱的許諾,不過是權宜之計,目的是為了騙取同盟會答應讓唐紹儀組閣。袁世凱視直隸為自己的發跡之地,絕對不肯讓給和自己素無關係的人,何況王芝祥是靠近同盟會的人。


    袁世凱拿出幾份電報,卻是直隸五路軍界反對王芝祥就任都督的通電。


    袁世凱遺憾的笑道:“直隸軍隊都在反對,還是改派王芝祥為南方軍隊宣慰使吧。”


    唐紹儀不同意:“政府不應該以軍隊反對的緣故失信於民。”


    袁世凱立刻厲聲反駁道:“若軍隊暴dong,誰負責?除令王芝祥督直外,諸事皆可聽總理之命。王芝祥必須轉派赴南京辦理遣散軍隊,而直隸總督必須是馮國璋。”


    唐紹儀極為氣憤,說道:“大總統前麵已經答應,如何能失信於人?何況,軍人幹涉政治,恐怕非民國之福。”


    袁世凱哼了一聲,說道:“之前那是你答應的,我何曾答應?王芝祥是革命黨人,他要是來做直隸都督,豈不是引狼入室?”


    唐紹儀忿忿然道:“任命不任命那是內閣的職權,豈能因軍人幹涉就隨意改變?再者,王芝祥已經到京,叫我這個內閣總理如何交代?”


    袁世凱掀須一笑,道:“這卻不難,老夫自有辦法”。


    要說這民主社會,軍人即當保持中立,不該幹涉國內政治,但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卻極難做到。譬如在民國期間,軍人幹政幾乎是稀鬆平常之事,之前的北京兵變、這次的五路軍界通電與登峰造極的軍閥政治想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唐紹儀在年輕的時候親身感受過美國的民主政治,他也意識到軍人幹政問題的嚴重性,但他手頭沒有槍杆子,又能奈何?倘若他有槍杆子,那豈不也是軍人幹政?這似乎是個奇特的悖論,無法跳出的怪圈。


    唐紹儀心事重重的離開大總統府乘坐馬車回家,在鐵獅子胡同口忽然迎麵來了兩個開道的士兵,手中揮舞著鞭子,唐紹儀的禦者幾乎挨了他們一鞭。


    唐紹儀急忙吩咐把馬車讓到路旁,注意一看,一輛漂亮的馬車裏,坐的不是別人,正是總統府拱衛軍統領段芝貴。


    待到這輛車子過去了,唐紹儀的馬車才緩緩前駛,他忍不住自語道:“好大的威風,隻有前清攝政王才夠得上這樣威風呢。”


    大總統府門口,段芝貴旋風一般跳下馬車,在他身後跟著又跳下一個軍人,正是王芝祥。


    袁世凱單獨召見了王芝祥,答應給他一筆豐厚的經費,讓他改任南方軍隊宣慰使,回南京協助江蘇都督程德全遣散軍隊。唐總理的麵子畢竟不如袁總統的大,而王芝祥原本也是個見風使舵的官僚,他在得到袁世凱的保證後,竟對同盟會的支持置之不顧,一口答應了袁世凱的新任命。


    等到王芝祥拿著任命書到了唐紹儀那裏要他副署時,唐總理竟然完全蒙在鼓裏,絲毫不知道這回事。等唐紹儀回過神來,這才知道他被上司袁總統和朋友王芝祥雙雙出賣!


    唐總理憤憤不平地說:“老袁欺人太甚!這樣失信於人的委任狀,我能亂簽麽?”


    唐紹儀斷然拒絕了副署的要求,而王芝祥卻是個很在乎官位的人,他竟然拿著沒有內閣總理副署的任命書,徑直赴南京就任去了!


    當天晚上,唐紹儀一夜未眠,彷徨終夜。此時的他,想起就任總理一個多月來的種種挫辱和非難,心中仿佛打翻了百味瓶,傷心、憤懣、孤獨、無奈,真是百感交集,一時俱來。獨坐寒窗臨孤月,唐紹儀不免自言自語道:“民主共和,乃《臨時約法》所定。既然大總統的命令不需要內閣副署,我這個總理還當它做甚?”


    言畢,唐紹儀心意已定,待到天色漸亮,他就收拾行囊,攜家眷直接奔火車站往天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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