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從前對宋朝曆史,隻知道白臉秦檜、精忠嶽飛、勇將韓世忠等寥寥幾人而已,那個年代裏,收音機天天播放放著劉蘭芳先生的評書,“梁紅玉擊鼓戰金山,金兀術敗走黃天蕩”這一段,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慕名已久的大人物就在眼前,趙行德當即停杯起身來,推開閣門朝外走去,陳東、張炳等太學生怕他去與人理論吃虧,也紛紛起身跟在他的後麵。


    聲音來自底樓的散座,眾士子靠著欄杆往下望去,隻見一個麵相凶惡的軍官正將一個豐乳肥~臀的老~鴇按在桌上,他卷起袖子,一拳一拳地砸在那婆子的臉上,砰砰直響,直打得鼻涕眼淚鮮血橫流,和脂粉眉黛混在一起,花臉恰似開了醬油鋪子來。


    那老~鴇也忒凶悍,早已鼻青臉腫,還在狠狠叫罵著。近處站了好幾個露出刺青的閑漢,卻懾服於那軍官的凶悍之氣,不敢上前。旁邊有一個腰係紅裙的歌姬被三名龜公看著,一臉焦急的神色。外麵圍著看熱鬧的人群也越來越多。


    孟元往日與一班貴胄子弟廝混於秦樓楚館,天生好看熱鬧的習性,當即跑到樓下尋人打聽這紛爭的來龍去脈,沒過多久便上來,對趙行德等人道:“那打人軍漢乃是旁邊姑娘的相好,近日發了一筆小財,打算為姑娘贖身,誰知老~鴇見他居然拿得出錢來,臨事反悔了,將贖身的價碼立地漲了十倍,兩邊爭執起來,軍漢氣不過,這便動上了手。”他說的眉飛色舞,一邊說一邊還往大街上張望,口中嘀咕道,“這鞏樓的靠山乃是李邦彥,待會兒開封府的衙役趕到,就更有好戲看了。”


    趙行德一邊犯著嘀咕,一邊仔細看樓下情勢,那軍官雖然貌似粗魯,下手卻有分寸,拳頭打在老~鴇身上隻是皮肉之傷,並未要了她的性命,那老~鴇子也似有恃無恐,一邊哭天喊地,一邊種種刁鑽惡毒的詛咒不絕於口,旁邊的閑漢雖然不敢上前,卻紛紛大聲鼓噪。“打殺鐵騎軍的斑兒!”“出人命啦!”“大家一齊動手!”“搶人啦!”此起彼伏,還有些踮起腳尖往外看,似乎在等待幫手。而紅裙歌姬的神色也越來越緊張,好幾次都開口叫那人快走,挨打的老~鴇兒反而越來越囂張,仗著軍漢不敢要她的性命,到得後來,滿嘴都是威脅的言語。


    趙行德見形勢似乎越來越不利於那軍漢,竟成了個騎虎難下之局,暗暗一沉氣息,高聲喊道:“住手!”一步一步走下樓去。那軍官見有人勸架,抬頭看他,趙行德微微一笑,拱手道:“將軍見諒,凡事當以和為貴,小趙行德,可否為兩家做個和事佬?”


    韓世忠“呸”地一口濃痰吐到那老~鴇的臉上,喝道:“要講和容易,叫這老賤人依照前諾,讓我為紅玉贖身!”


    那老~鴇兒頓時哭天搶地起來,“賊強盜,一千五百貫就要帶走紅牌的姑娘,你不如打殺了我吧。”那軍官的手稍微鬆了些,她就順勢倒在地上,居然打起滾來撒潑耍賴。


    韓世忠剛才打她也不過是一時氣急攻心,現在冷靜下來,也不屑從地上將這個老婆子拎起來再打一頓,卻不甘心就此作罷,隻瞪著一對牛眼,惡狠狠地看著那老~鴇,又惡狠狠地看向周圍的幾個閑漢龜公,額頭上青筋爆起,呼呼地喘著粗氣,仿佛困獸猶鬥一般。


    趙行德微微歎了口氣,汴京七十二正店,家家有後台,這鞏樓的靠山乃是樞密副使李邦彥,韓世忠想要強行從這裏將人帶走,除非就此落草為寇,否則絕不可能。他沉吟片刻,對那老~鴇道:“紅玉姑娘秉性剛烈,若是將他二人強行分開,隻怕你要人財兩空。”


    他這話倒是道中了老~鴇的心事,原本還在地上撒潑打渾的,也就勢坐起身,掂量起得失來。連紅玉也是一愣,她雖然有過尋死的想法,但與趙行德素未謀麵,怎地此人不但出言相助,還似乎對自己頗有些了解的樣子,想到這裏不免多看了趙行德一眼。


    “你說個實價,贖身的銀錢,究竟要多少?若是韓兄手頭不夠,我還可以湊湊,與其魚死網破,何不成人之美?”趙行德盯著那老~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那老~鴇兒眼珠轉動,一會兒看看趙行德和他身後的一群儒生,一會兒看看將嘴唇咬得發白的紅玉,轉到韓世忠那裏,韓世忠惡狠狠地一瞪,仿佛要人命的目光,刺得那老~鴇身子一縮,她不敢直視眾人的目光,終於訥訥道:“老身將這孩兒花大錢買來,這些年供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還請先生教她知書識禮,琴棋書畫,花銷實在不少,若是公子垂憐他二人命苦,便代出了這一萬五千貫的贖身錢吧。”


    “說好的一千五百貫,你當是放屁!”不光韓世忠怒罵,趙行德也眼神一凜,到了了這個地步,這老~鴇兒也不讓價,真是認錢不認命不成?這時孟元也湊過來在趙行德耳邊低聲道:“元直休要受她欺哄,這紅玉本來不是紅牌姑娘,如今行情,買個上等美貌且通文墨的處子作妾,也就五千貫而已。”


    趙行德一時猶豫,場麵冷了下來,旁邊的閑漢便開始起哄,更有龜奴嘴裏不幹不淨地叫道:“我家的姑娘,賣多少都是兩廂情願,出不起銀錢,趁早別攬這樁閑事!”


    紅玉臉色微微一黯,她隻知道鞏樓靠山極硬,哪怕韓世忠乃是禁軍軍官,若要硬來也決然討不了好去,正倉皇間,隻聽趙行德一聲怒喝:“住嘴!”他轉身對陳東等人拱手道:“我與韓兄和這位紅玉姑娘一見如故,動了惻隱之心,隻可惜囊中羞澀,現在隻拿得出一千貫來,各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大家湊上一湊,集齊了贖身的銀錢,就算是我趙行德借的,日後必當奉還!”


    眾士子相互看了看,心道趙行德今日才和這軍漢頭回照麵,再怎麽一見如故,也不可能為他償付上萬貫的銀錢吧。若是趙行德本來是身價巨富那還好說,可是他居然能拿的出一千貫,已經讓眾人跌破眼鏡了。孟元心道,莫不是元直見著軍漢打人打得暢快,先交個朋友,將來有麻煩便找他出手解決?他為人向來四海,也為多想,便從身上掏出兩百來貫交子,笑道:“小弟向來錢袋子底下有個窟窿,禁、積不下財,這點銀錢,聊盡綿薄吧。”


    其它幾個士子見有人帶頭,也紛紛解囊相助,隻是一萬五千貫著實乃是一筆巨款,眾士子湊了又湊,也隻揍了兩千多貫,加上行德的一千貫,韓世忠本來有一千五百貫,總共不足五千貫銀錢。開封府的衙役這時也終於趕到了,那老~鴇兒見眾人湊不出銀錢,氣焰越發囂張,口口聲聲要趕韓世忠出店去。


    正當眾人一籌莫展之時,陳東低聲問行德道:“元直,你與這軍漢初次謀麵,為何如此出力為他出頭?”趙行德答道:“仿佛紅拂夜奔,那虯髯客與李張二人素未謀麵,不過是惺惺相惜而已。”陳東一愣,低聲道:“原來如此,但願這軍漢果真是李靖那樣的英雄。”說完抬起頭來,朗聲道:“且慢,”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在燈光下晃了一晃,色澤純白,通體晶瑩剔透,乃是極品的美玉,今上酷好金石,使京中玉價一直扶搖直上,玉中極品更是有價無市之物,這枚玉佩價值當在萬貫以上,“李媽媽,這枚玉佩為質,且容我周轉數日,便將錢送來,你看可好?”


    那老~鴇兒臉色一變,陳家是福建路數得上的大海商,陳東酷好交遊,在鞏樓也曾一擲千金,若非如此,他老子也不會斷了他的財路,每月還要他如數匯報所花費的錢款賬目。若是不收這玉佩為質,在場眾人恐怕不肯輕易幹休,那老~鴇臉色陰晴不定片刻,終於服軟道:“有陳公子這句話便可,數日後銀錢備足,公子自將紅玉帶走。”


    “一言為定!”


    趙行德擔心那老~鴇再出爾反爾,又讓閑漢尋來紙筆,當場立字為據,又讓開封府的公人,街坊的裏正等做了認證,這才和韓世忠等人出了鞏樓。韓世忠平白受人恩惠,臉色一直不太好看,隻說將來定會將所欠銀錢如數還給數位庠儒,便匆匆告辭而去。


    “今日之事,還要多謝少陽相助!”


    陳東立身遙望韓世忠的背影消失在汴京的衢閭街市之中,歎道:“雖然隻有寥寥數語,已知他必不是久居人下之輩,元直慧眼識英,在我之上。”那如何湊錢之事,反而隻字未提,他雖然平日裏手頭頗緊,但遇著真正用錢的大事,總有一些趙行德所沒有的門道。


    此時鞏樓中還是一片狼藉,韓世忠所打碎打翻的桌椅碗碟到處都是,婢仆們手腳不停地收拾,那鼻青臉腫的老~鴇兒卻隻和幾個心腹的管事躲在後院一間屋內,找來幾個雞蛋茶餅之類一遍遍敷著臉,她年輕時也曾自恃是個美人兒,做了老~鴇之後更攀上李邦彥做靠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如今被韓世忠打得稀裏嘩啦,心中憤恨可想而知。


    “沒想到陳公子願意那渾人做這個冤大頭,一萬五千貫,買一百個伶俐的小姑娘都夠了,難不成就讓那紅玉從良不成?”


    “就算他再出十倍的銀錢,也難抵今日之辱,難消老身心頭之恨!”


    “可是,白紙黑字的契據,開封府的公人都是證人。”


    “李大人曾讓我們準備一批姑娘到河北行營犒勞那些戍邊的斑兒,老身原本隻打算找些粗笨醜陋的充數,哼哼,現在便將紅玉送過去吧!這是王命,就算是開封府尹,也無法阻攔。”聲音裏帶著絲絲怨毒,連旁邊的幾個管事都不寒而栗。


    夜色,越發的深沉了。


    白玉宮中,官家趙佑在一陣涼意中醒來,眾臣僚告退後,趙佑覺得有些困乏,便沒有去妃嬪的寢宮,而是直接在垂拱殿的臥房中歇了,他望著窗外,白色的窗棱紙清楚地映出一個黑色的身影,看輪廓是當值的班直衛士,雖然已是深夜,身形依然挺得筆直,“如此勤勉不苟,朕倒要好好勉勵他一下。”趙佑的睡意本來已經消散,索性披衣而起,慢慢推門而出。那侍衛聞聲轉身過來,到讓趙佑吃了一驚,居然是禦前班值統領,武康軍節度使朱伯納,親自在他的寢室之外守衛。


    “伯材,你也是二品大員,年近五旬之人,怎的還親自值守?”


    “老臣沒有睡意,索性便來為官家值夜,有老臣在,官家隻管安穩歇息。”


    “唉,倘若朕的臣子都像你這般忠憨,朕便可以高枕無憂,這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


    “對了,伯材,聽說你有還個未嫁的女兒,教養的很好,在京城中亦有賢名。”


    “陛下謬讚了!都是內子管教的,說起來,還要多謝陛下賜婚。”


    “你的兩個女兒都嫁給了朕的兒子,可惜都沒有被立為正妃,朕心中一直過意不去。前日太子前來向朕求娶你這個未嫁女為正妃,朕沒有當即答應他,等他從河北回來,經過了曆練,假若他真是個可以托付大宋江山的,便將委屈令嬡辛勞一下,將來為我大宋朝母儀天下吧。”


    “臣一身都是陛下所賜,一切但憑官家所命。”


    窗外數聲寒鴉鳴叫,幾許樹枝搖曳,一輪殘月漸漸漸漸西沉,夜更深了。不設宵禁的汴京街市人聲漸歇,哪怕是最勤苦的攤販,也已經開始收攤。


    太學華章齋舍的趙行德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今日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情,又似浮雲一般,什麽都沒有發生,終於在數聲雞鳴之後,漸漸沉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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