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之行讓趙行德意識到,紙麵學問與實際的巨大差距,特別是兩軍交戰更是如此,這時代的文人大都沒有行軍打仗的經驗,除兵書要麽襲前人,要麽道聽途說,要麽是想當然耳,特別是樞密院許多陣圖都繁複無比,在實戰中根本不可能完成。於是在義學授課之餘,趙行德時常向軍卒們了解作戰的實際情形,一來二去,他漸漸放下來讀書人的架子,軍卒也覺得這個趙先生和藹可親。在這些軍卒的心目當中,趙行德有學問,是個能說得上話的官兒,另一方麵,又平易近人,而且不屬於任何軍中派係,在和趙行德談話的時候,普通軍卒既抱著某種隱隱約約的盼頭,又能夠暢所欲言。這樣,大宋禁軍軍卒生活麵貌與所思所感,仿佛一座沉重的大門在趙行德麵前逐漸打開了。


    不同士卒有著相似的經曆,有的是孤兒,父親在出戍時候得病死了,疫病也是和平時期禁軍死亡的最大原因。如果疫病流行的厲害,那駐守的整個營盤都要燒了。許多人在軍中的寡婦村裏長大,現在也記不起父親的模樣,會走路以後便兼職做小販了,十五歲便虛報了年齡補缺從軍。有的自小混跡於市井,為了揚眉吐氣從了軍,結果臉上刺字以後,更加被看不起。有的拚命斬獲了首級,結果爭不過功勞,首級被上官記給了別的軍卒。有的被老卒欺負的厲害,隻好等自己混成老卒以後再欺負別人。京師的女人太貴,許多軍卒為了娶老婆,請纓出戍河北。有的在軍餉以外還有掙錢的門道,可以雇人替點卯當值,因為有錢娶妾而受人羨慕。鎮北軍裏很多人把升遷很快的韓世忠視為楷模,聽說他故意羞辱將門世家出來的人。大家不怎麽在乎軍官說話的真假,隻要餉錢少克扣一點便成,而韓世忠克扣的軍餉是最少的。


    隨著和軍卒們談話越來越多,趙行德隻是想從軍卒那裏了解真實的戰爭的最初想法也越來越淡。在過去和現在,他都讀過許多書,裏麵記滿了王侯將相的故事,普通士卒被簡化成枯燥乏味的數字,既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更沒有人理會他們的故事。趙行德想把這些活生生的士卒記錄下來,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每天都填滿他的腦子,每次談話過後,他都迫不及待地做好筆記。


    在以孔孟語錄為主的識字本付印前夕,趙行德將手稿燒了,他決心以用士卒的語言,寫士卒的故事,用這樣的字本,來教軍卒識字。給理學社陳東等人的信中,趙行德寫道:“以前朝白樂天之大才,問詩於老嫗,使庶人能知治亂之道。詩史之名,足以彪炳千秋。本朝先賢不取辭藻,文以載道,弟甚慕之。弟正欲效顰於後,編此字本,教行伍軍卒,此本專以街談巷議之語,於微小事述軍中疾苦,以開其意,以達其辭,導以大義。期以綿薄之力,廣聖人之道。子曰有教無類。與諸君共勉之。”


    新字本采取人物列傳形式,十篇記述十種軍中故事,趙行德每寫好一篇,都要念給數十個義學中的軍卒聽,但有一個人聽不懂或者表示理解費力的,趙行德便將文字改得更為淺顯明白,直到所有測試者都毫無障礙的理解整個故事為止。因為韓世忠在士卒中間頗有人氣,趙行德準備在字本最後安排一篇《韓將軍》,可韓世忠卻有些遲疑。


    “這個東西,真的會印成書麽?”韓世忠用他又粗又硬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捧起已經完成一半的初稿,“就像李藥師,楊老令公一樣,讓後人永遠記住,供奉不斷?”他目光閃現幾分虔誠和羨慕的味道。所謂人靠衣裝馬靠鞍,現在韓世忠出入有李紅玉為他打扮,不像原來那樣胡亂穿衣,輕裘緩帶的,還真像是個將軍樣兒。


    “就用遼國那一趟的五百貫,足夠刊印出來。”趙行德肯定道,“其它的就不好說了。”趙行德想了想,認真地解釋道,“要流芳百世,必須要有能夠讓人記住的東西。”


    “是這麽回事。”韓世忠輕輕呼了口氣,又小心翼翼地把手稿輕輕放回到趙行德的書桌上,他皺著眉頭,雙手絞著,躊躇了半晌,終於抬起頭來對行德道:“董洺是條好漢子,沒來得及留個後,這便死了,董家的香火也就斷了。你是文章狀元,能不能把這一篇讓給他,也叫後人記住?”


    韓世忠一直充滿期待地看著他,趙行德猶豫了片刻,終於道:“好吧,我試試看。”他將初稿收好,攤開一張黃宣紙,磨了點鬆煙墨,將用於速記的毛筆在端硯裏蘸了蘸,對韓世忠道:“你先說說,董都頭生平事略。”頓了一頓,又加重語氣道,“要有讓人記得住的東西。”


    “好,好。”韓世忠激動地搓著手,趙行德為董洺立傳,比為他自己立傳還要高興,他憋了半天,忽然又問道:“該從什麽時候說起?”“將軍與董洺如何結識,從頭說起。”“那年軍糧還沒下來,寒冬臘月,又冷得厲害,吾偷了妓院嫖客的錢,花腿子龜公追了追來,我往汴河邊的石炭堆裏藏,恰好遇到撿石炭的老董,這便算是結識了吧。”


    “嗯,英雄起於微末。”趙行德點了點頭,卻未下筆,問道:“還有呢?”


    韓世忠繼續道:“我一問老董,大家是一個營裏出來的,從那以後,便是生死兄弟了”“董洺在營裏是認字最多的,平常軍書我都交給他寫,若有進學的機會,他肯定能中進士。”“崇寧三年,隨驍武軍巡邊,董洺一人斬得三顆首級,勇冠全營。”“出戍五年回來,原來的相好,也被爹娘賣了,老董一直在找這女子。”“政和二年,部屬死了母親,沒有錢發喪,老董傾囊相助。”“你辦義學的時候,我襄讚的二十貫裏麵,有他的一半。”


    韓世忠略微帶著些傷感的追憶,令趙行德頗為動容,筆端底下,慢慢勾勒出一個好人董洺的形象,當韓世忠講完以後,筆墨已經記了滿滿三大張紙,隻需要略加以刪改,便可以作為字本的最末一篇了。思量再三,趙行德在整個故事的前麵,還是加上一段:“董洺都頭,是韓世忠將軍的部屬,在和馬賊的交戰中壯烈戰死。當時”


    十篇的初稿完成後,趙行德又再找了多人來看,既有普通軍卒,又有市井升鬥百姓,他將抄本寄送給陳東等理學社好友,請他們審核文間是否有義理不正之處,又讓義學的先生將字本內容試講了幾次,各方的反響都還可以。鄧素在回信中提及,行德欲以文字禮義去教化黔首黥傳播聖人,初衷是好的,隻是俚語既不典雅,又不精確,他建議行德至少在文中稍加提煉和修飾,不至於貽笑大方,似社中君子知道前因後果的還沒什麽,這字本若是落入其他人手中,隻怕要以為行德不會寫文章了。而何方和朱森的回信在指出行德文中義理可待商榷之處後,說“當此世風日下之時,董都頭傳略使人知節義猶存,人心為之正。”


    除夕這天,大雪遮路,趙行德是和好幾個鎮北軍的軍官在韓世忠家裏度過的。紅泥爐子石炭溫酒,遼國酒汗那種獨特的烈酒氣息讓行德幾乎忘了汴京的淡酒是什麽味道。外麵時而響起幾聲砰——砰——的鞭炮聲,大家一邊喝酒,一邊等著主人韓世忠回來。大帥跟前的紅人也不好當,大過年的,還要在帥府陪著都部署大人過除夕。李紅玉自從嫁了韓世忠之後,原本豪爽的本性倒越發明顯,家裏的男人不在,她也不管那些忌諱,親自出來招待世忠的好友,大家夥兒更不拘束,熱熱鬧鬧地使酒撒氣,和韓世忠在時也沒什麽兩樣。


    正暢快淋漓之際,一前一後兩個軍卒提著燈籠,鎮北第二軍指揮使韓世忠回來了。他的臉色有些陰晴不定,“招安了幾千胡人騎兵,童帥要建為鎮北第五軍。”“什麽?”“真是豈有此理!”幾個鎮北軍的軍將當時便叫了起來。


    前些日子挑選河北行營精銳充實鎮北軍的時候,可都是打散了編入的,因此鎮北軍的老人逐級提升的著實不少,什長升都頭、副都頭,都頭升營都指揮使,營都指揮使升軍都虞侯,向韓世忠更是從營都指揮使一下提升到為軍都指揮使,羨煞旁人。眼下鎮北各軍才僅三千人,離五千人的滿額還差的遠,大家都指望著繼續往上走,誰知這初來乍到的胡人騎兵居然單獨成軍了!


    眾人七嘴八舌開罵,卻惹鬧了此間女主人,李紅玉橫了韓世忠一眼,將酒壺往桌上一頓,嗔道:“除夕之夜,偏偏提這些,若要再說下去,妾身便避入內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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