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告退之後,腦海裏仍盤旋著王彥振聾發聵的提醒。外間夜黑如墨,遼人依舊驅使漢軍百姓攻城不止,火光炮聲不斷,城頭軍卒忙碌著射箭投石,時而數聲慘叫劃破夜空,城頭各處有受傷的軍卒坐臥,呻吟之聲不絕,仿佛置身修羅地獄。趙行德隻覺胸悶氣喘,回到營房裏,不能入眠,索性起身來寫了封信,發泄胸中的煩悶。


    “明煥、少陽諸君,弟嚐聞智者言。弱之肉,強之食,若韓文公所言,民之初生,固若禽獸夷狄然。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人倫仁義禮樂刑政之外,便是狄夷禽獸之道。,如昔者明煥所言,當使人莫不在國法製度之下。權勢莫大與國法製度,雖為有尊如帝王者,賢如聖人者,亦必在法下。法懸於上,如星辰之恒穩,則人居下,則體安而氣平,優遊以生死。使權勢、氣力懸於法上,則離心離德,各自深居而簡出,懼他人之為己害也。是以聖人製法,常人受之,聖賢帝皇莫不在禮義國法之中,此人所以與禽獸異者。人者萬物之靈,造化所鍾,倘若秉此弱肉強食之道,離中國之所守,同禽獸之所歸,不亦悲乎。”


    趙行德渾渾噩噩寫了滿紙,直到滿腹的不合時宜發泄了幹淨,方才將信紙一疊夾入經義書中,倒頭睡去。自從寫了那封辱罵契丹朝廷皇室的回信後,遼軍次日便發騎兵截斷了河間城外的交通,城中連軍書都發不出去。現在朝廷所收到的河間軍報,依舊是童貫從海船上每日一封。


    次日天明,蘇文鬱便請趙行德前去箭靶場整軍。趙行德戴上兜鏊從營房裏出來的時候,蘇文鬱幾乎以為是換了一個人,頗有些吃驚地望著他。喜怒不形於色的教養,滿腹焦慮和煩悶,心事重重的趙行德現在是生人勿近。往日溫文爾雅的儒生,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搖身一變,平添了著一股煞氣,成為了個威嚴自重的統兵官。就是剛剛被處決的朱侯五還在,見著此時趙行德的模樣,也比不敢放肆挑釁。


    “怎麽了?”因為蘇文鬱有些反常,趙行德不明所以地問道。


    “沒什麽,”蘇文鬱收起原本有些散漫的神氣,肅然道,“六個指揮都已在箭靶場列隊,等候趙將軍訓示。”


    “沒什麽可訓示的,”趙行德將一份連夜趕好的軍令手稿交給蘇文鬱,“讓昨天那先練的十個人做示範,先伍後都再指揮,按照軍令一個一個動作的練。進展緩慢的,軍棍伺候,仍練不好的,先打五十棍再逐出去。膽敢對抗軍令的,斬。”


    “是。將軍。”


    他沉著臉邁入場內,片刻之間,原本還有些鬧嚷的箭靶場都肅靜一片,三千軍卒看趙行德,眼中帶著畏懼的目光。昨天夜裏,挨了軍棍的朱侯五消失不見,統製衙門宣喻說朱都頭巡城的時候中箭掉下城頭,大家夥兒都心知肚明,但無人敢說不是。


    原本趙行德對朱侯五是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懲處,雖說嚇到了一些新軍卒,但軍官和老卒對他卻有些不屑,但經曆了朱侯五死得不明不白這事以後,昨天耳聞目睹朱侯五與趙行德衝突的兩千士卒,頓時重新認識了對這位新任的權火器營都指揮使。那王彥新調撥過來的一千兵卒,更是盛傳王統製對“火器營不聽趙指揮使號令的,斬多少,補充多少。”誰都不想將脖子放到那殺雞的鍘刀上。


    “鐵匠作坊領了五百柄火銃過去配做鐵槍頭,火銃數目便不夠了。”蘇文鬱秉道。這批弓馬子弟所的生員與河北軍中派係牽連最少,為了方便指揮,王彥將他們全部差到趙行德麾下聽用。


    “那便用七尺長槍代替。先演習隊列行進吧。”趙行德沉聲道。現實和理想,權勢和製度的矛盾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但在整訓火銃營時,趙行德對權勢的反感,卻轉化為對製度和統一近乎偏執的挑剔。他將火銃兵的基本口令規定為二十四個,軍卒從起步,行進這些基本的,到上槍刺,下槍刺,舉銃,點火,收銃,上槍刺這些重要的,到無足輕重的坐臥起行,無不被要求在口令下完成。甚至站立,坐下的姿勢也必須一致。


    不能令他滿意的都頭,軍使,趙行德毫不猶豫地將他們踢走,提拔好用的代替。弓馬子弟所的十幾個人都得了提升,吳堅做了都頭,蘇文鬱做了虞侯。除此之外,趙行德還大批用對軍令反應靈活的軍卒代替原來的伍長,夥長,被替換下來的人也一律退出火銃營,統製衙門幾乎用最快的速度補充了兩倍的人員供他挑選,趙行德總是優先選擇那些在義學中待過的,麵善的軍卒。


    趙行德讓吳堅去庫藏專門為火銃營挑選既能保護頭顱,又不遮擋視線的鐵兜鏊,最後經過調換,三千軍卒更換了統一製式的鐵盔。因為火銃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趙行德設想將來火銃營可能會長時間在箭雨下行進突擊,又為全營軍兵配發了輕型步人甲中避箭效果最好的一種,但因為火銃營還有裝上槍刺後肉搏取勝的設計,讓鐵匠工坊在胸前加掛了整片的鐵甲。


    宋國的軍需配發和更換向來都鬆散隨意,同一卒伍中盔甲軍袍新舊製式不同已成慣常,火銃營三千軍卒最終達到了整齊如一,單單這個,就讓火銃營中的軍卒進一步意識到,趙指揮使得到了統製衙門的全力支持,就連這種明顯不可常理的事情也辦得成。如此一來,就更沒有人膽敢和火銃營的指揮體係作對了。


    每一天,都會有一批加裝好槍刺的火銃送到箭靶場來,趙行德仍然全力在訓練火銃營的軍卒發射火銃的動作。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火銃,在最終上戰場之前,他隻打算讓軍卒們用單份火藥實彈打一發而已。就連平常點火的動作,都隻點著空的銃管上插好的藥引子。


    但是,在訓練軍卒裝火藥,上鐵質火銃子的時候,仍然遇到了麻煩,大部分人幾乎無法同時保持軍姿和恰當的裝藥裝彈,有幾個手忙腳亂的軍卒幾乎急得哭起來,有人居然把雙份藥裝成了四份藥,有人緊張之下塞進去七八顆鐵彈子,差點要頂到銃口了。


    “軍兵都是粗人,受訓的時間又短,恐怕”蘇文鬱見好幾個人都被拖下去打軍棍,不免有些心焦,這些人可不是故意違反軍法的,實在是手足無措的無心之過,他有些擔心軍棍打得多了,反而耽誤火銃營的訓練,要知道這些弓馬子弟在河北無根無底,王彥將他們調入火銃營,趙行德又迅速給他們安排了實際的職司,在其餘河北軍兵的眼中,弓馬子弟出身這幾個軍官身上隻怕都打上了個“趙”字。王彥給了火銃營這麽多優待,自然是報了相當大的期許,假若十五日內火銃營整訓無法完成,或者戰敗的話,隨之而來的後果,也是相當嚴重的。


    “那便取消裝藥,填彈動作。”趙行德也早已注意到這個問題,他手裏擺弄著一支火銃,若有所思,這一枝是韓鐵膽特意挑出來給他的,說是上麵打有作坊的暗記,屬於第一批造出來通過有司檢驗的精品,就算用三份藥也絕對不會炸膛。


    “什麽?”蘇文鬱驚道。


    “用絹帛將藥粉,銃子都包好,預先放置在火銃的膛內。”趙行德輕輕撚著薄薄的衣帶,大宋盛產這種極輕薄的織物,燃燒之後,幾乎沒有什麽灰燼,“槍刺後麵這木棍,剛好伸到槍膛,差一點點便能固定住銃子和藥包的位置,”他拿起槍刺,韓鐵膽這個匪夷所思地設計,倒無心插柳,有了固定預置銃子和藥包的用途,“這一點點的位置,用棉花塞在木棍和銃子之間就成。”趙行德沉聲道,他剛才試射了一發,發現銃子外麵再稍稍塞點棉花,不但不影響發射,而且反而更有力道些。


    這樣的話,火銃營接近敵軍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前排蹲下挺槍刺阻止敵軍接近,後排卸槍刺,支撐起火銃,點火,發銃,然後上槍刺,將發射完成的火銃交給後麵的人,接過後排遞上來已經卸下槍刺的火銃,重複點火發銃的動作,當敵軍在火銃轟擊下,隊形有崩潰的趨勢後,全營發起衝擊,用長槍來展開肉搏。


    “每一柄火銃,隻需要放一響就夠了,”趙行德沉吟道,“決定勝負的,還是將士們奮身殺敵!”


    蘇文鬱讚同的點了點,火銃這東西大家都沒怎麽試過,效果誰都說不好,所幸這玩意上了槍刺之後,比一般的長槍還要稍好使一點,尤其是那三百柄斧槍和鐵戟,都是近身肉搏的利器,火銃營再不濟,也不比普通的宋軍步卒差了。


    趙行德讓火銃營專心演練按照軍令發銃的流程,幾乎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到了後來,吃飯睡覺的時候突然擊鼓集合,讓軍卒在最短時間內列隊發銃,也很少有人吃到軍棍了。而賴以決勝的長槍肉搏之術,火銃營反而沒有耗時整訓,因為槍棒原本是宋軍的看家本事,不管是那個營頭的,不會耍上兩手槍棒的,都不好意思和人吃酒耍錢。


    今天的寒冬似乎遲遲未去,三月初三,河間諸軍統製王彥決心背城出擊,邀戰遼軍,趙行德火銃營作為一支奇兵,被藏在中軍步卒大陣之內,要給遼人鐵壁營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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