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樓坐定之後,淳於震將一大口名為“汗血”的烈酒灌了下去,酒漿溢出來灑在衣襟上也毫不在乎,他紅腫眼睛盯著趙行德道:“你以為我當真是買賣券票才賠光了家產了嗎?”


    “那是為何?”趙行德淡淡道,為淳於震將麵前的酒碗添滿。求死之人,胸中必然是有塊壘鬱積,等他宣泄完了,也許就不想死了。李若雪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她發覺淳於震有極其強烈的自尊心後,便再也沒有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士可殺不可辱”,李若雪也覺得應該勸他一勸,這世上真正的“士”,已經越來越少。


    “你看到那張軍械司的懸賞榜文了麽?”淳於震沙啞著嗓子道。


    “看到了。”趙行德點了點頭,他猜到了是怎麽回事,不禁在心中暗暗同情這淳於震。


    “我發現用一種方法來鑄炮,可以大大降低炮的重量,提高鑄造成功的機會。”淳於震緩緩道,他喝了一口酒,歎道,“但是怎麽都不能完全成功,所鑄出來的的東西,不是有裂紋,就是有空洞,一旦火藥用猛了,就會炸膛。都次品。”他又灌了一口酒,這是爐前鐵匠的習慣,有的鐵匠喝了酒還喜歡往正在鍛造的刀劍上噴一口,看著藍汪汪的火苗起來。不過淳於震是很鄙夷這種無聊的舉動的。


    “那你準備怎麽鑄炮呢?”趙行德緩緩問道,他想讓淳於震盡量多說話,將他心中的鬱積發散出來。


    淳於震一愣,每個鐵匠都有自己的秘訣,特別是這關係黃金懸賞的鑄炮術,趙德怎可在酒樓上這麽輕描淡寫地問出來。他愣了半晌,忽然又笑道:“我可真是入了魔障,這炮始終鑄不成,我淳於家四代積蓄的家產敗光,這害死人的鑄炮術,我還像個寶似地憋著做什麽。”


    他歎了一口氣,放開心防,將這敝帚自珍,卻始終沒有成功一次的鑄炮術緩緩說來:“鑄炮用泥模木模,鑄完炮後便將模子打碎,使得每次都重做模子,而每次模子都略有不同,使得鑄出來的銅炮每次都不同,而且品質參差不齊。我以為改用鐵模子,則可以一副模子多鑄火炮,而且每次鑄成的火炮尺寸法式相同,更不易失敗。”說到這裏,他猛灌了一大口酒,嗆得咳嗽了數聲,當初他是頗為自己這個想法而自豪的。


    趙行德微微吃了一驚,淳於震所說的鑄炮術勾起了他久已封藏的一些記憶。若所說的當真,淳於震可算是開創了鑄炮術的一條先河。


    淳於震灌下了烈酒後,眼神也有些恍惚,繼續喃喃道:“試鑄了幾門銅炮,失敗之後,將炮砸得稀爛,我仔細驗看了裏麵裂紋和孔隙,發覺之所以不成功,是因為銅水灌注進去,外麵的先冷凝下來,固定了火炮的外圓,裏麵的後冷下來,拚命要往裏收,結果便拉出了裂縫和縫隙。所以我想,如果在鑄炮的模子裏麵灌注冷水,讓銅炮的內壁先冷,外壁後冷,這樣,裏麵已經硬了,外麵還要往裏擠,”他抬起頭,咧嘴對趙行德笑道,“你不知道,這鐵水銅水冷下來的時候,擠比拉更不容易壞事兒,有時候還能讓東西更好。”


    趙行德也陷入了沉思,目光有些遊移,緩緩地低聲道:“我知道。”


    淳於震眼中露出一絲不信,旋即轉為黯然,低頭道:“當時我已經鑄失敗了好幾門炮,祖傳鐵匠鋪子已經入不敷出,既然發現了鑄炮成功的秘訣,自然不肯放棄,於是我將鋪子抵押給了別人,籌集足夠的銀錢後,繼續試鑄。”


    “你真的試鑄了嗎?”趙行德眼中閃過一絲激動,淳於震的秘訣勾起了他原本以為絕不會再觸及的回憶,麵前這個看似普通的人,其實是一個真正的天才,他讓一種極為先進鑄造術提前八百多年來到世間,而他本人卻因為這倜儻才華而落魄得要自盡。


    “試過了。”淳於震歎了口氣道,滿身蕭索道:“還是全部失敗了,過了今天,我祖傳的鐵匠鋪子也要讓給別人,明天我無顏見列祖列宗於地下,還是今天了斷的好。”


    “不會吧?”趙行德仿佛沒有聽到淳於震要自盡的話,皺著眉頭思索,口中喃喃道,“你用的是銅水,比生鐵水的鑄造性還好一些,難道是銅水的配方有問題麽?”他右手放在桌上,一根手指下意識地在桌上畫著,左手也下意識地拿了上來,仿佛在按著什麽東西一樣。


    淳於震雖然要自盡,卻不容別人隨意詆毀他的技藝,紅著脖子道:“銅水絕不會有問題,我父親便是軍械司裏出來的,雖然不能說貫通全部技藝,但他所管的正是銅水配料的那一段。”軍械司為了保密,不讓一個工匠負責全部的鑄造過程。淳於震心下微微有些遺憾,正是因為不明了軍械司的其它鑄炮過程,他才幹脆另辟蹊徑,率先使用鐵模鑄造和中心注水冷凝兩種方法。


    “如果說銅水配方沒有問題的話,那麽問題可能還是出在冷卻溫度上。”趙行德頓了一頓,又道,“或者說,溫度和配方的結合出了問題。”他還覺得不夠清晰,繼續道,“我是說,鑄造模子內外壁冷卻溫度的控製還不夠準確。”他說著說著,伸手沾了一滴酒,手腕凝住,手肘微微牽引,一條平直的橫線便畫了出來,接著沾酒水上上下下幾筆勾勒,將淳於震所述的模具、炮身、注水的裝置,按照他的猜想畫了出來。


    淳於震的眼睛睜得大大地,一則趙行德描畫的動作純熟得令他吃驚,二則他不過描繪了一個大概,趙行德卻當場將結構剖解了出來,和他實際所造的也大同小異,甚至構造更為簡潔明快。李若雪也吃驚地看著趙行德,她也從來不知,元直居然善畫,不過卻是營造法式般的規矩繩墨的風格。


    “軍械司原來的銅水材料配方,定是用木模子和泥模子冷卻,鑄造成功的幾率最大的配方。如果你不用冷水和鐵模子冷卻,說不定也能鑄造成功。”趙行德忽然想起了什麽,頓了一頓,沉聲道。


    淳於震聽了這話,頓時愣住了,仿佛心神被奪一般,良久,方才重重拍了一下酒案,歎道:“我怎麽沒有想到這回事呢。”他沉默了半晌,隻覺得心中空洞洞的,傾盡家財所做的事情,不過是一場笑話。他凝了凝神,臉上神情卻有些黯然,“不過若是用泥模木模去鑄,是絕無可能勝過軍械司的了。”頓了一頓,又恭敬地對趙行德拱手道:“先生原來是高人,在下雖然傾家蕩產,但也得了教誨,感激不盡。”說完便欲起身離去。雖然沒了家產,但他還有一身手藝,找個鐵匠鋪子當匠師,養家糊口也不成問題,當年先祖不就是這麽攢下的家業嗎?想到此處,淳於震暗罵自己一時糊塗,更加感激趙行德救了他的性命。


    “淳於先生且慢,”趙行德沉吟著緩緩道,“在下還有一事請教。”


    淳於震剛才得了他的指點,此時自然無法推卻,坐下來,拱手道:“先生請講,在下知無不言。”此時趙行德就算問他祖傳的訣竅,他也不會隱瞞了。


    趙行德思索了片刻,雙手按在桌案上,身子前俯,湊近淳於震,低聲道:“鑄炮術乃是軍國大事,難道淳於先生就不怕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嗎?”


    (八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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