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第七營從康居城出發,沿著密那水行至布哈拉城,繞城而過,順著烏滸水穿越沙漠,度過雷翥海,行軍十餘天,又來到一片煙波浩瀚的水域,這裏是西海,實則是一個大湖,也夏國的西方邊陲。從關隴蜀中輾轉遷移而來的居民,沿著大湖之濱開墾田地,放牧牛羊,趙行德也初次見到了王童登簡騁等口中常提到的邊地倉城。


    承影營所經過這城,叫做烏頭倉。背靠著一片鹹水沼澤,城牆不甚高大,周長兩裏許。城中的房舍十分狹小密集,幾乎全是十餘尺見方的鬥室,分為是上下兩層,下層為倉儲,上層可供五六人暫且棲身。城中街道錯綜複雜,不少臨街的房頂還砌有碟牆,假若敵人突入城中,居民們還可以憑借街道逐次抵抗。


    倉城內隻駐守著一小隊軍士,大部分瞭望戍守的差事都是由左近的團練營輪換承擔,隻有農忙時節,才會有軍府添兵把守,將團練兵都放歸。附近百姓的積蓄都保存在倉城裏麵,各家皆緊鎖大門,每逢團練營輪換的時候,也是市集的時候,附近百姓趕著馬車過來,順便查看倉儲。新上番的團練也要逐一監察各戶倉門封條完整之後,方才畫押接收。此後一月之內,除了各戶倉庫的主人拿著戶牌,其它人等,就算是軍隊,也不得入城。


    趙行德見這烏頭倉城修築得非圓非方,向外延伸出許多鈍角,形製奇怪,不由心生幾分疑惑。


    司馬君防笑道:“各地倉城皆是如此,當初建成的時候,蔭戶稀少,裏許見方就已足夠,後來人煙漸漸繁盛,戶數漸多,倉城中的戶倉數量不夠,便讓新落戶的蔭戶傍依這舊城築倉,今年添幾十戶,明年添幾十戶,原先倉城的城牆拆出許多門洞,剩下的成了新倉的牆壁,外麵更築新牆,久而久之,各地的倉城都是這般棱角模樣。”


    “原來如此,”趙行德笑道,“我還以為是為了方便防守的團練放箭放弩才故意修成這般模樣。”他望了望倉城城頭上警惕巡視的團練,即使是打著上三軍旗號的承影營經過,這倉城團練也毫不理會,竟似比汴梁的宮城防衛還要謹慎。


    “我跟你說吧,”金昌泰在旁笑道,“越是偏僻之地,越是家底子殷實,這幫土財主,生怕你去跟他要糧要錢。就算是大軍的征發,若無律令府令軍令在手,州縣護民官畫押,也是進不了倉城的。”他頓了一頓,又道,“這裏地勢低窪,若是建在高地的倉城,有的蔭戶數代積累,戶籍倉不夠用了,便向下挖掘地窖,我聽說挖兩三層的也有。”這一帶是東西商路的重要中轉站,人煙繁盛起來以後,手藝作坊漸漸增多,工匠向周圍的遊牧部族收購羊毛編製氈毯毛衣等貨物,又出售給經過的商人。確實也稱得上富庶。


    “難怪城牆修得如此低矮,”趙行德點頭道,“是要不斷拆拆建建。不過反倒是便宜。”對夏國地方的充實有了直觀的認識,就算是敵國大軍來攻,百姓憑借倉城,也能抵禦很長的時間吧。


    倉城不輕易開城,承影第七營隻能在旁邊的驛站歇息。許多來自關中的軍士第一次見到這寨堡般的小城,七嘴八舌的議論了許久,就開始謀劃怎麽攻陷這座城池。


    就要進入胡人的地界,行軍司馬金昌泰特意讓軍士們多購買些中土的薑片、幹蔥蒜、黃酒、黑醋、鹹豉醬等作料,再往西去,便是異國風味,也許很難以下咽。望著有些軍士不信的眼神,金昌泰帶著壞笑道:“後悔莫及之時,勿怪本人言之不預也。”趙行德見他的行囊裏,還有不少精鍛包裹的精美銀盒,金昌泰道:“到了蘆眉國,這蜀中的名茶,是饋贈達官貴人的佳品。又攜帶方便,自然不可或缺。”跟隨承影第七營出征,他抱了好大的希望,就是借機能夠遊走四方,增長見識,又能有機會結交公卿貴人,對今後自家的生意大有幫助。


    趙行德恭維他必能振興家業,金昌泰卻歎道:“富貴險中求,這算什麽。”他頓了一頓,帶著神秘的神色,道:“假若能穿過大食人的地界,便是熱沙海,那地界多是昆侖奴的部落藩國,地方多產黃金,夜明珠等奇珍異寶,卻極缺鹽,隻要深入濕熱的叢林之中,一坨鹽,足以換到一塊金子。熱沙海裏的富商巨賈,都是將鹽塊像金子一樣儲存的。”他搖了搖頭,歎道,“可惜這商路穿過大食人的腹地,一直被他們把持著,對我們夏人來說太過危險,不然,我一定會去試一試。”篝火的火光熊熊,映出他臉上滿是對鋪滿黃金的神秘異域的憧憬。


    “金司馬,還在做白日夢麽?”司馬君防和黃宗道掀開門簾走進來,黃宗道手中提著一壺諢名做“英雄血”的酒汗,乃是西疆最好的葡萄酒反複蒸煮而成的烈酒。“喲,土財主今日大方起來啦,”金昌泰笑道,以為黃宗道要請二人喝酒,黃宗道卻將酒瓶往裝滿各種草藥的行軍囊裏一塞,笑道:“明晨便要出關,總要帶點故鄉之水。”他頓了一頓,又道:“安西軍司上將軍特意趕到烏頭,明晨送我營出征,段將軍正設宴款待徐老將軍,讓行軍司馬和百夫長都去。”


    安西軍司上將軍徐文虎是西疆防務的擎天之柱,他在西疆戍守三十年,從軍士一直升到上將軍,同大食人、突厥人、羅斯人都打過仗。他苦心經營安西防務,諸軍守絕域孤城,與數倍於己的胡騎周旋作戰。在夏**中威望極高。軍士跟著他出征,心中踏實,每一人都知道自己不會白白犧牲。邊地州縣倉城受蠻夷圍攻,聽說徐文虎領軍擊敵,往往士氣大振。


    在趙行德的眼中,徐文虎更像一個勞碌一生的匠師,深刻的皺紋已經讓年輕時落下的傷疤不再明顯,雖然他努力將腰板挺得筆直,身形和眼袋卻顯得臃腫。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一開口,軍官們隻能全都安靜下來,讓大帳中每個人都能清楚老將軍一字一句,但他的話音還是有些含混。在趙行德聽來,至少不像是他下達的軍令那樣明確有力。


    金昌泰說徐文虎很可能在五年內退役。他一旦退役,晉身柱國府是鐵板釘釘的事情,推舉他的國人很可能超過數十萬。“護國府的校尉都正值盛年,製定的國策多數有銳氣又不失穩妥的。而柱國府的柱國則大都是德高望重之人,製定律令偏向於抱殘守缺,寧缺毋濫。這兩府的行事風格,大不相同。”金昌泰端著酒杯道。


    承影第七營的百夫長們輪流上前,輪到趙行德時,他端起酒杯恭聲道:“卑職趙德,敬徐上將軍。”他說話的時候,眾軍官交頭接耳寒暄,但輪到徐文虎說話的時候,帳中便靜得落針可聞。


    每次軍官敬酒,徐文虎都是滿飲,這也是軍中常例,否則就該退役了。他目光微微一動,仿佛沒聽清楚似地,問道:“你便是趙德?”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


    “正是末將。”趙行德秉道,感覺徐文虎似乎注視了他一會兒,方才緩緩道:“這承影營,原本是太祖收關東勁卒所創製。我朝唯才是舉,英雄不問出身。到了蘆眉國後,好生用心吧。”說完將杯中酒滿飲,翻轉酒杯看著趙德。


    趙德連忙將自己的酒也喝幹了退下,回到座中。趙行德還在沉吟,徐文虎神色似乎對自己頗有善意,這幾句前言不搭後語卻頗令人費解。


    這時王童登上前相敬時,徐文虎對他也頗為和善,靄聲道:“你便是王鐵槍吧,在敦煌臨走時,柳丞相還向我提起你。安西地方萬裏,一員敵十的強將,拿百名濫竽充數的庸碌之輩來換,我也不肯的。隻要本事足夠,軍功要多少有多少。”大笑著將杯中酒喝了。


    年關將近,驛館外間偶爾傳來一聲燃放爆炸的乒乒乓乓之聲,這一晚賓主盡歡,平添許多歡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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