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桌上的油燈發出明亮的光,這是趙行德在狄奧多西廣場集市上買來的,據說產自老蘆眉時期,側麵是精美的花紋,燈盤上有一個油氣孔,燈盤上是兩名角鬥士搏鬥的場麵,一名頭戴這羽毛裝飾的頭盔,左手舉盾,右手持短劍,正在向對手進攻,而另一名則手持漁網和魚叉,正撒開漁網,企圖將那劍盾角鬥士罩起來。


    蘆眉的財富日益集中在了城市中的貴族手裏,眾多百姓依靠幫工和施舍過活,由此上下離心,大大侵蝕了蘆眉的國力。每當外敵入侵,貴族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破家為國,舍生赴義的,少之又少。而普通百姓更不能為虛幻的帝國榮譽犧牲性命。除了少數人,大家不過沉浸在對輝煌過去的懷念中,得過且過而已。


    這段時日,趙行德探尋蘆眉衰敗之因,在軍製田製崩壞上麵,與大宋如出一轍。三更鼓,軍士們都已睡去,趙行德巡行一遍哨位,又將陳東的書信取出,看了一遍,沉吟半晌,開始回信。


    “吾聞修身之道,內壯者,外勇自不待言。人如此,國亦如是。欲強國者,必先強其子民。”他稍稍沉吟片刻,又下筆道,“孟子曰,民之為道也,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吾觀中原膏腴之地,百姓泰半失其田產,則百姓泰半失其恒心矣。細弱者旦夕有奪佃之憂,則聽任豪紳使喚,猶如賣身奴婢。強壯者流為盜賊,為謀其利,亦難守道義。此殘民亂國之政,聖人所不取也。當狄夷交侵,則細弱者束手無助,強壯者待價而沽,皆以為今日不過換一東主耳。此不立田製,不亦兼並之害也。若如溺水之人,水淹至起胸口,又緩緩至頸項,能以積重難返四字,棄之不顧,聽任其溺死乎?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事有至難者,若皆不為,斷無成功之望。若為之,則有挽回之機。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竊以為,中國之興,當從立田製始。民氣勃發,旦外敵不能侵淩。如今不立田製,坐視民氣委頓,而望國家強於四夷,不若建一空中樓閣乎”


    他洋洋灑灑寫了上千言,方才伸了伸僵直的手指,哈了口氣,將這書信裝入信封,打上蜂蠟。倦極思睡,這才吹滅油燈就寢。李若雪寄來的三件厚實的白疊衣放在枕邊,趙行德嗅著新衣服特有好聞的味道,不覺沉沉睡去。


    回到蘆眉城的次日,完成軍務的鳴鴻都的軍士大多告假出營。簡騁和陳永奇招呼了一夥軍士去可容上萬人的大競技場作耍,那裏不但有賽馬和駕乘馬車的比賽,還有西夷雜技和馬戲舞蹈這些戲班子表演,每一場勝利都有無數觀眾歡呼,最是熱鬧不過。


    杜吹角帶了十幾個軍士去狄奧多西廣場附近逛全城最大集市,他從最東端的鍋鐵匠鋪子一直逛到最西端的香料鋪子,在中間的金銀鋪子麵前駐足良久,卻始終是眼饞而已,多看少買,大家笑話他快要把蘆眉的金幣憋出幾個兒子來。這裏有蘆眉城裏最好的酒肉魚蝦,蔬果蜂蜜,乳酪糕點等吃食,絲綢珠寶,皮革琉璃,香水香料之類也應有盡有,有些西方特產的稀罕物事,整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邊充斥討價還價的聲音。


    趙行德則和金昌泰,黃宗道等人結伴,先去了奧古都斯廣場北麵,在聖索菲亞大教堂和君士但丁廣場一帶,元老院門口是蘆眉國的政要發表演說的地方,許多的閑漢遊蕩這附近,準備為貴人捧場。蘆眉國近來國家大事,無論真假,在這裏都打聽得出一些風聲。“羅斯人是蘆眉最可靠和最穩定的盟友”的說法,在這一帶很是盛行。孀居的安娜公主就要和羅斯國王聯姻的消息,私下下也有很多人議論。有的人在為約翰太子殿下的皇位擔憂,有的確認為這對蘆眉國來說未嚐不是好事。還有許多“蘆眉最高貴嬌柔的貴婦就要淪為野獸的玩物”之類的歎息,看來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貴族當中,還有不少崇拜者。趙行德不覺有些莞爾。


    把元老院門外的議論話題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趙行德照例又去了君士但丁圖書館,一邊查閱典籍,摘錄蘆眉的資料,一邊動筆書寫上呈給夏國大將軍府的程文。他覺得和夏人相比,普通蘆眉人極其欠缺對國家的責任感。偶爾國勢稍有起色,縱有英主名臣奮起,卻往往執著於恢複蘆眉故土。如今蘆眉國所著意恢複的舊日國土上,早已列國林立,居民也不再視蘆眉為母國。蘆眉徒勞地發動一次又一次的征戰,最終耗盡了國力,往往一兩代振作之後,迅速陷入內亂,周邊蠻夷交侵,國勢更弱於前。


    寫到這時,趙行德不禁想起後世所知的宋朝,微微歎了口氣,來到這世間,許多事情都已經有了改變。


    蘆眉對西方故土極度懷念和重視,反而使它對夏國不構成威脅。如果夏國並吞蘆眉的話,反而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為防守這塊眾矢之的的國土而流血,從蘆眉朝廷越來越窘迫的財政來看,在蘆眉榨取的利益很可能無法抵消因此增加的耗費。


    正凝神思索間,一個身影來到身後,她站在趙行德身後,沉聲道:“你以為我們國家已經無可救藥了嗎?”趙行德回頭一看,正是曾經在圖書館裏遇見過的大眼睛,正一臉怒容,盯著他摘錄的那些蘆眉文的資料,無一不是在揭示,盡管蘆眉還具有一個大帝國的名聲,但內裏弊病叢生,衰弱的勢頭積重難返,隻要一兩次大的失敗,就會徹底一蹶不振。


    趙行德微微一愣,解釋道:“我隻是覺得這些東西和故鄉有些相似罷了。”


    “是麽?難道你不是夏國人嗎?”夏國的商人不但掌握著最大宗的絲綢和茶葉生意,皮毛生意上也和羅斯人在激烈的競爭,所以大部分蘆眉的貴族,對夏國人的衣著和臉型都不陌生,可惜,他們都不是虔誠的教徒,否則,倒是比羅斯人更好的盟友。但是夏國的國勢如日方升,和江河日下的羅斯相比,實在沒有半點共同的地方,和趙行德所摘錄的那些,更是完全無關。


    “雖然我是夏**士,”趙行德硬著頭皮道,“但故鄉在更東方,和東海相接。也是文明的古國,被周圍的蠻夷所虎視眈眈。”


    “是麽?”那少女將信將疑,卻又問道,“難道是駐守在聖宮旁禁衛軍軍營裏的嗎?”


    “我是娜塔莉亞布林尼烏斯。”那少女低聲道,見趙行德毫無反應,暗暗有些吃驚。“他居然沒有聽說我的名字嗎?”她是安娜公主的女兒,剛剛和母親吵了一架,出來透氣散心的。遇見了這個居心叵測的研究蘆眉國朝政的異鄉人,原本要找他的麻煩出氣,誰料到此人不但是禁衛軍,而且居然還不認識自己。紫衣貴族的血脈是不屑於隱瞞身份的,但假如通報了姓名之後,對方還是稀裏糊塗的話,事情就變得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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