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沈州地界,王六子一路騎馬狂奔,兩匹坐騎幾乎活活累死,兩天後消息傳到了蘇州,漢軍裏激起軒然大波,各營寨軍民都發出向契丹人報複的呼聲。()漢軍帥府也召集眾將,商議報複遼軍的屠殺行徑。


    王玄素在算是腦子清醒些的,趁著在眾將罵娘的間隙,沉聲道:“此事透著奇怪,遼朝頒布律令將漢兒籍沒為奴,按理說這些壯丁已經是契丹人的財產,沒道理無緣無故的害了他們的性命。”無論是遼軍還是漢軍,捕獲了對方百姓,第一選擇都是籍沒為奴。殘殺搶掠之類的,都是底下士卒幹的,規模不會太大,遼軍聽之任之,漢軍將領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像這種把四五千壯丁集中起來殺害,確實是駭人聽聞得了。


    “這也沒什麽奇怪的。”熊人嶽怒不可遏地道,“我們起事造反,契丹朝廷恨不得把漢兒都殺光才好。”他厚厚的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杜老二就這麽死了,老子不殺幾千個契丹人,不能算完。”就在昨晚,熊人嶽已經命令手下把銅州營治下的百十個契丹男奴隸都看管起來,準備宰了來祭奠杜老二。


    “對!”“報仇,報仇!“宰了契丹人!”各寨的將領都大聲吼叫。


    見這群情洶湧的場麵,王玄素也不再多說。趙行德看著這場麵,眼角裏閃過一抹憂色。


    眾將鬧嚷了半天,氣憤得眼珠子都紅了,終於有人道:“元帥,你說怎麽辦?大夥兒都聽你的。”


    韓凝霜環視中軍帳裏的眾將,她沉聲道:“遼國無故屠戮我族人,若不加報複,彼必以為我等軟弱可欺。”她的目光落在趙行德臉上,猶豫片刻又很快移開,語氣裏多了些寒意,“俘獲的契丹人口,挑出五千個在各寨斬首示眾,首級送到沈州。修書告知沈州守將,我軍決意以牙還牙,彼無故殺我族百姓一人,我必斬彼族一人。彼若不知悔改,繼續倒行逆施,將來沈州城破,我軍必定要屠城以報,全城契丹族無論男女老幼,一個不留。”


    趙行德頓時大驚失色。他為契丹人屠殺百姓的行徑而的極端憤怒,確實在無法接受這般慘烈的報複手段。他在開州之戰亦俘虜了不少契丹人,普通的男女老幼,被籍沒為奴後,大都擔驚受怕地聽從主人的安排,做牛做馬,和遼國漢兒奴處境沒什麽兩樣。趙行德還考慮過將來戰事結束後,逐步給這些奴隸以自由,可如今這些苟延殘喘的契丹人,馬上因為族人的殘暴而喪命了。


    中軍帳裏的漢軍將領一起大聲歡呼鼓噪:“宰了契丹人!”“對,這麽幹!”


    積壓許久的憤怒和殺戮的快意,宛如北方草原上最強烈的風暴,在這一瞬間爆發出來,夾雜在震耳**聾的叫喊和拍桌子聲響。趙行德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韓元帥!此事萬萬不可!”他大聲喊道,站起身來望著韓凝霜。所有的漢軍將領此時都站起身來,個個拔出隨身腰刀,紅著眼睛一起高喊。“殺死契丹人!”“以血還血!”“以命還命!”“殺!”“殺!”“殺!”“殺!”眾將領不知疲倦似地大聲呐喊,仇恨和殘酷所帶來的決然,複仇殺戮的快意,不斷地回旋、衝突和激蕩,相互加強,越來越強烈。趙行德仿佛身不由己地陷落於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這股狂暴的複仇漩渦很快席卷了整個中軍營帳,滔天的恨意把任何反對意見都拍得粉碎,連同韓凝霜在內的任何漢軍將領不可能再站出來反對。


    外麵守衛的帥府衛士聽到帳中的呼叫,也同時高聲呼喊起來,這股浪潮從中軍帳一蔓延開去。這消息很快傳遍整個蘇州關南,或遠或近,或遲或早,幾乎所有軍民都知道要契丹人以血還血的決定。許多百姓昨日還為契丹人大開殺而惴惴不安,很是害怕。現在大多數人都興奮得激動莫名,要求處死契丹奴隸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將軍們帶著確切消息傳令之後,各寨的軍兵百姓到處敲著盾牌、瓦盆慶祝,甚至還有“劈裏啪啦”放爆竹的,比通常官府放榜斬決人犯更要熱鬧十倍百倍,幾乎趕得上過年的熱鬧了。分到契丹奴隸都是各寨軍民的私產,平常還能做不少勞役,如今各寨將他們像牛羊一樣趕送到帥府指定的圈禁地點去,不但毫不可惜,還生怕送晚了帥府不再接收。


    那些被送往圈禁地的契丹男丁,少數反抗者被就地格斃,大部分都畏縮在粗木圍欄裏,這些人在漢寨裏從事了許多勞役,如今也是麵黃肌瘦,個個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在圍欄的周圍,還有不少軍兵和百姓朝著他們扔石頭,吐口水。


    “什麽叫兔子急了咬人,”杜吹角趴在寨牆上看著外麵,歎道,“今天總算知道了。”旁邊幾個軍士和他一樣,神色複雜地望著外麵。因為蘇州關南群情激動,為了避免麻煩,也不願卷入殺契丹奴隸事件中去,夏國營軍士緊守營壘。軍士們心情多有些矛盾,遼國朝廷暴行在先,蘇州方麵事後的報複,卻也有些不能說完全無可指摘。


    “這事兒我們不管就罷了,趙校尉何苦還要求見韓元帥,自討苦吃。”有人嘟囔道。


    “都頭,校尉怎麽還沒回來,該不會有事兒吧?”


    “呸,別胡說,”杜吹角的臉色一沉,“噓――”他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幾個軍士都湊了過來,“我告訴你們,校尉和韓盟主的交情非同一般,留咱們趙校尉徹夜暢談也是有可能的。你們信不信?”軍士們亂七八糟道“怎麽可能?”“空穴來風嘛!”“校尉的人品,可比都頭你強多了。”“我們要向校尉告發你的。”無人相信,杜吹角也蔫了,老實地趴在寨牆後麵,繼續監視漢軍的動靜。


    帥府中軍帳裏,韓凝霜避開了他的目光,看似容色平靜,隨著呼吸起伏的胸口,卻暴露了她內心劇烈的矛盾和掙紮。


    眾漢軍將領離開後,趙行德留了下來,反複向韓凝霜陳說不可無故殺戮契丹奴隸。他列出各種理由,如比殺人者乃是遼國朝廷,而不是這些普通的可憐的契丹百姓。漢軍要算賬的話,也該找要負責的人,應該是遼國皇帝耶律大石,或是沈州遼軍去算。而不該如此胡亂殺人。這些契丹奴隸都算是漢軍的財產,如今隻為了泄憤而殺之,跟一個人氣急敗壞地摔碎自家的東西有什麽兩樣,非智者為之。而且漢軍這邊殺戒一開,勢必又引起遼國方麵的報複,兩邊都揮動屠刀,遭殃的還是無辜百姓。當初李廣不過是殺了數百羌人俘虜,便留下“殺俘不祥”之語。漢軍上下義憤填膺,為此決然斷然之事,青史悠悠,將來的人又怎能知曉如今之情狀,隻怕史書上韓凝霜和漢軍帥府眾將都要被罵成殘暴好殺之人。


    她有時沉默,有時三言兩語地反駁。“什麽‘殺俘不祥’,霍去病屢次奔襲大漠,打破了那麽多部落,我不信衛霍的手上比李廣幹淨多少?漢高祖屠城還少了?”“一個部落連報仇都不能,還不如投降算了。”“我的族人被契丹人殺了,帥府若不加報複,大家個個膽寒,怎能用命和契丹人打仗?”“現在能打敗遼國就行,我不管讀書人將來怎麽寫!”但趙行德每多說一個理由,韓凝霜的臉色就發白一些,貝齒咬著嘴唇,仿佛被針紮了一下似的。


    趙行德說得口幹舌燥,甚至是氣急敗壞。他心中明白,以目前蘇州關南的情勢而言,即使是韓凝霜也不能收回成命了。但心中隱約存了些挽回的希望,總是要據理力爭。到最後趙行德方才黯然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既然帥府心意已決,在下便告辭了。”他頹然站起身來。


    他的背影就要步出營帳之際,韓凝霜忽然道:“趙先生留步。”


    趙行德身形一頓,轉過身來。


    韓凝霜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金兵很快就要進抵沈州、遼陽城下。大戰一觸即發。漢軍周旋於虎狼之間,趙先生和夏國營應該還是站在我們一邊吧?”這好似隨口一問,語氣雖然故作輕鬆,心情卻有些緊張。


    “韓盟主多慮了,”趙行德深吸了口氣,沉聲道:“這是趙某職責所在,份內的事情。”


    “哦,”韓凝霜微微一愣,沒料到他答得如此幹脆,鬆了口氣,眼中閃過一絲欣然,微笑道,“多謝趙先生。”兩個人間都沉默了片刻,趙行德低聲道:“韓元帥沒有別的吩咐,趙某便告辭了。”轉身離去,韓凝霜目送他的背影掀帳而去,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失落之色。


    趙行德走出十餘步外,回頭望了片刻,胸口仿佛壓了塊大石一樣,喘不過起來,心頭還有些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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