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藩鎮跋扈,趙柯肝氣鬱結,整晚都不能安眠。四更剛過,官家便吩咐將奏折送到禦書房來批閱。這時太監稟報,禮部侍郎鄧素已在宮門外等候覲見。趙柯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是漆黑一片。他再看滴漏,尚是寅初時分。因為早朝是在卯時,而朝臣通常在早朝後請求覲見的。趙柯微感詫異之餘,便讓鄧侍郎到禦書房麵君。


    趙柯對著銅鏡整了整衣冠,看自己滿眼血絲,自嘲地想,鄧素以道德學問著稱,該不會勸諫自己勿要沉迷女色吧。


    過了一會兒,鄧素走進了禦書房,他麵色略微蒼白,眼中同樣布滿了血絲,似乎同樣一夜未眠。他雖然滿腹心事,但仍照著規矩,先向官家請安,然後等官家垂詢,方才奏對。此人的行事,便是如此,哪怕泰山崩於麵前,他也麵不改色,規行矩步,一板一眼的做事。雖然不像有人曲意奉承,但反而趙柯覺得更加安心,以為他心底無私,方才如此骨鯁。


    “鄧侍郎覲見,所為何事?”趙柯抬了抬手,讓太監為鄧素搬來一個繡墩,看茶伺候。


    鄧素猶豫了一瞬,躬身道:“恕微臣僭越之罪,事關機密,請陛下屏退左右。”


    趙柯臉色一沉。想到鄧素向來不是浮誇虛妄之人,他才哼了一聲,命禦書房的太監退到禦書房門外,不得偷聽君臣奏對,然後冷冷道:“鄧侍郎可以說了。”


    鄧素再度謝罪,方才緩緩道:“昨日陛下召臣入宮,商議種師閔遇刺一事。臣歸家後左思右想,倘若朝廷果真不予追究,此例一開,便鑄成大錯,朝廷威嚴盡失。行營將士隻知有節帥,不知為朝廷節製,則悔之晚矣。從此以後,西京大營十五萬兵將不複為朝廷所有。所以,特意來請陛下三思。”他一字一句都說得極為懇切,字字都似小鐵錘敲中趙柯的心頭。


    趙柯猶豫道:“可昨夜趙相公,邵樞密所言,倘若操之過急,隻怕逼反了曹迪。”話雖如此,鄧素能與丞相樞密使相左,力主懲處跋扈不臣的藩鎮,為朝廷收兵權,還是讓趙柯感到欣慰。


    “微臣以為,曹迪雖然掌握兵權,統領西京十五萬駐泊禁軍,但多數將士還是忠於朝廷的。隻要處置得當,則朝廷可以嚴明威信,乘勢掌握住西京大營。”鄧素沉吟道,“微臣以為,不到最後,曹迪斷然不會公然謀反。他遣人刺殺種師閔,跋扈之態昭彰,正是擔心種師閔分了他的兵權,倘若西京行營真是鐵板一塊,曹迪又何必出此下策。曹迪若公然謀反,則失去大義名分,軍兵不附,眾叛親離。以洛陽彈丸之地,糧餉缺乏,西有夏國,東有我朝討逆大軍,必然不能持久。”


    趙柯點點頭,又有些無奈:“可朕擔心,曹迪裹挾大軍,幹脆投了關西夏國。”


    鄧素當即道:“曹迪害死種師閔,在乎的不過是兵權而已。而據微臣所知,關西製度與我朝迥異。軍士推舉校尉,非經校尉,不可為將軍。假若曹迪當真投向關西,就等於自解兵權。對藩鎮而言,此乃萬不得已的下策。夏國不可能為一員降將亂了國家根本製度。當年太宗懷柔將門勳貴,允其世襲兵權,我朝再無投向關西之將。隻要曹迪和朝廷之間還有半分轉圜餘地,就絕不可會投關西。”


    趙柯被說得心動,沉吟道:“那鄧卿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擅殺命官,按律可斬。”


    這句話擲地有聲,嚇得趙柯的眼皮都跳了一下。他雖然有意削藩已久,對景王的嶽丈曹迪也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沒想到能把手握十五萬兵權的曹迪立刻斬了。怯意和興奮同時從趙柯心底裏升起,垂拱殿中燭火搖曳,映出官家的臉色變幻,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聽鄧素繼續把話說下去。


    “曹迪遣人刺殺種師閔,擅自任命李稷為函穀關守將,便有試探朝廷之意。所以,朝廷先任命李稷,以慰其心。曹迪素來驕橫,必以為朝廷懦弱,此事尚可以大事化小。然後,朝廷遣一使臣往西京宣旨,事先向曹迪的耳目透出消息,他隻是禦下不嚴之過,朝廷施以薄懲,罰沒俸祿半年而已。實際上,從殿前班直中精選壯士百人隨使臣前往。令曹迪召集行營眾將一同聽宣,待宣旨之時,衛士一起將曹迪擒下,以種師道代曹迪為節帥。曹迪則立時押解回京,三堂會審查明罪狀,然後按律斬之。種師道在軍中素有威望,以種氏之一門忠義,則西京行營十五萬精銳,重回朝廷掌中。”


    此事光聽起來,趙柯都覺得心膽**裂。汴梁百多年不經刀兵,他坐慣了太平天下,雖然不滿藩鎮桀驁,但總是擔心激起變亂,難以痛下決斷。


    “可是,”他猶豫道,“曹氏在西京經營近百年,部屬故舊遍布行營。變起倉促之間,倘若這些曹氏黨羽立時作亂,又當如何處置?”


    鄧素見狀,沉聲勸道:“姑息養奸不如當機立斷。曹氏以私恩結黨謀亂,已無臣子之道,尚能指望別人效忠於他嗎?朝廷靠什麽服天下人,靠的就是大義啊。曹迪縱然施恩買惠,可大義在朝廷。將士皆有家室兒女,怎可能輕易隨之謀反。西京行營十五萬之眾,效忠朝廷的將士,必然百倍於奸賊黨羽。隻要以迅雷不掩耳之勢,將曹迪明正典刑,寬恕其黨羽,則將士戰栗之餘,反側自消。退一步講,就算西京行營叛亂,汴梁尚有二十餘萬精兵,虎牢關也在朝廷之手,足以屏蔽京師。如臣所言,朝廷以天下攻一隅,洛陽城彈丸之地,不能持久,待賊勢耗竭,朝廷遣一良將統兵製之,以除後患。我朝以仁德治天下,尚未失德,人心向朝廷,不問可知。但如果朝廷坐視種師閔含冤九泉,則西京行營中必然人人寒心,以為朝廷忠臣不過如此而已。從此以後,奸賊氣焰不可遏製矣,西京行營十五萬大軍,便盡入曹迪掌中。”


    趙柯聽著聽著,臉色數變,終於下了決心。可這赴洛陽宣旨,把曹迪治罪的大臣人選,卻難以決定。此人不但要有足夠的威望,能隨機應變。萬一事情不成,便被叛軍謀害的危險。


    “滿朝臣僚中,誰可赴洛陽宣旨?”


    話音剛落,鄧素伏在地叩首,沉聲道,“微臣願為國除賊,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請陛下恩準。”


    “快請起,快請起!”趙柯動容感慨道:“鄧侍郎忠義之心,可昭天日。”他起身從禦案後麵繞出來,親自把鄧素攙起。君臣二人又商議了如何草擬明暗兩道旨意,暗中讓武昌軍節度使朱伯納統領殿前侍衛諸禁軍等事。為防走漏消息,趙柯給鄧素的乃是中詔,並不經過丞相趙質夫、樞密使邵武。


    諸事議定之後,已是卯初時分。白玉宮門前青石地上,三三兩兩地站著準備上早朝的大臣。鄧素剛從一側宮門出來,便引起眾人的注目。天色尚未破曉,無數的目光,集於此人一身。能在早朝前被召見,顯見聖眷極深。


    鄧素卻毫不理會那些驚異、羨慕、嫉妒的眼光。他麵沉似水,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一般。


    函穀東關守將種師閔被刺死,消息傳到關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為防萬一,夏國隨即加強了函穀西關的戒備。但是,因為曹迪並沒有封鎖函穀關,夏國和宋國之間商路貿易尚沒有受影響。關中與河東隻隔著一條黃河,兩岸百姓沾親帶故的極多。蔑爾勃人入寇,不少河東百姓逃難到了關中。談起河東正在發生慘事,逃難的百姓無不垂淚,甚至有捶胸頓足痛罵折可求的。雖然大多數人未曾親見,但口耳相傳燒殺擄掠的情形仍然令人震恐。因為蔑爾勃騎兵行動急速,多數河東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襲擊。村裏的百姓看見蔑爾勃騎兵的時候,便幾乎沒有任何逃生的可能。原先遼軍打草穀不過是搶掠,再抓一些簽軍,其中偶爾有燒殺之事,卻極少故意將整縣整村屠滅。然而,蔑爾勃人存心糟踐宋地百姓,往往以千餘騎散布在數百裏方圓的地方,仗著騎兵疏忽來去,所過之處,整村整莊都斷了人煙,屍橫遍野。有座縣城未來得及關城門,被蔑爾勃騎兵馳入,大肆燒殺之下,原先人煙繁密之地,竟然屍積塞道,成了鬼城。


    每當聽聞此事,趙行德便不禁怒從中來,憤慨之情溢於言表,恨不得立刻能上陣去和這些惡魔廝殺一陣。他每天選練精兵猛將,火銃營逐步成軍。軍府上下交口稱讚,他也沒放在心上,隻盼能帶著一支精兵上河東去打仗,將那些殺人如麻的禽獸斬盡殺絕。


    重陽節前,在護國府議事的關中諸軍校尉返回,重陽節後,趙行德便要隨另一批校尉去護國府議事。他雖然當了好幾年承影營校尉,但常年在外征戰,對護國府議事的規矩頗為荒疏。陳千裏便特意指點了他一些護國府裏的議事之道。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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