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兄,此事說起來,都是我等之過”吳子龍搖了搖頭,歎息道,“少陽與我等早有心澄清吏治,然則州縣學政、牧守、防禦使,都是縣學廩生推舉出的,而廩生又開了捐納惡例,良莠不齊,藏汙納垢貪官、汙吏和豪強勾結在一起,在下無所顧忌,在上則待價而沽,自以為舉足輕重這次若不好生敲打敲打,將來他們就肆無忌憚,我大宋就國將不國了”


    自從鄂州“尊天子不奉亂命”以來,州縣裏上行下效知州、學政時常指摘朝政,在理社與侯黨之間朝秦暮楚,對鄂州朝廷派下去的刺史則不屑一顧吳子龍早有心將其整頓一番,隻是他在位時需全力應對遼軍北伐,州縣交足了錢糧便上上大吉,別的也沒法計較而後曹嶽回師對峙,各地州縣觀望,也不好逼迫過甚,再往後,吳子龍就因顧全大局而引咎辭職了想起趙行德,他內心別有一番滋味


    “朱兄,”吳子龍斟酌道,“外麵傳得沸沸揚揚,趙元直乃是夏國內應,你事先也不知情?”


    “流言不可盡信,”朱森臉帶唏噓之色,歎道,“元直大才,若不是揭帖一案,他也不至於遠赴關西”傳言連趙行德在夏國的履曆都十分清楚,顯然不是空穴來風朱森說是不可盡信,實則心裏信了七八分吳子龍也聽出來,他隻是不願承認罷了“哼,難說得很”他輕哼了一聲,不願在事上糾纏此人既然身為夏臣,便再難以立足於大宋朝堂,與他計較,反而顯得小肚雞腸


    “良臣擇主而侍,元直就算是夏臣,也沒做對不起大宋之事,”朱森猶豫了一瞬,又為趙行德開脫道:“左右不過,與蘇秦佩戴六國相印,合縱以抗暴秦相似”


    “朱兄此言差矣,”吳子龍冷然道,“蘇秦佩六國相印,彼時世人鹹知之可沒像趙行德這樣藏頭露尾我若早知他已出仕夏國,必然會全力反對他執掌東南行應,不可能坐視夏人染指中原朱兄,你不會同趙行德一樣,以為夏國才是所謂天命所歸?”


    “天命所歸?”


    吳子龍的猜疑,令朱森有些慍怒,反駁道,“子不語怪力亂神趙元直豈能與愚夫愚婦一般見識至於元直,說他是夏國內應,未免過甚其詞元直若真有獻地之心,當初他統領大軍北上之時,夏國遣一支大軍東出洛陽,兩軍會師於汴梁,河南易幟,我們能奈他何?夏國不在那時動手,反而在我朝奪了元直兵權之後,突然泄露消息,其用心,不外乎使元直不能為我朝所用所謂封侯拜將以酬功,是千斤市骨的伎倆罷了”


    “那到未必”吳子龍搖了搖頭,“興許夏國的野心勃勃,圖謀的不止河南一地”


    朱森見他執意以為趙行德是夏國的內應,隻能搖了搖頭,無論是辯駁經義,還是議論朝政,要想折服吳子龍,在汴梁太學時就是極其困難的事情


    ............


    鄂州學堂內,麵紅耳赤的廩生們分作兩黨,桌子板凳拍得“啪啪”直響


    有人大聲道:“趙行德是夏國的奸細”“他居心叵測”


    話音剛落,不少人大聲鼓噪:“他就是個小人”“對,應該拿他回來問罪”


    “滿嘴胡言”王光宗大聲吼道,“趙先生絕不會出賣大宋


    吳霖反唇相譏道:“倘若再多幾個這樣的奸細,我們不但能收複河南,還能直搗上京了”


    這邊的人紛紛附和:“哈哈,做奸細做到這個地步”


    “趙先生是大仁大義,豈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笑話”丁宕辛辣地大聲諷刺道:“原來我朝無人北伐,北伐後又不能賑濟百姓,大家袖手旁觀,要個奸細勉為其難啊如此看來,夏國倒真是個仁義之國夏**隊占著襄陽、洛陽,這兩處可都不是趙先生割讓給夏國的來來來,你們不服氣,大家衝過去把襄陽、洛陽奪回來啊”有人鬧嚷道:“天下有德者居之,就算趙先生是夏國之臣又如何?”


    “哼,你們這些呆子,”對麵的領頭的張立舜指著吳丁等人道:“夏國乃武夫當國,你以為夏國人來了,會有你們的好果子吃麽?”他唬得眾人一愣,又大聲道:“本朝承接五代之後,方才撥亂反正,以文物教化天下,你們這些鼠目寸光之輩,竟然因為一時困窘,連祖宗家法都不要了,就等著給武夫當蔭戶”


    吳霖收他挑動,眉頭一豎,就要挺身反駁,這時,學堂的大門“咣當”一聲大開


    “都什麽時候了”李篤帶著幾個人進來,衝著他們喊道:“還在這裏逗留,不是說好要去禮部、刑部為舒州苦主鳴冤的嗎?”他眼光掃過眾人,大聲道,“不想去的,做縮頭烏龜的,以為死讀聖賢書就能救民於水火的,你們都不要來我們這就要去相府請願伸冤”


    “誰做縮頭烏龜了”“大家一起去”


    他這一說,眾人這才想起,紛紛叫道“同去”“同去”,適才爭執的雙方走在了一道


    知州、學政勾結,州學一手遮天,使舒州百姓有冤難伸,這消息傳開後,清流士子都紛紛抨擊,要求刑部提審此案然而,這案子又涉及到舒州的知州,學政,他們都是由州學廩生推舉的官員,若非舒州州學公議罷免,或者禮部召集各州學政一起公議罷免,這兩位地方大員是不受刑部管轄的可偏偏舒州州學把持在當地幾個豪強黨羽手中,這些人偏偏要保知州和學政對其他各州縣而言,也難保沒有徇私枉法的事情,此番若支持朝廷借故幹涉州縣,並將知州和學政治罪的話,下一個說不定就輪到了自己,因此,當禮部召集各地學政商議罷免之事時,許多人都支吾其詞,甚至站出來聲言舒州的地方官隻是受了蒙蔽,其過錯不至於罷免因此,禮部對罷免舒州學政、知州無能為力,而刑部也準備隻懲治幾個直接犯案之人,而不深究其背後靠山


    消息傳出來後,血氣方剛的士子們憤慨異常,在一些領頭之人的帶動下,從鄂州開始,各州縣的廩生都在鼓噪情願,有人廣布揭帖,稱舒州州學“使斯文掃地”,斥之為“衣冠禽獸”和“狼心狗肺之徒”,要鄂州相府一定要幹預此事,不可放過幕後的奸賊


    當李篤、吳霖等人來到相府所在的鳳棲街,寬闊的街道上已經人潮人湧,不同於尋常街市上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今天這裏的大部分都書生,連商販都被擠到一邊去了大部人都是空手而來,少數人居然帶著等身的棍棒,有的還高舉著蔡京、李邦彥、以及傳聞中舒州學政、知州的畫像,意思是蔡李雖然伏誅,但朝廷中還有奸賊未除


    “重懲逼良為娼之幕後元凶”


    “奸賊不處,大宋難安”各種揭帖張貼得滿街都是


    “竟然來了這麽多人?”王光宗驚歎道


    “我大宋居然有這麽多讀書人?”吳霖感慨道,“大概附近學堂私塾的都來”


    街上人人接踵摩肩,雖然是數九天氣,居然擠出了熱汗吳霖四下環顧,每一張臉孔都是充滿義憤,眾人一起不遺餘力地大喊著:“罷免知州學政”之類的口號饒是吳霖平素極為冷靜,此刻也覺得熱血上湧,他和眾多的儒生一起,朝著相府、禮部、刑部等衙門大聲道:“我等為民請命,懲惡鋤奸”


    “誅奸賊,救大宋”“為民請命,罷免衣冠禽獸”


    “誅奸賊,救大宋”“為民請命,拔除奸賊”


    無數年輕的聲音在相府門外回旋激蕩在街道的角落處,鄂州知府衙門的幾個胥吏好奇地看著這難得的盛景今天鬧事的許多都是廩生,特別是鄂州州學,此時亦如原先的大宋太學的地位,將來都要外放為官鄂州知府特意吩咐衙役,隻能緝拿那些趁亂的雞鳴狗盜之徒,萬不可毆傷這些讀書種子,若不然,隻怕知府大人也要丟官去職了


    ............


    舒州州學外麵,秦雲和幾個同道好友交換了眼神,他內心忐忑不安,但又格外的激動雖為讀書人,他們隱身在楊柳樹後,手中都拿了一根粗若兒臂的短棍在州學外伏擊學政大人,對幾個廩生而言,確實是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秦雲出身貧寒,好不容易才拿到廩生的資格,平常恪守禮法和學堂的規矩,生怕被開革或是取得一個差等的考評今日效法張良做那博浪一擊,乃是秦雲生平做的第一件出格的事情,他的腿肚子不禁微微有些發軟


    “秦兄,”好友周侖低聲道,“你怕嗎?”


    “我,”秦雲一時語塞,旋即麵紅過耳,搖頭道,“不怕,怕他作甚?”


    雪地映著陽光刺眼,他微閉雙目,想起那個枷鎖拷在州衙前麵的女子和她的母親,她們臉上流露出來的,已經不是憤憤不平,甚至是沒有悲戚,而是麻木和絕望,那種對人間失去了任何一點指望的絕望,就是秦雲這樣自小從陋巷中長大的孩子也沒見過戴枷示眾是不能休息,甚至不能大小便的,無數的蒼蠅就圍在兩個女子身邊飛舞,無知的小孩扔著石子,市井奸徒在旁邊嬉笑指點想起這個,秦雲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同情與痛心,原先的畏懼都盡去了


    這時,學政查大人在一群人簇擁中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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