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閣當中放著一張陰沉木雕花案,案上放著一張唐人顧愷之的真跡,案一邊十幾方端硯,硯台裏盛放各色顏料,犀角筆筒中插著如林的毛筆,正中筆架上還懸掛著一排畫筆,白玉筆洗裏盛滿清水,另一側是一個高大的柴窯花瓶,稀疏地插著幾支臘梅,西麵牆上掛著王希孟的《千裏江山圖》,左右兩邊是米南宮集王羲之字而成的對聯,寫著“瘦影在窗梅得月,涼雲滿地竹籠煙”,旁邊陳設了一個紫銅香爐,嫋嫋青煙散發著龍腦的香氣,氤氳的味道讓人頭暈。


    趙杞也不催促,含笑看著她。窗外,煙火不斷升上夜空,綻放出各色美麗的花朵,仿佛從前一樣的太平盛世。京東路的戰事雖然給節日籠上了一層陰影,但隻是一隅,多數百姓還沉浸在收複汴梁的樂觀中。遼人就算過河南侵,先通過東京留守司和河南三鎮。曹迪所部西京軍已經正式改編為襄陽大營,屏蔽鄂州的北麵,東麵劉光世新練的淮西行營,韓世忠新練的江南大營,使遼軍再不能輕易南下進攻兩浙路、福建路。總的來說,身為九五之尊,趙杞能明顯感到了中興氣象。


    他雖然憎惡陳東等理社出身的大臣,卻也承認他們是大宋開國以來最厲害的一群人物。自從王文公主持變法,挑起朝中新舊兩黨爭鬥,還從未有過同屬一黨的大臣將朝政和清議都牢牢把持的局麵。力挽狂瀾,收複京師,陳東、曹良史、趙行德等人的聲望更如日中天。他們雖然沽名釣譽,自命不凡,但其中確有真正的能臣。在混亂的時局中,打著仁義道德的旗號,皇帝被架空,元老重臣被私刑處死,州縣豪強心懷忌憚。連趙杞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們的勤政不輸於本朝任何名臣,雖然也爭權奪利,但換上來的人總要幹練務實許多。陳東利用板蕩的時局,他使理社中人占據了從中樞到地方的各路要津。他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勢力,排擠勢不兩立的“奸黨”起來也毫不留情。趙行德引導士子加入軍中,製定了各種選兵練兵,行軍打仗的條令,教導將士心懷忠義,而不止是一群隻知道衝鋒陷陣的莽夫。曹良史明確了各級軍官的權力和責任,阻止世襲軍官濫竽充數,在他權力所及的範圍內,統一了禁軍的旗幟和軍袍,嚴查吃空餉和役使軍卒的行徑。吳子龍剛愎自用,容不下任何批評,但他主持禮部的時候,空前嚴厲地革退昏庸貪贓之徒,掃蕩奢靡風氣,又引進了大批清流士子充實衙署,朝中氣象為之一新。


    不過,理社也並非鐵板一快,據趙杞所知,陳東與吳子龍齟齬越來越深。吳子龍雖然被迫致仕,但他反而超脫出來,不但發起重述宋禮法,還與朝中門生故舊遙相呼應,諷議朝政,裁量人物,儼然成了天下清議的領袖。而當今丞相,原先的理社社首陳東反而處境尷尬。在士林清議步步進逼之下,鄂州朝廷與州縣的關西日益緊張,不得不同意鄧素提出來“大禮法”之議。侯煥寅原本還想漁翁得利,但遼軍突然攻打京東路,令他自顧不暇。而曹良史、朱森、趙行德等獨當一麵的理社人物,在“大禮議”中的態度也頗耐人尋味。趙家養士百年,若能因勢利導的話,未必不能重掌朝中的權柄。


    “可是,他,”良久,趙環細如蚊蚋一般的聲音道:“他,他已經有娘子了。”


    “他的家眷被扣留在夏國。我朝也不會放趙行德回去。”


    趙杞低聲道,明亮煙火的光在他的俊臉上映出晃動的陰影。李若雪學士之名,他也有所耳聞,趙杞當年在汴梁的雅集上曾見過一麵,也還有些印象。是個才貌俱佳的女子,可惜了。趙杞搖了搖頭,低聲道:“若趙行德老實交出河南兵權,朝廷便會放他回關西去的。可是,他居然授意部屬擁兵自重,這就犯了大忌。隻要朝庭還想要收服河南三鎮,就不可能將趙行德放回夏國。而且,雖然眼前的大敵是遼國,但夏國對我朝也未必安著好心。趙行德和旁人不同,他熟知我朝虛實,朝中到處是他的故舊,部屬遍布軍中。倘若他回去後幫著夏國對付我朝的話,隻怕對我朝的危害之大,遠在失去河南三鎮之上。”


    “不會的,”趙環失聲道,“趙先生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他出仕夏國已是迫不得已,更不會幫助夏國對付我朝。”她見趙杞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顧不得羞意,為趙行德辯解道,“倘若他真有此心,早該有防範之心,部屬又擁戴他,曹嶽兩位相公怎能輕易將他困住,乃至強行在汴梁換帥。”她的臉由粉紅變得通紅,捏緊拳頭,趙杞看在眼中,竟是據理力爭的倔強樣子,不由暗暗歎息,若沒有揭帖的案子,趙行德本來也是父皇欣賞的士子,又不涉及朝中的平衡,以父皇之豁達,對趙環的寵溺有加,趙行德未必不可能尚公主。隻可惜,天意弄人。


    “倘若朝中重臣有皇妹這麽相信趙元直,自然無妨,隻可惜,說不定,......趙行德變成第二個狄武襄。”趙杞沉吟道,見趙環流露出擔憂的神色,他又微微一笑,“這個局麵,若處置好了,既是一樁好姻緣,又是天賜給大宋一員能臣良將......”


    趙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聽皇兄如此這般勸說,彷徨中帶著羞意,腦中一片空白.


    沉香院中寂靜如常,宮牆外麵元宵的熱鬧尚未結束,在牆角邊的一處石桌,桌上放置著兩碟蜜餞,一盤瓜子。幾名宮女坐在石桌旁,卻沒有人說話,一邊遙望夜空中變幻的煙火,一邊側耳傾聽這宮牆外麵的熱鬧,有人微閉著眼睛,臉上流露向往的神情。深宮寂寞,便是如此。青春年華如煙花一般短暫,多少姹紫嫣紅,就這般隨著一個個元夜,無聲無息枯萎在宮牆之後。這些宮女見陛下宣召長公主,以為她會晚些回來,今日又是元宵佳節,不免疏懶隨意了些,無不尷尬地站起身來,口稱恕罪。


    趙環邁步踏入院子,看見這情景,神情微微一黯,她自小在宮中長大,自是見慣了,這些入宮不久的女兒家,恐怕還不習慣。她放緩了腳步,想不驚動這些她們,不過還是被警覺的宮女發現了。她揮了揮手,讓她們繼續不必拘束,自己回到房中,關上房門。


    “這是真的嗎?”趙環閉了雙眼,睫毛微微顫抖:“他,竟會是我的夫君。”


    她身軀軟軟的,背靠著房門,雙手捂住俏臉,隻覺紅.頰燙手,羞意更甚。“趙環,你就這麽想嫁人嗎?他一定不情願的......”常年住在深宮之中,又經過顛沛流離,她早已覺得,這種幸福不可能降臨在自己身上。他會像一課大樹一樣,投下一片樹蔭,從此後遮蓋這她,保護著她不再受風吹雨打嗎?心被滿滿地期待所填充,趙環隻覺胸口熱熱的,漲漲的。她仿佛一下子被拋進了個漩渦一般眩暈。她盡力回想起他溫柔的眼神,這並不是十多年前在汴梁看到的那個趙行德,而是趙環想象中,在夢中,經曆過許多風霜的那個人的眼神,仍然是那麽溫柔。“他會喜歡我嗎?”這個簡單的問題,讓趙環的心比平常跳得快了許多,呼吸有些急促,仿佛不這樣就會真的窒息過去。


    她有些害羞地想起母親曾經的教導,女人要怎麽樣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可惜隻記得一點點,當時因為害羞,大多沒有聽進去。本朝的公主大都是賢淑守禮的,不想唐朝的公主那樣令朝臣勳貴們望而生畏。但是,公主自有公主的尊嚴。張貴妃也不覺得女兒需要刻意去討哪個男人的歡心,她隻是不希望將來有哪個狐媚子分了女兒應得的寵愛。年幼的女兒心不在焉,母親也沒刻意要求什麽。現在回想起母親的話,趙環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眼中不禁有了淚光,自言自語道:“母親,我要嫁給他了,他真的很好,很好......”呢喃的聲音,甜蜜中帶著憂傷,憂傷中帶著甜蜜。


    這個上元夜晚,一輪圓月掛在天空,注視著月下無數幸福滿滿的有情人,也注視著無數黯然神傷的多情人。


    ............


    正月十六,天氣清朗,空氣中還彌漫著一夜煙火的味道。黃曆上說,今天宜結網,破土,安葬,立碑,忌嫁娶,入宅。


    趙行德是昨天晚上住進武昌侯府的,自然不妨事,更讓他感動的是,好友朱森得知他到了鄂州,竟不避嫌疑,攜酒踏月來訪。老友相見,竟夜長談,直到東方發白,旁邊伺候的仆役大打哈且,這兩人的談興仍濃。


    “......天地萬物,人一生下來,就在道理的約束之中了。朱兄,家國天下就是一個屋子,屋子朽了,悶得人難受,甚至要塌了,壓死人,若渾渾噩噩的,也隻能依樣畫葫蘆地修修補補,哪怕屋子倒了,也隻有重造一個,年頭長了,該塌的還是要塌,甚至比從前更加不如。如果能察知道理的話,再造這屋子就會更好一點,不但不會輕易倒塌,還能讓人住得更加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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