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州一戰,橫海軍截住大食海寇,擊毀、繳獲大船十餘艘,小船數十艘,海寇落水而死者不計其數。韓世忠報捷文書上寫得是殲敵三千餘人。岸上的戰鬥中,更因沿海州縣極恨海寇為患,戰至後來,團練兵都衝在前麵,幾乎沒留什麽俘虜,戰後斬獲首級千餘具。


    鄧素得知大捷的消息,喜不自勝,立刻前來相府見陳東。


    廩生作亂隻是一時,學政掣肘相府的弊端,根子卻是埋在朝廷製度裏麵的。朝廷雖以雷霆手段處置侯煥寅,壓製吳子龍。但製度中的隱患卻還未拔除。然而,賴將士效命,數月以來連場大捷,嶽飛奪取大名府,鞏固了河南,趙行德與朝廷和解,部將奪回京東路。韓世忠又打敗了如附骨之軀般的大食海寇。拔劍四顧,外敵懾服。鄧素本打算向陳東進言,抓住時機,召集學政,修改大禮法,再度確立中樞威權,重振朝綱的時候到了。


    “少陽,橫海軍大勝,真是大勝啊!”


    他剛一踏進簽押房,戶部尚書寇敏中和兵部司郎中林貞幹同時轉過回頭來,鄧素當即住口,臉色尷尬對二人拱手道:“寇大人,林大人。”寇敏中是學政單獨推舉,分隔相權的戶部尚書,林貞幹一介武夫,當著他們的麵,他便不好開口直言了。


    陳東點點頭,目光陰沉,食指在桌上攤開的一份奏折上輕輕叩著、


    寇敏中對鄧素略一拱手,又繼續道:“陳相,韓相公略施小計,橫海軍和兩浙團練便剿滅了三千多海寇。由此可見,現有水師已經足夠對付海寇。朝廷本來就入不敷出,新建巡海水師,更靡費糧餉,勞民傷財。聽陳相所言,巡海水師還要揚帆萬裏,遠征大食諸侯,本官以為,此乃窮兵黷武之事,還是少做為妙。”


    陳東抬頭看著寇敏中一眼,久久沒有說話。對方的臉容清臒,眸中帶著憂色。寇敏中雖然被推舉出來製衡陳東的,但二人之間並無私怨。平心而論,陳東對寇敏中也是頗為佩服的。此人官聲極佳,為人十分清廉正直,宣和年間便任戶部尚書,後進位參政,因犯言直諫被貶斥,又為治理河患而積勞成疾,稱病回鄉之時,數十年宦囊如洗,全部俸祿和積蓄都周濟了赤貧的河工,但在寇敏中任上,黃河水不曾決堤一次。回到鄉裏後,寇敏中甘於淡泊,,不曾為親族謀一私利。正因為才德能服眾,寇敏中才被眾學政推舉為戶部尚書。


    “建立南海水師,討伐大食,”陳東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道,“絕不能拖延。”寇敏中臉色一變,正要說話,陳東將桌上的奏折推到他的麵前。寇敏中拿起來,這是福建路過來的奏折,他展開一看,臉色驟變,喃喃道:“這,這......怎麽會這樣?”


    就在數日前,大食水師得內應之助,攻入了泉州,海寇在城內搶了兩天一夜,劫掠財貨堆積如山,幾十條大船裝不下,隻能不太值錢的貨物丟在碼頭,楊帆遠遁。泉州士紳雖然損失慘重,但所幸海寇並沒太殺傷人命。


    熟料,剛剛舒了一口氣,昨日早晨,海寇去而複回,攻不下府城,轉攻城外的永寧寨、寶林寨、法石寨,每攻下一寨子,便將寨中百姓屠戮殆盡。泉州城頭遙望,隻見婦人絡繹投海自盡,血流成溪,海水為之赤。大食海寇屠戮三寨之後,留字揚言是報秀州一戰之仇,又在城外殺戮無算,方才又揚帆而去,還將停泊在港口的宋國海船付之一炬。


    “我與賊寇不共戴天!”陳東拍案道,“南海水師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報仇!”


    鄧素從寇敏中手中接過奏折,看了一遍後,臉色嚴峻,將之交還給寇敏中,暗自沉吟,泉州乃陳東的家鄉,他的親人不知有無損傷?這一回,大食海寇算是觸了逆鱗。宋人最重鄉土,就是寇敏中也不能勸陳東忍下這種恥辱。


    “過不了兩個月,信風的風向就要變了,這群畜生搶也搶夠了,一定會往回航行。”陳東憤然道,“新船趕造不及,就征用商船改建戰船。靖海券籌措的糧餉還剩下多少?戶部優先撥給巡海水師衙門。兵部讓趙行德速至揚州,接手戰船出海,追擊大食海寇,就算追趕不上,也絕不能讓他們這麽一路燒殺搶掠著回去。”


    寇敏中沒有出言發對。陳東點點頭,寒著臉對林貞幹道:“這次泉州被海寇乘隙而入,是城中細作為其開的城門。大食海寇洞悉我沿海州縣之虛實,一是早已寄居在大宋的胡商為內應,二是那些見利忘義的賊人為向導。職方司要加強甄別這些細作,另外,為了防患於未然,告知沿海各州縣,築牆先將大食蕃坊圍起來。所有大食蕃客,......”他皺了皺眉,“還有雜種南蕃人,全都送到蕃坊裏看押起來。我們和大食交戰這段時間,沒有兵部的許可,他們一律不得離開蕃坊半步。無以為生的話,自己在裏麵織布換糧食吃。”


    “下官遵命。”林貞幹抱拳道。


    寇敏中歎了口氣,鄧素眼神微動,都沒有反對。這次陳東是動了真火了。


    ............


    通州,一處大宅中靜悄悄,周均坐在堂屋中發愣。


    過了明天,這座祖宅就不是他家的了。周均守著祖傳的幾百畝田地,平常愛結交些草莽豪傑,在江湖上有急公好義的名聲,但和本縣的清流士紳反而沒多少交情。他在營殖產業上粗疏了些,遼國入寇,家傳損失不小,官府定下的田賦越來越重,米價又賤,折成銀錢賦稅就更重。而佃戶哀告一下,周均又不忍心加租,一來二去,居然到要了借貸交稅,以至於被仇人陷海,田產祖宅盡數抵押出去的境地。


    “周大哥,隻要你一句話,兄弟們水裏水去,火裏火去,絕不眨眉頭!”


    周均抬頭,不知何時,堂中已經站著十幾個人,郝十四、吳鷹、張黑牛,都是好漢。昨天喝酒的時候,周均氣不過,決心一不做,二不休,寧可將這祖屋燒了,也不讓仇人霸占。大家頓時吵吵起來,說與其如此憋屈,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幫周均殺上仇家,了結這場冤仇,大家索性落草做海寇算了。近來海寇都鬧得厲害,大食人搶了泉州,所獲得財貨堆積如山。隨著各州縣土地兼並越來越厲害,鄉間流民遍地,落草為匪,出海為寇的也不在少數。


    一隻公雞被倒拎到堂屋中,被一刀抹了脖子,將雞血滴在烈酒裏麵。郝十四將聚義起事的血酒端到了周均麵前,他端過來,注視著碗中殷紅顏色,他神色複雜,深深地寫吸了口氣,猛然抬起頭來,眼神淩厲如鷹,掃視屋內的兄弟,沉聲道:“這世道,是他狗日的逼咱們反啊!今天,我周均就反了,眾兄弟,來,幹了這碗!”


    “幹!”周均一仰脖子,血酒一飲而盡。


    “誰不讓咱們好過,咱們也不能讓他們好過!”他劈手將酒碗擲地,摔個粉碎。


    “好!”“跟周大哥幹!”“反就反了,他奶奶的!”


    “他們讓我們賣兒賣女,我們殺他們全家!”


    大聲鼓噪叫好後,眾人先後將血酒喝了,一個個都莫名興奮,眼神亮得像夜貓子。有人將早先準備的兵刃拿出來,又擦拭了一遍,然後再小心地用布包起來。喝血酒僅僅是開始,今天晚上,個個都要殺人,才是真真的投名狀。


    “走!”周均抓起青布裹著樸刀,十幾條壯漢跟在他的後麵。


    這天夜裏,通州主薄張元一家老少十一口,婢仆六人,被滿門屠滅。凶犯蘸著死者的血,在粉牆上寫下了“殺人者周均也,與旁人無涉”字樣。第二天,凶案的消息傳出去,全城大駭,衙役立刻上門捕人,卻發現周家祖宅大門洞開,裏麵空空如也。在距離通州不遠的崇明島齊公山上,多了一股占山為王的盜匪。


    周均在齊公山躲了一段日子,發現官府在陸上州縣發下了海捕公文,卻追緝不到海上。崇明島上荒涼一片,沒有糧食,這夥盜賊便伺機奪一條海船,又裹挾水手數十人做了海寇。周均不搶窮人,專搶過路商賈和富戶,搶到了十分財物,間或將其中二三分施舍給貧苦人家,打出“替天行道”和“劫富濟貧”的幌子,很快就名聲大振,又和岸上坐寇相互勾結,成了這一帶有名的大海寇。


    ............


    鄂州漢陽門外,東方已白,朝日尚未升起,江麵一片朦朧的晨霧。


    岸上送別的人群不多,一群衙役將幾個大官人和其他閑雜人等隔開。乍一看似乎是京城的顯宦在送別好友,然而,倘若有心人見了,定會大吃一驚。碼頭棧橋上,陛下和丞相站在一起,目送一艘樓船緩緩駛離碼頭。陳相的麵色尚還平靜,陛下臉色卻掩飾不住的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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