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趙行德的計劃而言,廣州之役的進程清楚而簡單。


    第一步是將海寇引誘到廣州,第二步是徹底封鎖珠江出海口,南海水師與捍海城守軍配合,形成甕中捉鱉的態勢,第三步是火攻毀掉海盜的船隻,然後水師炮船則可以在珠江江麵上自由行動了。每一步都是以簡單而普通的方法進行,但一步步疊加起來,對海盜來說,就是致命的圈套了。


    南海水師以最小的代價,獲得了最大的戰果,現在就是收割的時候。


    太陽從東方升起,傾斜的光線穿透了繚繞的煙霧。趙行德舉起千裏鏡,他毫不費力地看清楚上遊江麵的情況。許多戰船還在冒著滾滾濃煙,幾條無人的小船在飄蕩,無數殘骸和屍體順著江流飄下,無聲地述說著昨夜的戰果。千裏鏡的視野在廣闊的江麵上掃過,他看到一些幸存者的麵孔,受驚的、發狂的、慘白的,有人還在拚命從快要沉沒的船上搬出糧食。


    戰船指揮丁禁親自過來請戰,要求揀選精銳乘小船進擊賊寇。


    “不需要。”趙行德搖了搖頭,低聲道。他臉上帶著嚴峻的神色,“不該付出的傷亡,哪怕一個人也是多餘的。我們可以用大炮來收拾他們,就不必用刀劍了。”丁禁滿臉遺憾,歎著氣走了。他回到自己的船上,大聲抱怨著請戰未果的遺憾。他手下的軍官和水手則暗暗慶幸,跟隨一位看重部屬性命的大帥,對士卒來說就是難得的幸運。這時候,杜吹角奉命來到船樓上。


    “吹角帶三營火銃手上岸,”趙行德沉聲道,“協助守禦捍海城。”


    “遵命!”杜吹角答應得毫無壓力。“這一仗未免太過容易了。”他心裏想到。


    兵書上雖然有“破釜沉舟”的說法,與海盜失去船隻情況相似,實則相去甚遠。但前者乃主動為之,後者是被動承受,對士氣的影響,則有天壤之別。從昨晚海盜遭受縱火船攻擊,居然沒有組織起一次像樣的反擊或攻城來看,往後的幾天,海盜對捍海城的攻勢也會十分有限。


    水師派火銃營精銳協助廣州團練守城,隻是給這副棺材板釘上最後的一根釘子。


    黎明時分,杜吹角率一千五百火銃手乘小舟登岸,從陸路繞道前往捍海城。水師精銳的到來,廣州府自是歡迎之至,當即安排火銃營沿著捍海城頭巡行了一圈。杜吹角打出南海水師的旗幟,宣告水師精銳前來協助守城。沿途團練兵無不士氣大振,而城外的海盜則更加人心惶惶。


    與此同時,南海水師主力則開始慢慢清理航道上的沉船。


    清理航道是個細致活兒,總的來說,分為絞拖和借載兩種方法。絞拖是在岸上修築滑輪鉸鏈,將沉船脫離航道甚至拖上岸。借載則是與撈黃河鐵牛之法類似,將滿載的打撈船或浮箱與沉船相連為一體,卸去載荷後,借助水力使沉船上浮,再將之拖離航道。若海盜的戰船完好,必然不可能讓南海水師清理巷道,然而,此時海盜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實力。加之沉船時間不久,尚未完全陷入淤泥中,水師在沉船時有意留下幾個薄弱的節點,因此,清理進展十分迅速。


    火攻敵船三天之後,已經清出了一條狹窄的航道。南海水師的炮船駛入了廣州水域。


    捍海城頭的守軍首先朝著水師揮手歡呼起來:“看哪,水師的炮船!”“好大的家夥!”


    大火燒毀了海盜的大部分船隻,然而,因為船就停在港口,大部分海盜還是逃上了岸來,三天下來,在邱大瑞、法麥圖等人的組織下,海盜一直在極力攻打捍海城,企圖在糧盡之前殺開一條血路。雖然大部分火炮都隨船沉沒,靠血肉之軀攻下數十萬壯丁守衛的捍海城,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困獸猶鬥,仍然給捍海城守軍帶來了極大的壓力。每一天,城牆上下都有無數死傷。在水師座船的船樓望出去,西澳碼頭到處搭設著窩棚,廣州子城時不時朝著西澳碼頭開炮,弄得碼頭上的人群狼狽不堪,高大的炮船的出現,頓時掀起了一片混亂。


    “該死的。”法麥圖眼神陰鬱地看著宋國炮船,咒罵道,“陰險的異教徒!”


    高大的船舷,宛如一片陰雲遮蔽了天空。在船舷上下,分布著一排排炮窗全部打開,炮口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的反光。炮船的距離如此之近,假如手中有幾條劃槳船或是縱火船,法麥圖一定會和宋國海軍拚個你死我活,可是,他手中已經沒有一條船,能夠對炮船構成哪怕一點點威脅。就算有,近岸的江麵上飄浮著沉船殘骸,不計其數的垃圾散發著惡臭的味道,船隻無法從西澳碼頭駛上主航道,而宋國戰船在主航道上巡弋,火炮射程足以從江麵一直延伸到捍海城。接下來,海盜們將麵臨另一場屠殺,毫無還手之力。


    趙行德也在看著西澳碼頭,馬援、馮糜等軍官環繞在他周圍。


    馬援向趙行德轉達了廣州方麵的謝意,陳公舉希望水師協助廣州團練完成最後一擊。在捍海城牆和珠江江岸包圍著的狹小地域裏,麋集了大約六萬多海寇,其中一小部分葬身火海,大部分還在苟延殘喘。年輕軍官們臉上神色明顯比都督大人輕鬆一些,年輕的軍官門興高采烈地討論如何迫降和處置俘虜。


    趙行德沒有參與他們的交談,但眉間帶著沉吟之色,最後階段,該考慮如何收官的問題了。


    戰役前半程順利得超乎想象,越是收官的時候,他就越是謹慎,不讓勝利從指縫間溜走。


    戰船在珠江主航道上下錨停泊,從船樓向北望去,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早晨的江霧消散一空,空氣變得透亮起來,火炮的射界十分清楚。西澳碼頭上的海盜十分密集,他們的衣衫襤褸,形容枯犒,刀槍晃動閃閃發光。一些海盜將箱子、船板等各種各樣的雜物堆積在一起,企圖抵抗大炮的轟擊,另一些則無所作為地或坐或臥,他們看著水師戰船駛入廣州水域,臉上浮現出或驚慌或絕望的神情,眼睜睜地看著水師戰船打開炮窗,一排排炮口伸了出來。


    “趙大人,”劉誌堅稟報:“各船都準備好了!”


    “開炮吧。”趙行德簡短地命令道,“三輪齊射!”


    “各就各位——”槍炮夥長拖長聲調地命令在各條船上響起,炮手們聚集火炮周圍。


    海盜毫無還手之力,趙行德得以用一種從容的心態看著這一次全艦隊齊射。


    說來奇怪,南海艦隊從上到下,心情比在海上操練的時候還要輕鬆,海上有風浪,而江上下錨,艦隊幾乎是靜止的,炮擊也不是移動的敵船,而是陸地上固定的目標。一些炮手甚至產生的某種錯覺,覺得那些岸上的目標仿佛無中生有的浮動起來,那是因為在海上訓練得太多,反而不適應在江上下錨轟擊固定目標的緣故。


    “開炮!”“開炮——”“開炮!”


    “轟——”“轟轟——”“轟轟轟——”


    江麵上升起團團濃煙,圓圓的炮彈穿過硝煙,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接二連三地朝著岸上飛去,海盜早已見識過炮彈的厲害,炮彈還未落地,便尖叫著抱頭躲避,碼頭上一片混亂。炮彈“呯”“呯呯”地落在地上,堆積雜物上,人群中,每一次都展示出無堅不摧的威力。對炮擊造成的傷亡,水師的炮手根本不太關心,他們隻是按部就班地裝填彈藥,開炮,刷洗炮膛,瞄準,再開炮。“轟轟——”“轟——”“轟轟轟——”炮聲不斷響起,一波又一波炮彈堅定地、準確地落在西澳碼頭上。


    捍海城頭不時響起一片片歡呼聲。左念遠等軍官也懷著不同的感情注視著這場炮擊。


    有人眼中滿是震驚,有人的眼中迸發出熱情,有人眼中帶著些懼意。水師的炮火猛烈,比廣州城頭騷擾似的炮擊高明何止千裏,左念遠的臉色煥發出強烈的熱情,火炮這種摧枯拉朽般的威力,乃是他生平僅見。如此猛烈的炮擊,使海盜如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一般。每一發炮彈都給海盜帶去恐懼和損失,隨著炮擊的持續,江上升起的硝煙越來越濃,仿佛籠罩在天上的烏雲一般,炮彈越來越密密集地落在碼頭,轟鳴,呼嘯,砸毀一切。


    海盜們膽氣全失,許多人發出不似人聲的淒厲慘叫,隻顧抱頭鼠竄,與前幾天攻城時的凶神惡煞、悍不畏死的樣子簡直有天壤之別。捍海城頭的宋軍官兵能夠清楚看到西澳碼頭上的一切,成群的海盜如同老鼠一樣被炮擊驅趕著跑來跑去,有人癱軟在地,也有受傷的在地上爬著。因為嫉妒恐懼,許多海盜的臉都嚇得變形了,左念遠認出了昨天一個帶頭攻城的凶悍賊寇,他彎著腰躺坐在一團血泊裏,渾身不斷地抽搐著,許多海盜從他身邊跑過,就是沒有一個人停下來給他治傷。烈日在天上的照耀著,不久之後,這個人就再沒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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