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為主,君為客,做一個以民為本的決斷吧”


    趙行德的話在許多人心頭縈繞,每個人想法各有不同。


    沒有人繼續發問下去,各桌的賓客重新回到各自的一起,但就好像剛剛經曆過一頓饕餮大餐,談性忽然寡淡起來。好幾桌都幹脆接著剛才趙行德言及的“民為本”、“治權”、“利權”等題目談論下去。尤其高肅等幾個坐在眾人中間的夏**官,成了被人發問的對象。


    “高將軍,趙大人所言的開國遺訓,真有其事嗎?”


    秘史遺詔一類的總是引人好奇的,高肅點點頭道:“此事眾所周知,所以”


    他看了一眼同桌的宋國士紳,心道,洛陽完璧歸夏,為了在這一地推行贖買土地,國庫藏就不得不賣出債券來籌措銀錢,護國府對此頗多微詞。打關東如果損兵折將太多,便鐵定成了蝕本買賣。離州士紳對宋國朝廷的好感有言,聞言頓時有幾位嘖嘖點頭,大讚開國帝乃是仁德之君。又有人問道:“聽說,關西在洛陽府強行授田製,以軍士治理蔭戶,假如將來宋夏當真交兵的話,夏國會在關東也如此行事嗎?”隨著此人的問話,同桌的離州士紳都看了過來,就連鄰桌的士紳都豎著耳朵聽。田莊,就是士紳的命.根子。雖然南海許多大家族都兼營工坊商隊,但仍然將田莊視為根本。


    “那也不盡然。”高肅感受到周圍的目光,吐了口氣,含混道,“將來如何,自有護國府和丞相府決斷。據高某所知,新收之地,如羅斯,仍然保留了舊製,隻分封了一些土地。”


    他完全了解這些宋國士紳的擔憂,因此並沒有直接斷掉全部的期望。


    而事實上,護國府對在關東和羅斯推行夏製都有爭議,但爭議的內容卻大不相同。


    在羅斯,各公侯貴族極力反對,一再上書護國府,堅稱軍士推舉之製隻適合東方人,與羅斯人世代忠誠於強者家族的傳統習慣大不相同。如果護國府要強迫羅斯實行推舉製的話,羅斯就會立刻大亂。而在關東,大將軍府主要擔心的是關東的人口是關西的兩倍多,現在重文輕武還好,將來如果出現另一個人數眾多的軍士集團,似乎對關西的統治並沒有實質好處。但也有很多人堅持,關東關西應該一視同仁,打下關東之後,土地和蔭戶都要分給有功軍士。


    “羅斯隻分封了些公侯,那為什麽在洛陽一定要強行授田呢?”


    離州士紳低聲嘀咕,雖明知沒有什麽用處,仍然不住地口地勸說。


    高肅微微一笑,沒有太理會這些人抱怨,隻是隨口應付著。


    一切取決於實力。誰都不是傻子,這就是現實。士紳對鄉村的絕對統治,是建立在土地的基礎上的,隻要將土地收歸朝廷,就等於將整個士紳集團的統治力連根拔起。而無獨有偶,軍士的蔭戶的治理,雖然靠的是武力威懾,也有大半的基礎是在朝廷的授田製上。隻要在關東推行軍士治理蔭戶,就勢必要行授田製。洛陽是進攻關東的橋頭堡,自然不可能姑息士紳,然而,將來在整個關東將采取何種政策,還要看護國府中討價還價的情況。如果實行軍士製的話,東征軍就會有大批空缺官職和晉升機會,另一方麵,征服關東的代價也會成倍增加。


    申名琛、林酉等人繼續和趙行德推敲著“治權”和“利權”的劃分問題。


    這兩位都是老狐狸,很快便推斷出“民為本”的基礎雖然是“利權”,也就是百姓“保其身、固其益、逐其利”,但對官府來說,朝廷、州縣、鄉裏之間“治權”的劃分更為重要。因為從前官府的“治權”幾乎是無限的,一級一級往下壓,最後全部壓在百姓身上就可以。而現在百姓以“利權”自守,等於一級一級下壓的餘地驟然消失,上下級之間的“治權”的衝突,立刻就空前緊張起來。不過,對各地士紳來說,這也未必是壞事,甚至可以民利自重。


    從學校推舉之後,朝廷和州縣治權之爭來看,兩者的力量並不是此消彼長的關係。某種程度上說,朝廷和州縣,雙方的力量都大大增加了。州縣得以名正言順地以學校推舉官員、囤積錢穀、招募


    “老夫有生之年,不知看不看得到趙大人這‘民為本’、‘利權’之說寫進大禮法。”


    月上中天,宴席近了將散的時候,申名琛和林酉一起起身告辭。


    已年過五旬,雖然談性仍濃,神色卻已經疲倦了,他站起身告辭是,有些遺憾地對趙行德道。任何一個學說,特別是“民為本”這等和朝政相幹的學說,都不是那麽輕易實現的。黃舟山年輕的時候提出學校推舉之說,被目為離經叛道的另類,甚至有人出首告他謀反,幾乎身敗名裂,幸好當時黨爭還沒有現在這麽jiliè。學校推舉之說,各地士紳幾十年時間才慢慢琢磨到其中的妙處,然而,若不是遼軍入寇,朝廷中樞幾乎被一網打盡,根本沒有機會推行。趙行德的民本之說,將來對天下的震動,未必下於學校推舉,雖然他位高權重,不會因此身敗名裂,但申名琛卻覺得自己不可能看到“民為本”大興天下的一天了。


    “申老大人過獎了。”趙行德謙虛道,其身將申名琛二人送到舷邊。


    竹籃一次隻能送一兩個人下船,船舷邊甲板這一塊地方狹窄,離州士紳和水師軍官都站起身,但沒有人上前來打擾三人話別,趙行德雖然位高權重,卻也執晚輩禮,親自送申名琛下船。“趙大人,適才多有唐突。”申名琛目光往兩邊掃過,又回到趙行德身上,不待他客氣,又低聲道,“大人以民為本,將來若真要抉擇的話,我們離州數萬百姓與趙大人共進退。”


    “申老大人”趙行德心中驚訝,強自維持著神情不變。


    “趙大人不必多慮,以民為本,我們是同聲相應。”


    申名琛含笑道,林酉也在旁微微點頭,二人也沒有多說,一起拱手告辭離去。


    顯然,在赴宴之前,二人就已經商量過。離州士紳一向對朝廷沒多少歸心,今日和趙行德一晤,彼此試探過後,終於下了這個決心。趙行德舊部據有京東三鎮,影響數百萬百姓的歸屬,又tongguo政信堂和海上貿易與東南一帶許多士紳過從甚密。他的勢力,在宋夏之間可謂舉足輕重。將來若天下真到了作抉擇的時候,離州隻看看他的態度,便知曉天下大勢所趨了。


    申林兩位告辭之後,離州士紳也紛紛起身告辭,沒多久,樓船甲板已經空空蕩蕩。


    “趙大人。”


    “何事?”趙行德還在目送碼頭上的人影,聞言轉過身來,卻是許孝蘊站在身邊。


    “大人宏論,民為本,治權、利權之分,孝蘊甚為歎服。”


    許孝蘊正色道,深深一揖下去。以他的端方品性,自然不可是奉承之語,趙行德忙把他扶起來。“可是,大人想過沒有,大人之說,無論道德辨、君子論,還是民為本,都是更切合我關東士大夫與天子共治的形勢。若夏國當真舉兵東進,強行授田,以軍士治理蔭戶的話。夏國的施政,自有其傳承,關西也未必像我們關東人一樣接受大人之說。這一套施政良方,隻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實現了。”許孝蘊歎了口氣,惋惜道,“難道大人忍心將它束之高閣?”


    “許大人,你言重了。”趙行德語氣低沉道。


    “趙大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


    “孝蘊以為,民為本之說,實乃我關東之良製,”許孝蘊打斷了趙行德的話,沉聲道:“關係大宋中興,千萬百姓的福祉。如果大人有心回天,許某願輔佐大人,肝腦塗地,在所不辭。”許孝蘊眼睛盯著趙行德,一幅文死諫,武死戰的樣子,以他的個性,又是吳子龍的門人,若非心神激蕩,根本不可能向趙行德說出這些話來。假如趙行德點頭的話,將來萬一趙行德與吳子龍交惡,甚至爭權奪利的話,許孝蘊就難以自處,甚至會負上背叛師門的罵名。然而,正如他所言,朝聞道,夕死可矣。這張年輕的臉,讓趙行德想起多年前的陳東,當初不惜冒犯蔡京,跑到碼頭去送黃舟山流放嶺南,差點被官兵抓捕,他們都是這樣的神情吧。


    “朝聞道,夕死可矣。好誌氣!”趙行德點點頭,道,“但是,我之道,乃是民為本,而非民為本之說。假若為了後者而放棄前者的話,那我就是葉公好龍了。正所謂逐二兔者,不得其一”他看著許孝蘊,緩緩道,“昔年晁師教我,天道者,如南北之方向,大義者,如指引之磁針,雲數如山川險阻,人生在世不是坦途,可以權變繞到,但不可以失卻大義這個磁針,失卻本心。民為本,便是我本心之磁針,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今時之人,為今時之事。民為本之道,不會永遠束之高閣的。我與你共勉吧。”


    “多謝先生指教。”許孝蘊沉聲道,他直起身,站在趙行德身旁,心情複雜而沉重。雖然趙行德所說乃是至理,但他心頭卻有如火山一般的不甘心。二人沉默著目送離州士紳的燈籠緩緩離開碼頭棧橋,在遠處稱為一個個小小的閃爍光點,最後完全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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