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左念遠等人的心情也暗了下去。


    城外的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天時間。雄州城內的宋軍多次出城衝殺,陸明宇、羅閑十甚至親自帶領最精銳的擲雷手營出城交戰,然而,中軍崩潰得實在太快了。陸明宇雖有心將其他幾部宋軍救出來,但每次出城,都遭到大隊遼軍的圍攻,苦戰竟日,不得不又退回城內。


    及至暮時,戰鬥已漸漸平息,城外宋軍尚未完全崩潰,卻被遼軍分割成三部包圍。除了原先的中軍、左右翼炮壘守軍之外,張憲所部騎兵已經不知去向。戰場上幸存的宋軍餘部紛紛收縮起來防守,人人都在拚死抵抗。而遼軍既沒有炮,也沒有炮手,一時不能吃掉這些硬骨頭。


    這一場戰鬥,無論對宋軍還是遼軍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宋軍大陣中央炮壘前麵的防線本來應該是最難攻克的,結果卻在千鈞一發的時候突然崩潰了。遼軍騎兵就好像嗅到了鮮血的蚊子一樣,拚命地從宋軍防線的缺口湧了進去,並不斷地擴大這個缺口,在極短的時間內,造成了整個大陣中央數萬宋軍的潰退,進而將宋軍分割成相互不能救援的幾個部分。對遼軍來說,這是一場做夢似的勝利。一種長生天保佑的幻覺籠罩著大部分遼軍將領和士兵。而對耶律鐵哥這樣的大將來說,不可思議的勝利同時也是令人恐懼的。因此,確定了勝勢以後,他選擇了最穩妥的一種方法,在馬力徹底耗竭之前,將宋軍團團圍住,等著往後幾天集中兵力,一一將被圍的宋軍吃掉。


    彌漫在戰場上空的硝煙在漸漸消散,戰場上到處都是人和馬的屍體。


    戰場上的屍體有單個的,有成堆的,白天流出的鮮血已經結冰。人馬屍體最密集的地方是宋軍的中央炮壘上,大軍崩潰之下,數千宋軍做了殊死的抵抗,給遼軍也帶來了慘重的傷亡。哪怕是久經沙場的遼軍將領,也從未見過在一個狹小的地方死傷這麽多的人。白天,遼軍騎兵在勝利的興奮趨勢下,馬力幾乎用到了極限,數個時辰不停地戰鬥,也讓人疲憊不堪。因此,對於耶律鐵哥暫且圍困宋軍,停止進攻的決定,無論契丹人、還是蔑爾勃人、女真人,都由衷擁護。這就好像狼群困住了一群羊,沒有必要趕著吃掉,隻等著挑選弱者一一撲殺罷了。


    雄州城內,中軍帳裏火把通明,軍官們還在連夜議事。


    “我軍新敗,遼軍氣勢正盛,如果棄城撤軍的話,會不會正中敵軍下懷?”


    “不撤軍,雄州難道守得住嗎?這是座孤城,糧草又已經不多了。”


    “城外十萬大軍都敗了,如果半路被遼軍圍堵截殺,我們衝得過去嗎?”


    “那可不一定,遼賊和城外大軍激戰整日,已經十分疲憊,此時不衝,將來更沒有機會了。”


    “城外尚且有被圍困的人馬,救是不救?”


    “咱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裏還管得了他們?”


    “對啊,張憲和背嵬軍都不知哪裏去了,中軍本部人馬,要救也是該他們去救。”


    “那可不是這麽說,中軍營盤扼住南下的道路,咱們總得找一條路殺回去,總不能往北衝吧?”


    “那倒是,不過,中軍就別指望了,那幫混蛋!白天這一仗輸得莫名其妙。”


    “可是中軍那邊,說不定王將軍也在裏麵,咱們如果放棄中軍,棄大帥不顧,會不會有麻煩?”


    “狗屁麻煩,先保住大家要緊吧,大帥什麽的,咱們隻認趙大帥,王貴算哪一個?”


    諸將議論紛紛,陸明宇隻垂著頭聽。白天的衝殺讓陸明宇十分疲憊,此刻他坐在鋪著虎皮的便椅上,雙腳大喇喇叉開,沒有說話,沉著臉聽眾將的建議,隻偶爾點一兩下頭,表示自己聽到了。不知是否巧合,他恰好坐在火把投下的一片陰影當中,別人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白天戰役開始之後,雄州守軍就和城外宋軍沒了聯係,到現在也不知道中軍大陣為什麽像在趙行德麾下時,陸明宇是可以獨當一麵的大將。趙行德南下,他與羅閑十、鄧元覺經營河南三鎮以後,在軍中的威信也越來越高。多年的戰場經驗,讓陸明宇知道,很多時候,決定勝負的不是戰前的廟算,而是微妙的士氣。軍心這個東西相當微妙,很多時候,一隻大軍是敗在自己人手上,而不是敗在敵人的手上。不過,陸明宇自認沒有像趙行德那樣,幾乎憑一己之力就把大軍的士氣從低落帶動到高漲。他更擅長的是仔細觀察,查看士氣到底如何,並以此來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一名牙兵掀開門簾,冷風灌入,陸明宇神色一動,抬頭道:“你去請羅將軍,那邊怎麽說?”


    牙兵拱手道:“羅將軍讓小人回稟大人,大軍新敗,軍心浮動,他恐怕遼賊乘夜偷襲,就不來軍議了。軍情緊急,當速做決斷。出發之前既和陸將軍說好,同舟共濟,是戰是守,陸將軍主持軍議有個結果,他也絕無二話就是。”陸明宇微微點頭。無論在趙行德麾下時,還是在河南開鎮,陸羅兩將的地位都是並駕齊驅的。因此,此次出兵北征之前,為免貽誤軍機,羅閑十提出軍議以陸為主,他要麽不參加,參加了也近乎一言不發。兩家合作,陸明宇也不可能虧待羅閑十的部下。因為羅閑十不在場,他的部下在軍議時反而更活躍一些。


    左念遠坐在河南諸將中間,並沒有多說,隻是靜靜地聽著。


    他早已不是初出茅廬,唯有一腔熱血的士子。廣南營的身後是陳公舉和陳東,無論在中軍大營,還是在河南左軍,突圍時都不會被丟下的。參加軍議的都是久曆沙場的宿將,近半個時辰後,結果已經漸漸出來了。總的來說,雄州不可守,當趁著遼軍騎兵激戰疲憊,城外各部宋軍還在堅守的關頭,立刻向南突圍出去,隻不過在突圍的方向上,眾將的意見還有些不同,到了最後,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看著陸明宇,議論再多不如兵貴神速,這就是主將一言而決的時候了。


    “孤軍陷於絕地,這背水一戰,我們隻能贏,不能輸。從白天看,遼賊還沒有炮手,”陸明宇說。眾將臉色凝重,稀稀拉拉地附和著,心下猜測接下來突圍的部署,陸明宇卻站起身來,伸了伸腿,仿佛坐久了要活動一下身子,他背對著眾將沉默了片刻,轉過身來,神色堅定道,“今夜準備,寅時造飯,卯初時分,騎兵帶雙火把四門鼓噪而出,掩護大軍從西門出城,而後往西南方,通過遼賊被圍大軍左翼炮壘,然後再向南行軍。”他頓了一頓,環視眾將,問道,“你們先回去看看,有什麽困難?”接著,有側過頭去,讓牙將去通知羅閑十。軍議之前,他們二人已經簡短交談過,都認為應當趁早突圍,還有一線生機。如果等遼軍解決了城外各部宋軍,朝廷短時間再難派出一支大軍北伐,守雄州就是死路一條。


    因此,接到軍議的結果後,羅閑十隻是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便開始準備突圍了。


    午後酉時,遼人的進攻就停止了。城外宋軍令人意外的打敗,讓城內每一個人都很緊張。是戰是守,是盤旋在每個人心頭的疑問。若讓這種疑問繼續存在下去,無疑會是謠言四起的開端。幸運的是,主將軍議很快就有了結果,並且和大多數人想的一樣,突圍。各營都在緊張地準備。對極少上戰場的新兵來說,躲在城牆背後會感到安全一些,而對久經沙場的宿將老兵來說,盡快擺脫絕境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九死一生,總比十死無生要好得多。因此,突圍的準備開始之後,軍心反而穩定了許多。突圍的行軍隊列和河間進軍時一樣,陸明宇和羅閑十兩員主將帶著精銳火銃營一前一後,炮隊和輜重隊走中間。


    所謂死地則戰,哀兵必勝。敗仗和絕境,某種程度上,能使全軍同心同德。


    雖然將軍和士卒所思所想並不一定相同。一個不可捉摸的天平,隨著軍隊上下傳達軍令和為突圍做各種準備,原本心存僥幸的人開始下定了背水一戰的決心,疲憊的人在積蓄著精力。“死就死吧,老子要死也要多拉幾個墊背的。”幾乎每一個人心中都這麽想過,一股決一死戰的情緒開始籠罩。白天戰鬥所留下的小煙味兒還沒散盡,大部分人都麵色陰鬱,沉默不語地做著各種準備。大部分軍兵按營隊或坐或臥。除了軍官們小聲的商談外,各營很少有談話聲。有的人一遍一遍檢查衣甲彈藥,有的人細心地將行軍餅疊好纏在腰間,有的人用手抓雪反複擦著槍刺,有的把塞靴子裏的草倒出來,換上新烤幹的草。所有人都全身貫注地做著各種瑣碎而細小的事情,不多想,也不多談論幾個時辰之後的突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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