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還有大仗要打。”趙行德低聲道。


    他摘下帽子,衝著前方揮了揮,興高采烈的士兵們大聲歡呼起來。在他們頭頂上,一輪太陽掛在湛藍天空的正中,炙熱的陽光烘烤著白色的大地,戰場上飄蕩著硝煙、馬糞和屍體的臭味,火銃手們買著整齊的步伐向前走著,這些味道對他們來說,這些都是令人心醉的勝利的味道。在那些由南打到北,又由北打到南的火銃營老兵心目當中,隻要趙行德領軍,世上恐怕沒有打不嬴的仗。


    剛才這一仗,以步製騎,打死大食騎兵四百多人,火銃營死傷不足十人,端的是軍心大振。


    岸上遠處,椰棗林間時常看見茅屋,原本定居的百姓則不知所終。大食騎兵一直不肯離去,剛才的失敗得太過迅速,以至於許多騎兵驚魂未定,卻又不敢相信,在平原上,戰無不勝的騎兵居然會被一群步卒衝刺給趕了回來。他們頑固地相信,這一切都是異族人施了魔法,就好像剛開始時那些“邪惡的鐵球”一樣,消減了戰士們的勇氣。然而,在人數沒有足夠多之前,這些部落騎兵又無法鼓起再次試探的勇氣,並且竭力向新來的騎兵解釋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就這樣,聚集在遠處的大食騎兵越來越越多,卻又十分猶豫,他們像護衛一樣伴隨著西南海水師逆流而上。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晨,才有三千多騎兵再次發動衝鋒。這次騎兵衝鋒,又毫無懸念的被打敗了,然而,散而複聚的騎兵仍然沒有離去。


    哪怕是在廣南新募的火銃手,對騎兵的恐懼之心也盡數去了。


    “如果趙將軍讓他們去赴湯蹈火,他們也一定毫不猶豫吧。”戰船上,馬援心情複雜地望著趙行德,低聲對許孝蘊道。


    在他看來,這一仗是為夏國而打的,宋軍在大食無論取得多大的勝利,都是為他人做嫁衣,戰鬥對這支軍隊的錘煉才是最重要的。“韓將軍曾有渡海擊遼之議,如果大軍北伐誘使遼軍主力南下,二我水師橫渡遼海,火銃營精銳挾炮騎登陸奔襲幽州,恐怕有八九分成算。”站在一旁的馬援低聲道,“那時候,趙大人的聲望如日中天,出將入相也是指日可待。”“那也要大人願意才行。”另外一旁的馮糜搖頭道,“夏國的國勢蒸蒸日上,又素來厚待功臣,不惜裂土封公,若我是趙大人,恐怕也難以抉擇。”說到這時,臉色微黯,三人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我等在中原坐井觀天,卻不知山外有山,出了這一趟西海,方才知天下之大,而夏國疆土萬裏,格局也遠大於我朝。可歎朝中重臣仍在做蠅營狗苟之事,卻不知在他人看來,隻是圖惹人笑的蝸角之爭而已。我朝再不奮起,數十年,甚至十數年之後”許孝蘊聲音漸漸地沉了下去,最後仍是一聲歎息。


    這一趟西南海之航,真正打開了他們的眼界。海外之廣大,物產之豐茂,皆不在話下。尤其令許孝蘊等人震驚的是,從大理、安南,朱羅國,一直到大食,幾乎無處不見夏國勢力的陰影。尤其是夏國以一個內陸大國,居然還步步為營地經營扼守東西大洋要衝的龍珠島和金島,這般大氣魄,著實令這些年輕的宋國士人歎為觀止,進而感到深深的憂慮。


    “夏國這次與大食突厥決戰,興師動眾,不惜動用水師萬裏奔襲,對關東我朝與遼國之爭,縱然有心,也是乏力。不過,如果夏國東麵事了,大軍轉而向西的話,我朝如何能與之相抗?”許孝蘊眼望著高處的趙行德,低聲對馬援道,“除非趙大人”馬援卻搖了搖頭,神色黯然道:“即使趙大人重歸朝廷,未必能夠,朝廷黨爭激烈如是,即便是陳相公也難得全身而退,何況他人。”他頓了一頓,壓低聲音道,“朝廷、州、縣、清流各行其是,怎麽都不像話。我看,夏國雖是武夫當國,護國府議論來去,決斷卻總比我朝學正們議事要利落一些,更有軍士在縣底下牢牢地把持地方,從上到下如臂使指。如果夏國護國府當真不惜一戰的話,就算趙大人站在關東這一邊,應付起來會很難。”


    馬援心頭湧起一種複雜的感覺。他抬頭看著遠處荒漠上聚集在一團,卻遲遲不敢衝鋒的大食騎兵。無論從書生意氣還是軍官的身份來說,振國威於萬裏之外,這是莫大的榮耀,哪怕是馬革裹屍也沒什麽。可是,百年前,夏國早已做到了這一點。西南海水師這次遠征,說到底也是為了夏國而戰。戰爭勝利得越是徹底,夏國在西方越是沒有後顧之憂,東麵宋國所感到的威脅也就越大。“難道天命果真在夏嗎?”西南海水師名義上是宋國和夏國聯合水師,這一年多來,許多武人出身水師軍官越來越接受夏國的強大,甚至私底下閑聊一些禁忌的話題,談及夏國武人做主的時候,不免帶著羨慕的口吻。


    “如果趙將軍站在朝廷這邊,以東京留守,河南三鎮之力,未必沒有一戰之力。”


    許孝蘊緩緩道,馬援正待說話,杜吹角沿著繩梯從船舷邊爬上來,見二人站在一起,得意地大聲招呼道:“兩位好雅興啊。”在他身後,幾個火銃營軍官陸續爬上了船舷,臉上都帶著喜色。看著許孝蘊等人疑惑的目光,杜吹角解釋道:“趙大人體恤,讓左營上船休息,劉將軍帶中軍營上岸輪戰。”他說著,從腰間抽出一柄彎刀,刀身上的花紋在陽光下頗為顯眼,笑道:“二人大人見多識廣,這柄大食寶刀在宋國市麵上,價值幾何?”


    “大約兩千貫不止。”許孝蘊微笑著答道。


    “我就說嘛,大食部落的戰士,值錢的都在身上了。”


    杜吹角一副我早就知道了模樣,得意洋洋地跟身後幾個軍官說道。


    這些軍官都是宋人,聞言不禁一個個喜形於色。趙行德在水師中引進了夏國軍律,出戰營隊將留下一半虜獲,剩下一半上交水師。剛才打掃戰場時,除了彎刀之類的兵器,戰場上的收獲極少,眾官兵原以為沒什麽油水,沒想到卻是撿了大便宜。剛才杜吹角跟他們說大食彎刀的上品在宋國價值千貫萬貫,這幾位軍官還不怎地相信。許孝蘊和馬援這二位大人也這麽說,他們便立即信了。剛幾個人還覺得在岸上行軍行庫,現在反而隱隱有點遺憾,把這麽一個發財的機會白白地讓給中軍營了。


    杜吹角向許馬二人道謝之後,帶著一臉喜色的軍官上船樓向趙行德繳令去了。


    “杜將軍官階,若在我朝應該到統製了吧?還這麽市儈氣?”


    馬援壓低了聲音,一邊暗暗搖頭,一邊好笑。許孝蘊卻搖了搖頭,低聲道:“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人貪利而好勇,故爭利於戰場,能人自為戰。夏國之製,軍士與秦之銳士差相仿佛,戰場富貴,總比在鄉裏欺壓百姓好。”他神色變幻,目光轉而堅定,沉聲對馬援道:“當今之勢,如同戰國之時。抱殘守缺者必敗無疑。夏國、遼國、我朝,莫不變法求存,不變必亡,小變仍亡。不過,風雲際會之時,人心思亂,總是會讓社稷板蕩。對我大宋而言,這個險關過去了,前麵就是一馬平川,若是過不去,自己就亂作一團,社稷傾覆隻在旦夕之間。”


    馬援神色微動道:“那又如何?”


    “這時候,就必須要有一英雄豪傑出來匡扶社稷,定人心,安黎民,立不世之功!為後世開太平”


    許孝蘊喉頭動了動,沒往下說去,眼中閃出灼熱的光芒。馬援也讚同地點點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傍晚時分,一輪紅日沉入遠處的山脈之後,天際一片湛藍。大食河道曲折,適合海船航行的航路狹窄,為防擱淺,天色漸暗以後便下錨停船。很快,夜幕低垂,天空中星星繁密,愈發顯得天空高遠澄淨。水師下錨之後,遠處的大食騎兵也搭起帳篷,點起一堆堆篝火,這兩天夜裏,雙方都相安無事,水師留了一半火銃手在岸上值哨防守,一半人上船睡覺,水手們扒在舷邊朝著岸上的景色指指點點,大食人宿營的方向更是傳來陣陣弦樂和蒼涼的歌聲。


    此時,風力強勁,水手不斷轉動硬帆捕捉風向,雖然是逆流,炮船仍在河流中心向上遊緩緩而行,速度剛好與火銃營行軍的速度相當。


    經過幾次試探性的進攻,大食騎兵也摸著了一些門道,決不再在戰船火炮的射程之內久留。


    大食騎兵在河流兩岸與西南南海水師同向而行,時而有一些自誇耀“勇敢”的騎兵飛快地衝入火炮射程,朝著宋軍戰船大聲咒罵,然後以更快遞速度打馬離去。雖然大食騎兵多方挑釁,火銃營恪守著操典戰術和趙行德的軍令,隻要對方不過分逼近,對他們就不予理會。不過,這樣一來,火銃營就無法遠離河岸,不能打探消息或者去沿途村莊搜集糧秣了。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天多,外圍聚集了將近五六千大食部落騎兵,他們雖然沒給宋軍帶來大麻煩,但如同蒼蠅蚊子一樣的騷擾卻著實令人氣悶無比。


    “該死的。”劉誌堅低聲罵道,“五百騎兵,就能把他們趕得屁滾尿流了。”


    這樣的話,他不知已經抱怨了多少遍,可是,水師編製裏麵騎兵本來就極少,就算繳獲了一些馬匹,火銃手們上馬去和大食部落騎兵爭勝,那就和送死差不錯。於是,大食騎兵和水師火銃營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對方老實呆在水師火炮的射程之外,卻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著,時不時派出一小群騎兵來騷擾一下,就像是一群心存鬣狗騷擾羊群一樣。對此,完全是步兵的火銃營也無可奈何。在部落騎兵的不斷騷擾之下,西南海水師走走停停,沿著大食河逆流而上的速度並不快,大軍緩緩地,卻不容阻擋地向著巴士拉靠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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