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二:訓子


    菡萏怔了怔,反應過來張嫣的用意,於是展袖行了一禮,應道,“諾。”


    “至於那個特意前來報信的承明殿宮人。”張嫣沉吟了一下,轉頭對楚傅姆道,“阿傅,你親自去處理吧。”


    在未央宮中設立女官之後,宮中形勢倒向椒房殿,已經是不可遏製的趨勢。但這位名叫白果的小宮人,卻是滿宮上下第一個向椒房殿投誠的。雖然隻是通報了一個小小的消息,但單為了這個第一的表率作用,椒房殿也需得給予一定程度的重賞,方能顯出她們中宮的氣度,亦讓宮中其他人日益歸心;


    但,同時,這賞卻也不能太過。否則的話,日後若有其他人也立了功勞,便會不易掌握度了。


    夏五月的時候,午後的陽光有一些烈。因為身孕的緣故,張嫣這些日子不敢用冰,這日裏,隻用了一碗井水澎湃過的紅豆沙湯,楚傅姆便遣了小宮人過來回話,說那位承明殿宮人沒有接了賞賜,隻在楚傅姆麵前求道,願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


    出於讓宮人歸心的考慮,楚傅姆雖是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賞的白果,卻也沒有避人。因此,被白果當著人一跪下來,反而將楚傅姆逼到了不好利落回絕的角落。


    聽起來,實在是個聰明的孩子。


    張嫣便起了興致,搖搖頭示意不再要紅豆沙湯了,回頭道,“既然她這樣說,你們便將她帶進來見見吧。”


    一個身著外宮青衣雙鬟的小使女由椒房宮人領著,從外頭走進殿來,戰戰兢兢的伏拜下去,“奴婢白果叩見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長樂未央”從頭到尾,不敢抬頭。


    頓了一會兒,上首才傳來張皇後的聲音,“你叫白果?”


    “正是。”


    “今年多大了。”


    “回皇後娘娘的話,婢子的母親是前元元年沒入宮的宮奴,”白果的聲音帶著一點怯,口齒卻還算清晰,聽起來有些脆生生的,“後來在永巷產下了我,婢子今年滿八歲了。母親前年去世,如今,婢子一個人在承明殿中伺候。”


    八歲。


    張嫣心裏微微憐惜。


    八歲的孩子,若是在自己的前世,還是在父母懷中撒嬌的孩子呢。這個白果,卻已經獨自在未央宮中求生,雖然自自己掌控未央宮以來,椒房殿已經得勢,但整個未央宮中有無數宮人,單一個承明殿,伺候的宮女也不下百十,白果不過八歲稚齡,卻能夠想出到椒房殿報信,並付諸行動,也算得是個很機靈的孩子。


    “我實話告訴你,”張嫣輕輕道,“我身邊的宮人,都是要識文斷字的。而且,我也從不用年紀像你這麽小的宮人。”


    無論是之前在承明殿偷偷跑出來給張皇後報信,還是剛才拒絕楚傅姆出麵代表張皇後給予的賞賜,都是一生中算得極為重大的決定。白果雖然有些小聰慧,但終究年紀稚嫩,付出了重大心力,此時聽得坐在上麵年輕的皇後如此說,心中失望至極,險些要落下淚來。終究記得阿母臨終前叮囑的謹言慎行的話,勉強忍住了,道,“奴婢惶恐,――”


    “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張嫣忽然道。


    她眼波微泛,招過荼蘼,在她耳邊吩咐了一番。


    荼蘼的眼眸中難免顯出了驚愕的神色,壓抑了一下,轉過頭對白果道,“皇後娘娘憐惜你機靈,給你兩個選擇,第一,賜給你二百斤黃金,此後,你可以拿著這二百斤黃金,或回承明殿,或者出宮;第二,”


    她頓了頓,繼續道,“過些日子,宮中會開辦一個內學堂,教導宮人識書認字,隻是規模很小。娘娘可以給你一個名額。你打算選哪一個?”


    白果麵上神色變幻,顯然很有些掙紮,思考了好一下,方道,“奴婢選第二個。”唇上都已經被咬出血來。


    “你確定了?”荼蘼忍不住問道。


    要知道,二百斤黃金,適才自己聽到皇後娘娘說的時候都有些愣怔。按漢製,皇帝聘皇後,聘金亦不過黃金萬斤,前元四年,當年張嫣因為和皇室的親緣關係,呂太後特意做主,將聘金增加到兩倍,共是兩萬斤黃金。


    張嫣剛剛賞出去的,便是她自己聘禮的百分之一。然而,這個女孩雖然經過了一番猶豫,卻極為堅定的選擇了後者。


    “確定。”白果答道。


    “娘娘,”荼蘼好奇問道,“你可是很喜歡這個白果?”


    張嫣吃了一口茶,放下茶盞,方才道,“是個聰明的孩子,若稍加調教,日後說不定也能當一局之力。”


    “你倒是出息的很啊,居然連老師和嫡母都敢質疑。”


    宣室殿中,劉盈看著站在下麵穿著大漢諸王常服的淮陽王劉弘,怒氣匆匆的斥責道。


    劉弘麵上神色倔強,抬起頭,硬邦邦的頂撞了回去。“父皇所責兒臣不認,敢問父皇,兒臣的哪一句話說錯了?”


    劉盈一時倒噎。怒火衝上了頭頂,冷笑道,“怎麽,你這是在指責朕麽?”


    “不是的。”


    聽了他的這句話,劉弘霎時間便紅了眼眶,向前衝了幾步,握著拳頭衝著劉盈吼道,“我隻是,我隻是討厭椒房殿的那個女人,自從她回來了,父皇就不要我了。”


    他哇的一聲哭起來。


    劉盈在兒子的哭泣聲中愣了一愣,被兒子不馴勾起的怒火,稍稍消亡了一些,卻又平添了三分苦澀。不耐的按了按自己的額頭。


    他其實沒有教育孩子的經驗。


    曾有的兩個孩子,在還沒有出生之前,便已經不在。而他寄予了萬分期待的阿嫣的孩子,到現在還沒有出世。便是麵前的弘兒,也是在被雪藏在長樂宮的永巷中長達四年之後,在一場變故中,措手不及的送到了自己麵前。


    對於這個孩子在永巷孤獨長大的心理,他無法真正了解。而他也終究成*人,早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劉弘這個歲數,是如何仰望自己的父親。


    劉盈吸了一口氣,開始反省,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阿嫣,似乎真的有些忽略了這個孩子,不由的將聲音放的柔和一些,對著劉弘道,“弘兒,之前算是父皇不是。從今日起,父皇會多花些功夫陪你。”


    “隻是,弘兒,”他加重了語氣,“你是個男孩子。男孩子要靠自己站起來,而不是依賴著父母。父皇希望你能成長成一個明理知事的好孩子,而不是無理取鬧的。”


    劉弘抽抽噎噎,聽著他開始的話,尚有些歡喜,慢慢的又生氣起來,惱道,“你就是偏袒她。你為什麽會喜歡那個女人,要不是她做了手腳,這些年,父皇怎麽會不管我們。”


    “胡說什麽?”劉盈大聲喝道。


    劉弘被他的怒氣嚇到,一時間不敢動彈,圓圓的眼睛中便透出一抹怯來。


    劉盈深吸了口氣,忍耐道,“是誰跟你說,是張皇後從中動了手腳,才讓你們見不到朕的?”


    不是這樣的麽?


    劉弘怯怯的看著自己的父親,有心想問,但看著他的麵色,終究沒有敢說出口,隻是本能的覺得一種不好,不敢說是自己的阿娘教給他的,隻能囁囁嚅嚅。


    劉盈來到兒子麵前,蹲下去,按住他的肩膀,“弘兒,父皇跟你說實話,這些年,父皇沒有理會過你們,是他因為,父皇根本不知道你們的存在。”


    “讓你阿娘和你在長樂永巷過了四年無人照顧的日子,父皇對你抱歉。也希望你,能夠走出那段日子,做一個讓父皇驕傲的孩子。”


    在父親好言的安撫下,劉弘哇的一聲哭起來,哭了好一會兒,才抽噎問道,“那父皇這些年來,為什麽一直不理我?”仰起臉來,眼圈都紅了。


    劉盈於是沉默下去。


    他之所以一直不知道劉弘的存在,是因為呂後在長樂宮一手遮天,對他隱瞞了消息。


    隻是,子不言母過。在這件事上,他又能說呂後什麽?


    良久之後,也隻能道,


    “弘兒,你是男孩子,男孩子是要向前看的。不管從前如何看,父皇不希望你隻學會了憤恨。而且,”


    他的聲音肅然起來,“弘兒,你不僅是個孩子,你也是大漢的皇長子。你首先要知道道理。身為人子,孝敬嫡母,是個樸素的道理,不是你心懷怨憤便可以不做的。其次,有些事情的真相另有其實,你不能僅僅因為聽了別人的一句話便做下自己結論。你總要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思去分析。”


    淮陽王弘於前元三年出生,第二年冬十月,張皇後才嫁進未央宮,且張皇後是未央宮的皇後,而在五歲之前,淮陽王母子卻是在長樂宮生活的。


    有些事情,隻要看一看脈絡,便能知曉真相。


    劉弘愣愣的聽著,眸中閃過迷茫色彩,一時間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終究沒有說話。


    宣室殿中便沉默下來。


    便在這個時候,管升在殿外啟道,“大家,椒房殿女官菡萏在殿外求見。”


    劉盈怔了一下,吩咐道,“讓她進來。”


    片刻之後,絳裳女官從殿門見來,跪伏在地拜道,“奴婢菡萏參見陛下,”又轉身向劉弘行了一禮,“見過淮陽王。”


    劉弘點了點頭,悄悄的打量了菡萏一眼。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的中宮女官。


    菡萏看起來大約二十歲,有著一張姣好的容顏,身著六百石絳色女官服飾,同時將一頭青絲整齊的綰在腦後,顯得幹練而又整潔。


    上頭,皇帝已經是問道,“皇後娘娘遣你過來有什麽事?”


    “回稟大家,”荼蘼拜道,“娘娘聽說了承明殿的事情,聽說大家正在教導淮陽王,她本想親自過來勸勸大家,隻是終究身子沉重,於是遣奴婢過來給大家遞一個話。”


    “什麽話?”


    菡萏肅然轉道,“娘娘說,無論淮陽王做了什麽事情,請陛下謹記,他終究是一個孩子。”


    一個孩子,無論犯下什麽錯誤,終究是值得體諒的。


    劉盈的唇邊便不自禁的勾起一抹笑,問道,“阿嫣她聽了這邊的事情,可有什麽不好?”


    菡萏便抿唇笑道,“大家過慮了。皇後娘娘說,她一個大人,還能跟一個六歲的孩子計較。”


    若跟孩子計較,便隻能自己氣著自己。


    皇帝便瞪了劉弘一眼,“你回去吧。以後遇事好好想想。不要像個悶頭炮仗似的,胡亂發作人。”


    這一回,劉弘蔫蔫的受了責,辭拜了父皇之後,便退出了宣室殿。


    劉盈取了紫霜毫筆,在紙箋上寫下淮陽兒子,思索了良久,終究是不能靜心,幹脆將奏折全都摞在一旁,在未末便回了椒房殿。


    “……小皇子出生後要用的布料,奴婢已經擇出來了,是全新的白疊,按娘娘的要求,用沸水煮過三沸,再縫製出來。”內殿之中,楚傅姆喁喁的聲音傳來。


    “有勞傅姆了。”阿嫣輕輕道。


    “皇後娘娘這是哪裏話,折殺奴婢了。”楚傅姆應道,“少府那邊,也開始給皇子選擇合適的乳娘了。”


    ……


    椒房殿一如往日明馨,這裏,有他深愛的佳人,和腹中孕育將產的孩子。在椒房殿裏,他才能夠覺得真正的安寧。


    張嫣回過頭來,“持已,你回來了。”


    她示意楚傅姆退了出去,自己費力起身,想要親自迎出來。


    “別動。”劉盈道,掀簾子進來,按住她的身體。


    “不差你這一步。你乖乖的養著,我才能放心。”


    張嫣撲哧一笑,語笑一如往常,仿佛對他提前回來,沒有一絲奇異。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劉盈的心思卻多少有些飄走了,皺眉想了想,問妻子道,“阿嫣,你在宮中可顧的過來?”


    張嫣明媚的笑容便在臉上凝滯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方問道,“持已,你這是什麽意思?”


    劉盈轉過頭,正色看著她,道,“我想和你談一談弘兒的事,你如今的身子可撐的住?”


    注(本段不算字數):


    漢時所說的黃金,指的不是後世的黃金,而是黃銅,因此,史書上提到黃金,量都非常大。


    咳,終於要就婚前子嗣交換意見了。


    教養小孩子,是個很困擾的話題。


    尤其當家庭關係複雜的時候。就更夾雜上私心。


    還好,阿嫣日後的孩子父母都是和睦的,能夠有一個更健康的家庭環境。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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