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三:往事


    “那你當時還騙我,說什麽如果要招報應,我們一起去的鬼話?”張嫣杏眸圓睜,提高音調,質問道。


    “咳……”


    劉盈作勢咳了一會兒,放下了掩唇的袖子,若無其事道,“反正,如今我們已經是夫妻了。當時我是否知情,重要麽?”


    ……


    “我隻是覺得,在那個時候,如果實話實說的話,多半會惹你生氣,更加不會回頭原諒。”


    一時之間,張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回想到過去,又生出了一點不甘,終究不能完全釋然,倚在劉盈懷裏,伸手去檸他的耳朵,狠狠的在他的耳垂上咬了一口。


    劉盈悶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齒間泛起淡淡的鹹味,一如他的氣息。還沒有怎麽樣,就已經勾的她心軟,力道緩緩輕了,齧在齒間,不像是泄憤,反而有了一點點**的感覺。


    劉盈回過身來,反手擁住張嫣的腰肢,抵住妻子的額頭。


    “阿嫣,”


    他的聲音聽起來低沉,“我那個時候,太過於患得患失。我太害怕失去你,於是越發想要得回,甚至不惜一切手段。你要是生氣的話,就再咬我一口?”


    張嫣逼回了眸中的淚光,“事到如今,我還怎麽生氣?”


    一年過去,他們早已經做了真正的夫妻,她連女兒都給劉盈生了,還能夠如何?


    剝離種種的理智,本質上,張嫣是個很情緒化的人。心之所向,就是她的答案。當初在北地的一個月時光中,她在閔家別莊落難被救回來,言談之間激怒了劉盈,兩個人第一夜的時候,她曾經質問劉盈,“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議麽?”


    劉盈當時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堅定的回答她,“如果真的要遭報應的話,你陪我一起吧。”


    不得不承認,在那一刹那,劉盈的宣言讓她十分感動。


    為此,她才在之後放棄了抵抗,心甘情願的配合了他所有的動作。


    她在傾心愛了劉盈四年之久後,終於在天一閣之後絕望,決定放棄這段感情,遠遁到北地,打算洗淨鉛華,忘掉過往的一切,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劉盈卻在這個時候,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如果他真的如實告訴自己,我已經知道,你不是我的親外甥女,所以,我們是可以相愛的。因此,我費盡心思找到你的下落,來到北地,想要告訴你,我愛你。她多半是會惘然,為自己四年的苦戀終於得到回應而欣喜。卻在欣喜之外,別有酸澀,無法回頭。


    整整四年的無望深情,和天一閣那一夜劉盈對自己的傷害,讓她將心底對這個男人的愛戀冷凍,凝成了堅冰。如果說最後讓她融化回暖的,是劉盈持之以恒的真心和無微不到的體貼的話,那麽,當日他在自己耳邊的那句誓言,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女子就是這樣感性的動物,雖然理智上明明知道,劉盈這些年來一直因為彼此的舅甥關係而拒絕自己,可是在那一刹那,他的宣言還是讓她感動。這讓她覺得,他對自己的愛足夠深沉,這才能夠跨過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一些信仰。


    到如今,劉盈卻告訴她,他早就知道她根本不是自己的親外甥女,那些曾經有過的所謂感動,也就都成了笑話。


    可是,


    劉盈拉過妻子的手,親吻她青蔥一般的指尖,“阿嫣,也許當初在這件事情上,我是曾經欺騙過你,可是,我愛你的心,是真的。”


    張嫣哼了一聲,悶著臉回轉過頭來,露出帶著淡淡緋色的側頰。


    困囿於過去是不對的。時至今日,他們已經琴瑟相和,有子在枝,追究當日的情形真相,又有什麽意義?


    隻是,


    張嫣忍不住瞧著劉盈道,“我明明記得以前的你,是很古板的啊。怎麽什麽時候學會騙人了?”


    劉盈抿唇微笑,“在皇帝位置上做了這麽久的人,怎麽可能還那麽方正?”一雙鳳眸中,閃過狡黠的光芒。


    金烏緩緩西下,在天邊鋪出一道豔麗的色澤。龍首原上的秋日景色,美麗的讓人心生留戀。


    劉盈起身道,“阿嫣,咱們回家了。”


    張嫣的心也被這樣的晚霞給浸軟,點了點頭。


    往事俱往矣。如今,她已經是劉盈的妻子,好好的母親。長安城中那座華美莊嚴的未央宮殿,是他們的家。


    帝後二人的從人遠遠的綴在身後,一路上,落日的餘暉將兩個人的身影在地上拉的很長。


    “話又說回來,”張嫣忽然想起來,於是問道,“你是怎麽察覺到我的身世問題的?”


    劉盈的回答也就絮絮響起,“是因為張滿詹事。”聲音沉靜。


    “三叔公?”


    中宮詹事張滿,是信平侯張敖的族叔。當年,十三歲的張嫣初為皇後的時候,呂太後與魯元公主都怕張嫣年歲尚小,特意派了皇後父族中為人穩重的張滿為中宮詹事。張滿年歲已高,在她歸來的兩個月前,已經告病。


    “嗯。”


    劉盈點了點頭,“在去年春三月的某一天,韓長騮與張詹事一同飲酒,張滿酒後漏嘴,與長騮說起當年趙王府的一些舊事。言道阿姐當日生產的時候難產,小翁主出世便瘦弱不堪,抱出來的時候,他瞧見小翁主左踝之上有一塊淡紅色的胎記,仿如蝴蝶。”


    張嫣“啊”了一聲,臉蛋微微燦紅。


    早在去年七月的北地,劉盈便與自己有了肌膚之親。在這之前的四年夫妻生活之中,亦曾耳鬢廝磨,再也清楚不過,自己身上肌膚光潔似緞,並無一絲瑕疵,更不要說什麽胎記了。


    “……於是秘密遣人往趙地查探當年舊事,終於在一番艱辛之後,找到了當日為魯元接生的醫女……”


    劉盈默默住了口,瞧見張嫣眸底淡淡的諷意。


    “阿翁隻怕樂見其成吧。”張嫣終究忍不住說了一句。


    張敖希望自己做真正的皇後,產下帶著張家血脈的皇子,如何能夠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放棄劉盈遠遁他方。


    他知道劉盈其實是喜歡自己的,隻是終究困擾於彼此之間的舅甥身份,裹足不前,為此,他不惜解開自己埋藏多年的真相,給劉盈送上了一劑解開心結的良方。


    到如今,果然樣樣都如阿翁所欲,可是,張嫣左思右想,終究心思鬱鬱難平。


    憑什麽,所有的好處都被張敖一個人得到。


    “阿嫣,”劉盈勸道,“無論如何,你阿翁還是愛你的。”


    當日換了魯元和趙姬的女兒,固然是為了激起魯元的生機,以維持住與先帝和呂皇後的情分。但同時,也是為了讓這個幸存的女兒有一個更高的身世;


    而到最後,他主動解開了她的身世之謎,也許是為了保住皇後之父的外戚權位,但又何嚐不是,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幸福?


    張嫣如梗在喉,忍不住去瞧劉盈的臉色。


    “怎麽?”


    “持已,”張嫣遲疑了一會兒,“你知道了這件事情的真相,就不曾生過阿翁和我的氣麽?”


    無論是出於什麽理由,阿母被欺騙,以姬妾之女置換的女兒,直到現在,她還不知道,她拚盡九死一生產下的親女,早已經在多年前就死去,甚至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她被自己的夫婿如此愚弄,劉盈做為魯元的胞弟,又怎麽會沒有示意。


    過了好一會兒,劉盈方淡淡道,“早已經已經生氣過了。”


    張嫣聞言,大大的杏核眼便露出了好奇的光芒。


    劉盈歎了口氣,頓下了腳步,“去年間初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真的氣過很久。……在這件事情上,阿嫣你是全然不知情的,你阿母沒有錯,趙姬也沒有錯。真正唯一做錯了事情的,隻有你阿翁一個人。我出手揍了你阿翁一頓。”


    “……後來,因為眼圈上青黑了一片,他足足有半個多月都沒有出門,卻不敢和阿姐說實話,隻謊稱是不小心撞到的。”


    張嫣呀了一聲,麵上作態悲戚,以示為阿翁的同情之色。隻是一雙杏眸卻分外明亮起來。


    椒房殿中,張嫣哄了一會兒女兒,沐浴過後,換了衣裳出來,正聽見劉盈在殿中吩咐韓長騮道,“讓當時的人都守緊一點,不準透露出去一點風聲。”


    “諾。”


    在簾子下頭,她安靜的站了好一會兒。


    她心知趙元這一次在長安城中鬧出了這麽大的動靜,勢必難以完全遮掩。這麽些年,她身為魯元公主的女兒,雖然受了一些煩擾,但著實也占盡了好處。自己想要維持原狀,不願意讓魯元知道內情憑遭打擊,但是若是她太過積極的話,未免讓人覺得自己眷戀魯元公主親女的身份,太過於涼薄,於是左右為難,不好說話。


    在她沒有開口之前,劉盈便已經幫她將一切都布置好了。


    椒房殿的搖籃中,好好聽著桑娘搖著撥浪鼓,咿咿呀呀的笑。青銅饕餮香爐中燃著的甘鬆香,帶著令人寧馨的味道。


    她想,她這一輩子,做過的最好的決定,就是在那一年,嫁給這個男人,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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