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信侯府中,呂祿伸手叩床案,忽的笑道,“說起來,阿茹病雖古怪,到底是親妹妹,咱們家又不是養不起,慢慢養著,總能好的。……到時候,”神情若有所思,慢慢道,


    “——也許會有新際遇,也是說不定的啊”


    中元六年的歲首大典依舊盛大華央。


    那一日,張嫣頭戴鳳冠,梳四起大髻,身著刻十二組繒彩繪翬文的玄色褘衣,青玉組綬垂於大帶,與劉盈並坐於未央前殿的高台之上,瞧著其下文武官員鱗次而出,伏跪拜山呼“陛下長樂未央”明明不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卻依舊生出一種眩暈之感。


    身邊,劉盈察覺到了,伸出手,悄悄的握了她的柔荑,微微側首,用殿下眾人不能清楚覷見的角度輕聲問道,“怎麽了?”


    張嫣就覺得那隻手極為寬廣,暖意沿手腕而上,一直暖到心裏,唇邊開了一朵小小的笑靨,“沒什麽。”亦小聲答道,“隻是覺得彩雲易散,好景難留,不知怎麽的,有一種怕消散的感覺。”


    殿下,朝見藩王拜賀完畢退下,京中列侯隨之上前跪拜,劉盈在其中的間隔駁斥道,“竟胡說些什麽?”又輕輕安撫道,“撐著點兒,歲首大典是絕不能早退的,等這兒結束了,朕陪你回椒房殿。”


    “嗯。”


    燈架上九十六盞蜜燭,將前殿照的亮如白晝,張嫣微微側首,瞧著劉盈的臉頰,他的線條落在眼中暈黃而又分明,心中甜蜜而微覺痛楚。


    少年時候覺得世事單純,隻要兩個人相愛,就什麽都可以了。真正開始走進婚姻,承擔一個妻子的責任,才發現,並不是那麽簡單的。我們總要收斂起自己的棱角,折疊起自己的脾性,才能讓自己圓潤的生活——


    張嫣深吸了口氣,朝著劉盈微笑。


    但是,有這個人陪在身邊,那麽,便是受再多的挫折,都是值得的吧?


    在九重陛階之下,藩王近臣相對宴飲,麵前食案之上俱放著飲食酒漿,默默無聲,偶爾抬起頭來,便能看見,在未央宮最高的地方,帝後的身影成了一道剪影,言笑晏晏,氣氛十分溫馨。


    ……


    新年第一日,皇後為太後奉食,笑道,“都說新年新氣象。如今都是中元六年了,母後可要開心點。”


    蘇摩從殿外進來,笑道,“太後,織室剛剛進上來今年的新襪,你明兒個要用麽?”


    呂後便皺了皺眉,“放在一邊吧。”不經意的抱怨道,“說起來,新襪上腳總是有些紮,反不如舊襪舒適。”


    她用完了羹湯,將食具放在麵前朱漆雲氣紋食案上,睇了張嫣一眼:“阿嫣,你也不小了,該學著長大了。”


    張嫣低下頭來,誠摯道,“母後說的是,從前是阿嫣任性了,有些自以


    為是,從今而後,阿嫣受了教訓,會學著改的。”聲音平順。


    呂後看著麵前的女郎,她青絲逶迤,微微垂頸項,露出三重服帖白朱黃領緣,以及一段雪膩的肌膚,青春而明媚,猶如夏季的一泓明泉,縱然受了些許挫折,生命的色澤依舊十分美好,不像自己,已經蒼老陳舊的像一襲黯淡的袍子,落滿了灰塵。眸光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一種涼薄來,


    “希望如此。”


    回了椒房殿,張嫣喚來豫章,“我記得私府裏有山陰今年秋進上來的葛布?讓人取過來一些,搗細了我要用。”


    豫章應了,不免有些疑惑,“娘娘要葛布做什麽?”


    張嫣道,“我想製一些東西。”


    時人貴絲賤葛麻,兩宮之中的貴人少有穿葛麻之衣的。張嫣命宮人將葛布細細搗了,親自操刀剪裁。當時給呂後奉食,荼蘼是陪在一旁的,見了她的動作,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免遲疑勸道,“娘娘,你便是有心,可以讓織室去做啊。”


    張嫣抬頭,黑白分明的杏眸睃了她一眼,


    “雖然太後看著已經諒解,但之前的芥蒂卻已經是在了,我總要表現些誠意,才好讓她心知。”


    “可是……”荼蘼**言又止。


    要知道,張皇後雖在旁的上頭多半聰明伶俐,心靈手巧,卻偏偏從小少習女紅。。她出身尊貴,除了離宮的大半年時間,身邊什麽時候都沒有缺過織娘,倒也一直沒什麽問題,這一次親自縫製織物,縱然已經用足了心思,織物的針腳看起來,還是免不了有些粗疏。


    張嫣也察覺了,自嘲笑道,“看起來,我的手藝還真的不怎麽樣——”


    “娘娘,”荼蘼便安撫道,“手藝不要緊,要緊的是娘娘的這份心意。太後若是知道了,一定十分喜歡。”


    張嫣歎了口氣,眉宇間湧起擔憂之色。


    彌合的了的是一碗酒,彌合不了的是從前的心情。對她而言,呂後是那個活在她曾經見過史書的臨朝稱製女主,也是如今長樂宮中甘為皇帝兒子退讓的一國太後。待著自己,好像已經足夠寬容,又好似真心生了厭憎。人的感情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好像衛靈公對大夫彌子瑕,喜歡的時候,分吃一個桃子,是親近;到了不喜歡的時候,便是罪行。有時候,她甚至忍不住懷疑,呂後已經查知了自己的身世,這才在心裏疏遠了自己。卻偏偏,她已然近鄉情怯,連問詢都不敢。


    “我的這份心意,阿婆怕是不願意收吧。”


    “怎麽會?”荼蘼愕然,“太後當日不是飲了酒麽?”


    張嫣失笑。


    “傻荼蘼。”


    事情哪裏有那麽簡單?


    那杯卮酒不過是一個儀式。為了皇帝好,太後和皇後總不能長久齟齬。當日之事,劉盈


    不忍自己受辱,臨時帶走了自己,但終究十分突兀,等於是狠狠的折了太後的麵子。自己是晚輩,又有錯在先,必須得先低頭賠罪,呂後也借了階梯下來,麵子上看起來,皇家依舊一片和樂融融,但骨子裏,誰又知道如何呢?


    想到這裏,她不免不安,遲疑著伸手摸了摸平坦的腹部——要讓呂後真的回心轉意,最好的方法,莫過於迅速再生一個孩子。


    那麽,再生一個孩子,好不好呢?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來,連她自己都有些隱隱心動起來。


    要這道,不同於前元七年之前,回宮之後,在長樂宮之前,她便動則得咎,心傷疲憊。既然無論從情感和實力上,呂後都不是她能夠抗衡的人物,那麽她就必須想法子調和和呂後之間的芥蒂。如果能夠通過一個兒子來改善此事,自然是一件好事。更何況,


    呂後對於自己腹中皇子的期盼,是真真切切的有很多年了。


    她與劉盈身為子媳,若是連老母這這樣一點想望都不能盡心實現,又如何說的過去?


    ……


    張嫣低下頭,給一隻襪子開始繡寶相花花紋。


    中元六年初冬,山東有地動傳來,劉盈在宣室殿中忙到很晚,回到椒房殿的時候,夜色已深,張嫣已經熬不過沉沉睡去。他笑了一笑,親了親妻子的額頭,輕手輕腳的上了榻。


    因著很少做繡活,第一隻足襪,張嫣花了小半個月功夫,才慢慢繡成。開始繡另一隻的時候,便比之前手熟了不少,不過兩日,便已經見了雛形。因著她隻在白日縫製,待前殿那邊報劉盈要回來的時候就收起來,直到快要繡完,劉盈都不知曉。


    反倒是身為宮人,消息倒要靈通一些,管升這些日子便知道,皇後娘娘在縫製一雙足襪,聽說這些日子便要縫完了,眸子轉了轉,便在這日韓長騮不在宣室殿的時候,覷著劉盈批奏章疲憊休息的時候,笑著道,


    “奴婢恭喜大家,”


    劉盈收回了按著太陽穴的手,莫名道,“我喜從何來?”


    管升將腰彎的極低,“……奴婢聽說皇後娘娘最近在椒房殿繡一些東西,想來是給大家做的,大家和皇後夫妻和順,豈非是最大的喜事,值得奴婢恭喜?”


    劉盈十分意外,他知道阿嫣不擅女紅,也就從未要求阿嫣給自己縫製東西,如何阿嫣忽然起了這樣心意?心中泛起汩汩喜悅之意,不自在的咳了一聲,瞪了管升一眼,“貧嘴。”唇邊忍不住漾出笑意。


    管升笑道,“是奴婢貧嘴的。隻是還請大家看在奴婢給你通風報信的份上,救奴婢一救。”


    劉盈尚忍不住唇邊笑意,不在意的道,“你這小子,如今在這宮中也是威風八麵,還有什麽是要朕救的。”


    “奴婢


    再風光,也是承了大家和皇後的福氣,”


    管升道,“奴婢剛剛才想起來,皇後娘娘隻怕存著給大家一個驚喜的心思,卻被奴婢給在大家麵前說破了,隻怕皇後惱羞成怒,會對奴婢發作,到時候自然要請大家援手。”


    劉盈忍不住指著管升笑起來,“阿嫣性子雖嬌,卻很少真正罰人的。最多不過刺你幾句,管副總管連這幾句話都挨不住麽?”


    心情動蕩,便覺得眼前奏章看不下去,宣室殿中懸著的玄色帳幔看著也都索然起來,忍不住起身道,“叫宮人不必回椒房殿報信。”


    朕回去瞧一瞧。


    管升忍不住偷笑,彎腰應了,“諾。”


    劉盈悄悄入了後宮的時候,張嫣卻是毫不知情,正在繡手中襪衣的最後一朵花葉。呂後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之後,便不再用鮮豔的顏色,張嫣選的是醬紅色的絲線,繡針穿過繡繃裏的葛布,拉出其後絲線,忽聽得殿外宮人報道,“大家來了。”聲音已經是近了簾子,不由十分訝異,將葛布摞到一旁。


    “阿嫣,”


    劉盈探身進來,見到張嫣手邊的繡繃,鳳眸中閃過愉悅之意。


    張嫣瞧了瞧天色,奇道,“這個時辰,你怎麽回到後頭來了?”


    劉盈便掩飾性的用手背掩了口,不自在的咳了一聲,“今天朝裏的事不忙,我便尋思著回來陪你?”目光不自覺的又落到她身後的漆案之上,“咦,你在忙什麽?”


    “呃?”張嫣正想細說,劉盈已經是走過來,“怎麽忽然想起來縫製襪子?你的繡工,朕不說也罷,本是打算一輩子也沒指望穿上你製的衣襪了……”


    “呃——”張嫣揚聲打斷,十分尷尬,“……那足襪,是做給母後的。”


    囧了,囧了。可憐的阿嫣但是無論如何,女襪總不能做男襪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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