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她瞧著兒子,嘴角揚起一抹溫煦的笑意,“你怎麽忽然在這個時候來我這兒?”


    聲音含著母親對兒子特有的溫柔。


    劉盈凝視著自己的母親,鳳眸中蘊著一片悲涼,


    “母後剛才,是夢見阿姐了麽?”


    他移開眸光,凝視著寢殿中默默燃燒著的青銅瑞鶴香爐,仿佛沒有看見母親臉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這些日子,我也常常夢到阿嫣,”


    “阿嫣丟了的這些日子,我整夜整夜的夢著她,想著她在不知名的地方受苦,我這個做丈夫的,卻沒有法子救她,就輾轉反側,無法安眠。母後,”


    他從腳踏上站起身來,替呂後拉起滑落的朱紅錦緞鳳紋被衾,嘴角噙著微微的笑意,替她掖了,動作輕柔而溫體,“——你說,阿嫣如今究竟在哪裏呢?”


    呂後唇邊的笑意就一點一點的淡漠下來,鳳眸微微一挑,“那麽多郎衛翻遍了長安城都找不到,我這個深宮中過的老婆子,又怎麽會知道?不過,我想著,阿嫣吉人天相,當是不會有事的。”


    劉盈深深的凝視著母親,過了一會兒,方垂下目來,鳳眸裏泛起一抹薄薄水光,“母後也這麽說,那我就放心多了。”輕輕喟歎,


    “你真是出息,”呂後忽然暴怒起來,掀了被衾,赤足下榻,指著麵前的男人罵道,


    “不過是一名女人,便將你弄的這麽要死要活的?所謂大丈夫何患無妻,這天下,有那麽多好女子,多的是比她張嫣美的,乖巧的,都是任你采擇,你卻偏偏隻迷戀那麽一個,為了一個張嫣頹喪成這幅模樣,你對的起將大漢江山交到你手中的先帝麽?對的起——”


    這麽多年為你含辛茹苦的我麽?


    “母後,”


    劉盈揚聲道,含著烈焰的雙眸驟然直視母親,“——縱然天下有再多的美而巧的女子,她們都不是阿嫣。”


    他的聲音慢慢呈的悲涼下來,


    “這些天,沒有阿嫣的日子,我常常反複的記起來,初見阿嫣的景況,和阿嫣初嫁入未央宮的樣子。那一年,我在北地涉險,平安歸來之後母後你責我妄為。那時候,我覺得,讓母後為我擔心受怕,我十分歉疚,可是對於親自去北地帶回阿嫣,我一點也沒有後悔過。這些日子,沒有她在身邊,我便覺得吃飯睡覺都不安。早知道日後我會如此愛她,當年我絕不會冷待她多年。”


    “母後,”


    “既是你當初讓我娶她為皇後,如今又為何見不得我們好好在一起?我想著,也許,她要是回不來了,我也就活不下去啦。”


    “啪——”


    劉盈的臉上現出一個清晰的巴掌印痕,呂後氣的渾身哆嗦,指著劉盈道,“你這個不孝子,我養你這麽大,將你送到皇帝位置上,就是為了讓你為一個女子去死麽?”


    “我也想做到你口中的有出息。”


    皇帝鳳眸發紅,衝撞道,“這些年,我一直努力做一個你心目中合格的皇帝,做的還不夠好麽?可是,哪怕再是皇帝,我也想身邊有個知心意的人陪著。我經曆了那麽多,才得到一個阿嫣。這世上我真心愛的人不多,阿姐早逝之後,除了母後,我隻有阿嫣了。”


    為什麽,偏偏是母後你容不下阿嫣?


    呂後赤足站在殿中棕紅色地衣上,看著跪伏在地上的兒子,冷笑,“你裝什麽情聖?陳瑚死後,你不也就這麽過來了麽?還不是照樣娶新人,摟著你的美人快快樂樂的過日子?”


    陳瑚,


    劉盈驀然微怔。


    ——這個名字,卻是許久沒有人在未央宮提了。


    她是自己做太子的時候娶的妻子,在先帝駕崩之前意外身亡,母子兩命。四年之後,自己迎娶了阿嫣,漢時沒有追封皇後的例子,先帝時候住在長樂宮,後來,自己登極之後搬入未央,身邊關於那個女子的痕跡,已經是幾乎全部被抹掉了。


    “那不一樣。”劉盈問自己心中所愛所欲,慢慢的答道。


    “阿嫣和陳瑚是不一樣的。”


    “陳瑚是我見花開的歡喜,凋謝之後,我十分難過,但終究還是能恢複起來,繼續往下走下去。可是阿嫣,阿嫣——,”


    “阿嫣是我生命裏的一根骨頭,”


    拿掉了她,我怕,我根本沒有直立的力氣。


    “娘親,”他終於低下頭,發出一聲慘淡似哭似笑的悲吟,“我不想這樣的。”


    “我也想對的起父皇交給我的萬裏江山,想對母後孝順,想孝悌兄弟,想照顧萬民。”


    可是,我更加想念阿嫣。


    “若是沒有了阿嫣,我真的不知道我會怎麽樣,該怎麽辦。若我連我最愛的人也保護不了,這個皇帝,我做的又有什麽意思?”


    武信侯呂祿進宮晉見皇帝,行到宣室殿門口的時候,正聽見殿中傳來男童稚弱穩健的聲音,“兒臣拜別父皇。”


    是淮陽王劉弘。


    他怔了片刻,在原地等候,見殿中劉弘小小的藍緣玄色陳留錦深衣的身影在纁色地衣上端端正正的再拜,方起身退了出來。轉身露出一張年弱但文秀的容顏。


    “臣參見淮陽王。”


    呂祿行了拜禮,姿態鮮豔。


    劉弘怔了怔,道了聲,“不敢當。”還了半禮,笑道,“武信侯入宮,想來是父皇有召,弘便不打擾,先回去了。”


    小黃門從殿中出來,宣道,“大家讓武信侯入殿。”


    呂祿脫履入殿,見皇帝一身玄端,倚在殿上憑幾,透過殿門瞧著淮陽王愈行俞遠的背影。


    “陛下——”


    劉盈回過神來,咳了一聲,坐直了身體,不在意的笑了笑,“過了年,淮陽王已經有十一歲了,朕打算放他就藩。”


    “就藩?”


    呂祿愕然,抬頭看著皇帝。


    數月不見,皇帝的麵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眼圈之下,有著掩不住的青灰色澤。


    “陛下做如此決定,自然有你的道理。本來臣是不該置喙的,”他失措答道,“但……淮陽王畢竟年紀還小。”


    他竟完全覺得摸不準皇帝的心意。


    說起來,淮陽王雖然生母出身卑賤,但劉盈目前並沒有其餘皇子,他便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不容朝臣忽視。在張皇後失去蹤跡的如今,後宮頗經動蕩,皇帝卻在這個時候要遣這個唯一的兒子出京,究竟是出於什麽打算?


    “也不小了。”


    劉盈扯起唇角微笑,卻沒有透出太多的笑意,“他的幾個皇叔也是在這個年紀就的藩。朕本就有此打算,偏偏過了年事情頗多,才拖到了今天。”話音忽然一轉,“聽說你府上有一位妹妹,最近頗得母後喜歡?”


    呂祿愈發吃驚,起身伏拜道,“臣妹資質粗陋,不過是托了點運氣,才得太後青眼。”


    “武信侯太客氣了。”


    劉盈淡淡道,“能得母後喜歡,定然不會是個不好的。說起來,他是建成侯的**,便也算得是朕的表妹,朕雖沒有見過,也不能不表示一番。聽說,十二表妹如今已經到及笄之年,朕給她指個如意郎君如何?酈家的少子看起來就不錯,不若結一個秦晉之好,也不枉你和酈況的情分。”


    “這——”


    呂祿目瞪口呆,頓時覺得汗如雨下,頃刻之間,浸透了重衫。


    “怎麽?”劉盈微微一笑,麵上看不出喜怒,“莫非武信侯覺得朕這個媒人不夠分量?”


    呂祿縱然滿心苦澀,也不得不伏拜道,“臣不敢。”


    這一聲下來,呂十二娘呂茹的終身便算是定了。皇帝的權威重於一切,既然已經明發了話語,便是長樂宮中的太後,也不能更改。


    “啪”的一聲,呂後手中杯盞被擲在地上,摔的粉碎,“皇帝竟做出這樣的事情——”


    長信宮中一片寂靜,滿殿宮人噤若寒蟬。


    過了許久,呂後方緩過來,疲憊道,“皇帝他終究是長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敏銳了起來。”


    她做了這麽多,不過是為了把呂茹送到他身邊。劉盈搶先一步洞察先機,先將呂茹遣嫁出去,她縱然再堅持下去,又有什麽意義?


    太後,”蘇摩為呂後捏著酸痛的肩膀,勉強微笑著勸道,


    “奴婢實在是不明白,”


    你縱是不喜歡張皇後,“你對這位十二娘子實在是太看重了。若是當初的未娘子就算了,這位十二娘子,不是奴婢說,無論容顏,德行,心性都不是頂尖。縱然被陛下做主嫁出去了,天下除了呂家的十二娘子,還有多少好女子。就是呂氏一族,也不見得不能找到一個比她美比她聰明的,又何必——”


    將所有心思放在一個小小的呂茹身上。


    呂後煩躁道,“你懂什麽?”


    “阿茹是沒有多麽好,天下也的確是有太多的美女,但我真正想要的,還是一個有著呂家血統的皇子。”


    呂茹雖不夠聰明,不夠漂亮,但她是故建成侯呂釋之的女兒。


    自己出生呂氏,嫡親的哥哥隻有兩個,為周呂侯呂澤與建成侯呂釋之,漢朝立國之後,都已經過了壯年,子息都不算盛。子孫兩輩之中,妙齡未嫁的女子,隻有呂茹一個。


    別的女子再好,生出來的皇子,母家都不姓呂。保不得呂家下一世的榮華富貴。至於那些所謂的呂家族人?


    呂後鳳眸微挑,冷哼一聲。


    秦漢之際,一個家中通常隻有嫡親的父母兄弟姐妹,一俟兄弟年紀大了,父親便會分家。自己老父當年從單父到了沛縣,其中本就有瓜葛。說是同族之人,但其實遠遠不是那麽親近。族女雖然同姓一個呂字,若隻是許婚給一般權貴,自然會緊緊攀附皇帝舅家,


    但,


    若是給了她們一步登天的資格,侍奉皇帝,甚至於將來的某日產下皇子。日後,這個呂皇子僥天之幸登上了帝位,母子二人心中會記得的又是誰?是嫡親血脈的外祖舅舅,還是曾經捧他們上位的族兄族舅?


    若是到了那樣的地步,還不若容忍張嫣呢。至少張嫣記得情分,是嫡親呂家的。


    水滴打在灰土岩石上的聲音,滴答一聲,隔了很久才落下來,仿佛懸在心頭的重物。


    左足上尚有著脈脈的疼痛之感,是當日從複道之上摔下來,跌傷足踝所製,沒有得到很好的包紮,過了這麽多天還泛著絲絲痛感。


    麵前放著一小盞清水。張嫣取過飲了,覺得涼意浸透五髒六肺。手足之上的鎖鏈哐當當的作響,她坐直了身體,再一次打量著處身的這座石室。


    它看起來不是很大,不過三四丈見方,光線暗淡,聽不見外界一絲聲響,想來是位於地下,隻殿中一枚小小的蜜蠟燃燒著,照出一塊微弱的暈黃光澤。張嫣伏臥在室中一隅的木榻上,在不明白目前處境的時候,隻有待在黑暗中,才能給她帶來一絲安全感。


    “叮咚”一聲,頭頂傳來門開啟的聲音。不一會兒,便聞得來人踢踢踏踏下得台階的聲響,十四五歲的青衣少女頭上梳雙螺髻,提著一個食盒進來,放在她的麵前,一雙撲閃閃的大眼睛瞧著張嫣,十分好奇。


    張嫣抬頭,朝她微微一笑。


    這位日日給她送食水的女婢,是一個聾啞之人。


    ——當日,她從兩宮間複道跌落,在所有人驚慌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一個人從北後用一張浸濕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她不過瞬間便昏迷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就到了這件地室,不見生人,隻有這個啞女常常前來為自己送幹糧食水。


    想來,捉她的人對自己頗為忌憚,怕自己從來人口中套出消息。


    但,沒有關係。


    她倚在石壁上,閉目養神。


    幕後的人不管是何人,這樣將她生擒了來,又軟禁在這座地室之中,便絕不至於是存了將她活活困死在這兒的打算。隻要沒有到絕望的時刻,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等下去。


    地中歲月不知長短,亦不知道過了多少日子,張嫣在迷迷糊糊中醒來,忽聽得室外石階上傳來臨近腳步聲,卻不是那名啞女——這腳步聲輕盈而舒緩,遠異於啞女沉重跳脫的聲音。


    她在黑暗中直起背來,肅穆而坐,瞧著石門開啟的方向。


    仿佛過了一刹,又仿佛是天長地久,石門從外推開,藍衣女子提著燈籠走進來,麵龐映在忽明忽滅的燭光中,顯得圓潤而又帶了一份陌生之感。


    “我想了許久,究竟是什麽人?”張嫣呼了一口氣,


    “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我還是要說一聲,實是沒有想到:——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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