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涓在衙門口等到了日上三竿、等到了怒氣值滿點,這才終於見到慕容複的身影遙遙而來。“大人!”他急忙搶步上前,正要出聲抱怨對方言而無信,便注意到慕容複麵色慘白看起來極之憔悴。“大人,可是出了何事?”馬涓再顧不上生氣,忙伸手扶住他。


    慕容複疲憊地搖搖頭,問道:“諸葛大人呢?”


    說話間,眉毛擰成一團的諸葛正我也已走了出來,劈頭就問:“你跟蕭兄是怎麽回事?他……”


    “他昨天去見了玄慈?”不等諸葛正我把話說完,慕容複便已了然發問。


    諸葛正我詫異地望了慕容複一眼,靜默了一會方道:“還有和解的機會麽?”


    諸葛正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竟會這樣急轉直下。他與慕容複、蕭峰二人相識多年,深知這兩人情義深厚是割頭換頸的交情。蕭遠山雖是蕭峰親生父親,可在蕭峰心中未必就能比慕容複更加重要。更何況,慕容複之所以會傷了蕭遠山本就是因為蕭遠山謀害玄苦在先,慕容複隻是職責所在擒拿蕭遠山歸案罷了。這個道理,蕭遠山不懂,蕭峰卻不會不懂。然而昨夜蕭峰帶著半身血突然出現要求去見玄慈,諸葛正我一見他麵如黑漆的模樣頓知他與慕容複沒能和好,怕是還生出了別的矛盾來。諸葛正我要求同行,又被蕭峰嚴詞拒絕,連他究竟與玄慈說了些什麽也不得而知。


    慕容複苦笑一聲,搖了搖頭。複國之說虛無縹緲,或許還能遮掩過去。但母親被殺之仇卻是鐵證如山,如何還能挽回?還有蕭遠山的斷臂之仇,本就是他說謊在先,如今再來道明真相,蕭峰又豈能信他?除非……能將那罪魁禍首……慕容複搖搖頭,壓下紛繁的心緒,輕聲問道:“他臨走前有沒有說點什麽?”


    諸葛正我深深地看了慕容複一眼,緩緩道:“正月十五,雁門關外,了結舊怨。”諸葛正我不知這“舊怨”指的究竟是什麽,但他昨夜看蕭峰的眼神卻是心知肚明,那是生死之約。


    也就是說我還有四個月的時間……慕容複無動於衷地應了一聲“哦”,這便拉過韁繩翻身上馬。


    卻是馬涓見慕容複的精神著實不好,忙摁下亂跳的眉心,上前勸道:“大人,不若遲一日再出發?”


    慕容複搖搖頭,答道:“我定下的日子,必得遵從!”


    慕容複此言一出,馬涓頓知不用再勸,這便將手一揮,一眾隨行官吏、將士即刻一同上馬。


    卻是諸葛正我上前一步,扯住慕容複的韁繩問道:“明石,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慕容複一臉迷惑地望著諸葛正我,隔了一會方道。“今年年底前東京周邊諸路的佛道兩家都要清洗一遍,上繳朝廷的稅額不低於五百萬貫。另外,請官家對嚴守規矩忠於朝廷的廟宇道觀下旨嘉勉。明年,整個大宋境內的佛道兩家都要接受朝廷緝查,從此定下規矩每年定額繳稅。”


    諸葛正我無奈地歎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明石,我指的是蕭兄。”


    “……哦,哦!”慕容複這才恍然大悟,強笑道。“諸葛兄放心,我是朝廷命官不是江湖俠客,不會跟人比武決鬥。”說罷,他再不理會諸葛正我是什麽臉色,這便策馬而去。


    元祐八年正旦大朝,自京西北路快馬趕回的馬涓代慕容複呈上了奏本,恭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萬壽無疆。而隨同奏本一同送上的,還有他自東京周邊諸路的佛道兩家收來的各類捐獻、罰金、非法所得等共計六百五十萬貫。


    滿朝嘩然!


    在曆史書上,評價起宋朝來往往逃不過“積貧積弱”四個字。但實際上,宋朝可算得是中國古代商業文明十分繁榮的時代,朝廷每年的稅賦收入也絕然不少。隻是這些收入被大遼、西夏、吐蕃、大理及朝廷的貪官汙吏一分潤,最後能收入國庫的自然也就所剩無幾了。如今慕容複繳上六百五十萬貫,相當於今年的稅收工作已提前完成了八分之一。而這,還僅僅隻是東京周邊數路的成績。須知,越往南走百姓越富庶,崇佛向道之心也越堅定,這就意味著佛道兩家的油水也就越足。太皇太後及小皇帝豈能不喜出望外?


    有這六百萬貫打底,馬涓順利地為慕容複要到了巡稽全國各路風氣的工作任務。便是早已與慕容複生隙的小皇帝也和顏悅色地問起了慕容複的行蹤。


    馬涓一低頭,朗聲答道:“啟稟官家,微臣回京時慕容大人正在壽州處置東禪寺私受百姓投獻的案卷。待慕容大人將此案審結退還百姓田土,便可回京麵聖。”


    “好!好!”太皇太後聞言亦撫掌而歎。“慕容卿忠枕為國,哀家甚慰。官家不妨直接下旨令慕容卿處置了東禪寺後便一路往南巡稽地方,免受那奔波之苦。”


    太皇太後一番好意,哪知小皇帝卻是一窒,隔了一會方笑道:“還是祖母思慮周全!”


    馬涓見狀忙回道:“多謝太皇太後、官家恩典。”說著,他又自袖中取出另一本慕容複的奏章呈上。“啟稟太皇太後、啟稟官家,慕容大人此行除了嚴查不法外,也見著了不少廟宇道觀忠心愛國一心苦修,還請太皇太後、官家下旨褒獎,以證朝廷懲惡揚善之心。”


    太皇太後一見慕容複的奏章就忍俊不禁。原來他所列應受褒獎的廟宇道觀大多建在荒山野嶺交通不便,其中僧道一心苦修不問俗世,便是有朝廷褒獎也極難坐大斂財。隻見太皇太後隨手闔上奏章由內侍轉送到小皇帝的案上,口中言道:“可!”便算是將此事定下了。


    散朝後,太皇太後又在慶壽宮私下召見了馬涓。待馬涓見禮後,太皇太後先是說起了慕容複命他送來的人參鹿茸。“品相極好,難得他有這樣的孝心。”


    馬涓雖說已在官場混了數年早褪去了天真,隻是這種堂而皇之給太皇太後送禮的行為他仍是難以適應,半晌才耿直地答了一句:“謝太皇太後讚譽。”


    太皇太後一聽馬涓這不倫不類的應對便是一怔,隔了一會方意識到這麵前之人並非那體貼入微的慕容複。往昔太皇太後重用司馬光與呂公著,便是看重他們的正直德行,縱然為人處事上略有不足,她也一笑置之了。身為太皇太後,垂簾聽政、治理天下,這點容人之量總是有的。可直至這幾年慕容複愈發得她青眼,她才真正體會到有一個懂事伶俐又精明強幹的臣子,那感覺的確是如沐春風熏熏欲醉。


    然而隨著她的年紀愈發老邁,體力日漸不支,這樣一名年輕能幹的重臣又隱隱成了她的一塊心病,雖然她本人並未有所覺。“馬卿家,哀家且問你,慕容卿果然仍在壽州?”


    太皇太後有此一問,馬涓的心頭即刻一跳,慌忙下跪賠罪道:“不敢有瞞太皇太後,慕容大人他……他的確不在壽州,而是在蘇州。”


    “哦?”太皇太後聞言即刻微微揚眉。


    “回稟太皇太後,慕容大人在回京路上微有小恙,大夫說需得好生調養十天半月。微臣得知慕容大人為了公務已有數年不曾回家省親,這才擅自做主將大人送回蘇州老家養病。請太皇太後責罰!”不等太皇太後再行逼問,官場新丁馬涓便已老老實實地招出了慕容複的行蹤。


    太皇太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輕聲道:“隱瞞病情,想必是慕容卿的意思?”


    “什麽都瞞不過太皇太後!慕容大人曾言不願因他的病情耽擱公務,更不願令太皇太後及官家憂心,是以……”馬涓囁嚅道。


    隻見太皇太後在寶座上沉默地坐了一會,最終歎道:“罷了,一會哀家派兩名太醫隨你一同離宮。待見了慕容卿,你且交代他,好生養病!”說罷,便揮揮手令馬涓退下了。


    馬涓直至領著兩個太醫走出宮門,方慶幸地歎了口氣,心中暗讚慕容複果然深受榮寵,連欺君之罪都這麽輕輕放過了。哪知到了晚上,便見著了深夜拜訪的諸葛正我。


    諸葛正我見了他的第一話便是:“慕容得病的消息,是我透露給太皇太後的。”馬涓聞言,眉毛即刻豎了起來。然而不等他說話,諸葛正我便又道。“自打去年入冬,太皇太後的精力大不如前,匆忙指了孟元之女為官家皇後,亦不得官家喜愛。你把這話帶給慕容,他自然知道我的用意。”


    此時若是諸葛正我麵前站著的正是慕容複本人,他即刻便能明白諸葛正我此舉深意。太皇太後精力不濟,匆忙指定皇後已是在操心身後事。孟元雖是亞聖孟子第五十八代孫,但卻文官武做,官至大名府路副都總管可算是重兵在握。將這樣一名武將之女正位中宮,正是因為憂心主少國疑,而朝中掌權的蜀黨骨幹慕容複卻是年富力強。十八歲的皇帝與二十八歲的托孤重臣,怕是注定了不會有完美的結局。這個時候,慕容複若是再立不世之功,那麽太皇太後為保江山社稷,隻怕非但不會重賞慕容複,反而會削弱蜀黨在朝中的勢力。如今太皇太後聽聞慕容複身體不濟一病再病,想必也能安心不少。


    馬涓默念了一遍諸葛正我的話,輕輕點了點頭。“旨意已下,大人今年的公務隻會更加繁重,我明日便啟程去蘇州。”說著,馬涓便沉沉地歎了口氣,慕容複這一回病地著實凶險。


    離開河南府之後,慕容複終於將全副精力如數放到了公務上。這數月來,他勠力公事心無旁騖,不但將東京周邊數路的佛道兩家如數清理過一遍,每日裏更有不少與種諤、蘇邁、宗澤、黃庭堅等人的飛鴿傳書。馬涓雖說早知他一心追隨的慕容大人是一個走一步算十步的翹楚人物,可當他親耳聽到慕容複向他坦誠他已布局六年要再啟宋夏之戰,卻仍是忍不住毛骨悚然。在與慕容複相處的這幾個月裏,馬涓私下裏為慕容複粗粗算了筆帳。慕容複每日裏除了正常公務之外,至少還要拆閱七八封書信,寫十幾份回信安排與開啟戰事有關的一切後勤事務。如此巨大的工作量,便是一個健康的常人怕也支撐不住,更何況他在河南府時便已傷病在身。


    在處置了東禪寺私受百姓投獻這最後一樁公務後,慕容複等一行人於十一月離開壽州啟程返京,希望能在正旦前回到京城。十一月的天氣,滴水成冰,慕容複一路快馬加鞭趕到江寧府時便再也支撐不住,高燒昏迷人事不知,病勢最重時竟連水都喂不進去,全仗同行的鄜延軍副尉鄧百川以一身內力為他續命。情況如此之壞,鄧百川急地發瘋,即刻便決定要帶慕容複返回燕子塢休養。


    五日後,慕容複清醒過來,竟也默認了鄧百川的這個決定,隻是要求馬涓在禦前為他隱瞞自己的病情。清理佛道兩家,元祐七年這一整年隻能算是開局,明後兩年才算是豐收成果的時候。在這個時候,太皇太後若是得知慕容複重病在身不能視事,勢必要換人。馬涓縱然再忠心為國,也不願給別人做了嫁衣裳,這才答應了慕容複的要求。


    諸葛正我陪著馬涓歎了口氣,幽幽道:“明石他……這段時日以來可曾提過蕭兄?”諸葛正我統領六扇門,江湖上的消息最是靈通。然而河南府一別,慕容複便再不曾書信給他,向他打探蕭峰的消息。


    馬涓沉默了一陣,搖搖頭,終是忍不住問道:“他們不是結義兄弟麽?究竟出了何事,竟到了這勢同水火的地步?”馬涓雖不在意一個江湖草莽,隻是想起那時時間愈近正月慕容複便愈發沉默的模樣,卻也十分清楚蕭峰在慕容複心中的份量。


    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啊!慕容複與蕭峰二人皆是諸葛正我的摯友,兩人的本領弱點他全都一目了然。蕭峰性子粗豪,可卻為人豪邁揮灑自如,教人忍不住親近信服。慕容複看似精明,可處置感情卻著實愚鈍。他與蕭峰相交多年,每回爭執都是蕭峰百般手段、給他台階、哄他下台。然而這一回,蕭峰是擺明了動了真怒沒得轉圜,甚至不準旁人插手過問。諸葛正我一身本領卻苦於無法施展,而以慕容複的手段,要他設法把蕭峰哄回來,隻怕是緣木求魚啊!想到這,諸葛正我忍不住仰天長歎,最終言道:“待你去了姑蘇,若是不曾見到慕容,那便最好!可若是見了慕容,便替我轉告他,蕭峰將於正月十五後返回大遼。”便拱拱手,揚長而去。


    馬涓雖說仕途平順,可一想到這正月裏還要跋涉在路上便忍不住又歎了口氣。他遙望了一陣夜空中絢爛綻放的煙花,心中暗道:待我趕去蘇州,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臨近三月,春暖花開萬物複蘇,大人的病應該好轉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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