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複這一路返回汴京,時間已近年底。自元祐七年到元祐八年,慕容複奉命巡稽全國各路風氣,整治佛道兩家,大宋境內各教派傳道風氣為之一清。兩年來,慕容複共計清退廟宇道觀私收田地數萬畝、問罪偽僧偽道上千人,為朝廷收益數千萬貫並厘定日後朝廷與佛道兩家關於香油錢的分成問題。


    此番舉動,遏製了佛道兩家的勢力擴張,並為朝廷增加了可觀的稅賦收入。如此功績,自然得到了太皇太後與官家的大力褒獎。滿朝文武皆可預見,待元祐九年過去,慕容複官至尚書執掌一部事務乃是題中應有之意。慕容複如今隻有二十九歲,既有天家青眼自身又有功績,照此發展入閣拜相亦是指日可待。如此熱灶,大夥怎能不大燒特燒?


    所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縱使慕容複深知這些來趁熱灶的大小官員大都是牆頭草,但為了將來他們不會輕易倒向新黨,他也仍是抽出空來好好地花天酒地了一番,務使眾人乘興而來滿意而歸,自覺與首相預備役十分親近,才堪重用近在眼前。


    如是這般將應酬百官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過了三五日,宮中終於傳來懿旨令慕容複入宮覲見太皇太後。接到懿旨,慕容複實實在在地鬆了口氣,一連推了兩日的聚會在阿碧略顯安慰的目光中進宮了。


    已是花甲之年的太皇太後與兩年前相比,看著又蒼老了不少。按照原來的曆史劇本,太皇太後本該在今年九月病逝,緊接著便是哲宗皇帝親政大舉起複新黨貶謫舊黨。為避免這種情況,多年來慕容複一直殷勤地給太皇太後送大量補品藥品,力求延長她的壽數。然而即便如此,慕容複也已在諸葛正我透露的消息中得知,太皇太後這幾個月來已大病了兩回,如今不過是勉強添油續命,壽數怕就在這半年左右了。


    慕容複與太皇太後相處多年,無論是真是假也總積累了不少的感情。此時眼見太皇太後麵容憔悴連脂粉都掩不住,不由心中微慟,隻黯然道:“兩年不見,太皇太後如何竟這般清減了?”


    太皇太後低頭凝望著恭恭敬敬俯在她身前的慕容複也是一陣歎息。“慕容卿何嚐不是如此?起來罷!”


    “還請太皇太後為大宋江山保重玉體!”慕容複又正色勸諫了一句,方才起身笑道。“微臣這次回京帶了不少紅參,此參有大補元氣、複脈固脫、益氣攝血之功效,太皇太後不妨一試。”


    太皇太後收慕容複的孝敬早成習慣倒也並不推辭,隻不輕不重地睨了他一眼緩緩道:“這紅參若真有那逆天改命之功效,哀家看慕容卿卻該多吃些!”


    慕容複微微一笑,沒有答話。自從心疾複發,他便已將生活方式恢複到上輩子那種苦行僧的狀態,更找來薛慕華當他的私人保健醫生。如今他壯誌未酬,這世上或許有無數人想他死,可他自己卻是最不想死的那個。


    “哀家聽聞,你宴請百官可自己卻滴酒不沾?”卻是太皇太後瞧著慕容複這病弱的模樣實在不能放心。“情況真有這麽嚴重了嗎?”宋時人人好酒,中國有名的酒類在宋時基本都已出現。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慕容複戒酒不飲,實在是樁奇事。


    慕容複聞言卻是一默,半晌方笑道:“諸葛小花又把微臣賣了,還請太皇太後千萬為微臣保密啊!”原來礙於官場禮儀,慕容複也不能明說不能飲酒,是以他的杯中物便以同色係的果汁等代替。此事慕容複做得極之隱秘,就連參與飲宴的百官都未曾發覺。深宮之中太皇太後竟能知曉,那必定是六扇門的功勞。


    卻是太皇太後見慕容複數番回避自己的問話不禁麵色一沉,隻見她用力一拍身邊扶手,厲聲喝道:“慕容卿!”


    慕容複的笑靨一僵,隔了一會方低聲道:“生死有命,太皇太後不必為這等小事費心。”


    太皇太後雖也曾擔心她死後臣強主弱動搖江山,可畢竟與慕容複相處多年,真心實意拿他當子侄看待。聽到慕容複以這般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起自己的身體,她心中怒極,當下鳳眉微挑凝聲質問:“這也是小事,什麽是大事?”


    慕容複低頭沉默半晌,忽然道:“請太皇太後屏退左右。”眼見太皇太後揮手令身邊的宮女內侍退下,他方單膝落地沉聲道。“稟太皇太後,重要的自然是江山社稷、君臣相得。還請太皇太後給臣十年時間,滌蕩陳腐、整肅朝綱,待天下太平、萬國來朝,微臣也該乞骸骨了。”


    太皇太後沉默良久方幽幽道:“慕容卿,你誌向不小,膽子更大!”膽敢當著她的麵暗示自己在朝太久會使君臣隔閡的,慕容複還是頭一個。太皇太後熟讀史書,自然知道自古以來君權與臣權總在相爭,所謂的君臣相得往往是多方妥協的結果,可遇而不可求。


    慕容複微微一笑,輕聲道:“太皇太後聖明燭照,什麽都明白,微臣又何苦枉做小人?”


    “……十年!”太皇太後沉吟許久不由輕聲一歎。“若有十年之功便能使天下太平、萬國來朝,慕容卿,史書上當有你的名姓啊!”


    “匡扶天下、青史留名,豈非人臣極致?”慕容複亦笑道。“這是每個為臣者心中所求,微臣豈能免俗?”


    慕容複這般光明磊落,太皇太後更不疑他,隻拍著他的手轉口道:“你的奏章哀家看了,那夏國的異動是怎麽回事?”


    慕容複知道話入正題,即刻便給太皇太後上了一堂夏國皇室內/幕的普及課,將李元昊與兒媳、李諒祚與表嫂的情/事大說特說了一番,大大滿足了女性的八卦心理,最後言道:“如今的夏國小皇帝李乾順年方十歲,由母親小梁太後親自執政。梁氏一族本為漢人,要得到夏國權貴的支持就必須如那些黨項人所願,攻打大宋,劫掠田土與金銀供他們享用!今年夏國得遼國援助,在西邊很是與我西軍交戰了幾回,幸得章楶章大人坐鎮環慶指揮得當,種諤與折可適兩位將軍又用兵如神,方沒能令夏國討得好去。隻是微臣見那小梁太後窮兵黷武,夏國百姓已是苦不堪言。她要解這燃眉之急,最快最有效的辦法仍是劫掠我朝。”


    太皇太後聽聞夏國對大宋起兵原是遼國從中挑撥,登時惱恨不已,隻咬牙道:“我朝待遼國與夏國何其仁厚,他們竟敢這般忘恩負義!”


    慕容複戲謔一笑,冷然道:“依微臣淺見,這些異族不讀詩書不知禮儀。他們便如那畜生一般,不會記恩卻能記打!”


    太皇太後聞言卻不由微微皺眉,她終究是正常女人,心軟且害怕血腥。而以她如今的精力,也的確是無能主持一場戰爭了。“擅起兵刀,我朝將士也難免有損。”


    慕容複早摸清了太皇太後的脾氣,當下附和道:“太皇太後說得是!所謂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朝若啟戰端終究累及百姓。還是待今年正旦時再好生申斥夏國使者幾句,教他們知道警醒畏懼!”


    慕容複的建言正合太皇太後的心意,她即刻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她年紀老邁與慕容複說了這許久難免體力不支,這便支撐著額角緩緩道:“你離京兩年,向太後與官家亦十分記掛。且去隆佑宮與福寧殿拜見他們一番,便及早出宮罷!”


    “是!”慕容複見太皇太後麵露疲態,這便躬身一禮退了出去。


    隆佑宮中,向太後正帶著荊王幼子趙孝願玩樂,許是膝下有托,向太後的精神卻是比前些年好了許多。然而提及太皇太後的身體,她卻也難掩憂色。向太後如今生活自在,全賴太皇太後抬舉照拂。待太皇太後西去,她那個與她感情不深的小皇帝親政,這日子恐怕就不那麽好過了。


    可這後宮中的事,慕容複也是無能為力,隻得好言安慰了向太後幾句。


    卻是向太後自己歎了一陣便又振作精神道:“你那給事中的職責明年便是最後一年,待三年任期期滿,可曾想過入哪個部寺?”


    要說慕容複在官場的履曆實在漂亮。高中探花之後並未直接下放地方,而是在朝中當了大半年的旁聽生,真正見識了權利中樞。之後曆任西平縣令、崇政殿說書、給事中,無論地方與中樞皆有涉獵,牧民實務與官場規條他都了若指掌。待元祐九年末的三年大考,以他的功績入主六部本是應有之意。然後再磨練幾年,便可出任首相了。而那時,慕容複也不過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強,著實教人側目。


    然而慕容複如今這一顆心全撲在如何對夏國用兵上,幾時想過要進三省六部中的哪一個?向太後有此一問,他登時怔愣不已,許久方笑道:“不瞞太後,微臣委實不曾想過,唯知尊奉聖意。”


    向太後聞言隻搖頭正色道:“那你如今就該想想了!想必你也明白,你的前途不止於此,有些事旁人不必想,你卻該想。”不同於太皇太後對慕容複既用且防,向太後是全然將對女兒淑壽公主的感情移情到了慕容複的身上,這才好言提醒他。


    慕容複顯然也明白向太後的好意,忙起身謝道:“多謝太後提點,微臣定必銘記於心!”


    慕容複話音未落,在宮女的陪同玩地滿頭大汗的趙孝願竟跑了進來。隻見他向向太後行過禮,便撲向了慕容複,抱著他的腿奶聲奶氣地叫道:“明石哥哥!”


    向太後見趙孝願與慕容複投緣,不由笑了。“這孩子,小小年紀記性不錯。兩年不見,還記得慕容卿呢。”


    不等慕容複答話,趙孝願便已咬著手指連連點頭。“明石哥哥家裏的鬆子糖好吃!”


    慕容複登時一頭冷汗,硬著頭皮迎著向太後疑惑的目光解釋道:“微臣往年進宮時,曾帶過糖果給孝願。”


    向太後這才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叮囑道:“還是要仔細!”隨意把吃食帶進宮給趙孝願,若是無事也就罷了,若有事卻是殺頭的罪過。


    “謝太後提點!”慕容複忙將趙孝願交回給宮女,急急轉換話題。“孝願如今仍住荊王府?”


    說起這個,向太後又是一陣黯然。她與趙孝願十分投緣,然皇室規矩如山,縱然她貴為太後,想抱養一個孩子解悶卻仍舊無法。


    慕容複自然同情向太後,沉默半晌仍是低聲勸了一句。“孝願身份特殊,長居後宮亦於他不利。此非人力可以扭轉,還是隨緣罷!”


    一直以來,慕容複能在太皇太後與向太後麵前說得上話,除了說話的技巧,更要緊的便正是他這永遠實話實說光風霽月的姿態。向太後熟知宮中規矩,身邊的宮女內侍好言哄騙於她,並不能使她稍有寬慰。反而是慕容複的這番大實話更得向太後認同,不由低頭望著趙孝願慈愛地道:“來日待孝願長成,哀家為他求一郡王封,也算是對得起他了!”趙孝願本是庶出,能得郡王爵的確已是不凡。


    慕容複聞言也隻含笑點頭,沒有說話。趙孝願日後如何,自有諸葛正我親自操心。至少目前看來,慕容複並不以為自己有插手的必要。


    如果說覲見太皇太後是公事公辦,覲見向太後是聯絡感情,兩者俱是慕容複所盼望的。那麽,覲見小皇帝卻實在是令他不勝其煩膩味不已。


    自從聽阿朱道明去意的那一晚令慕容複同時明白了自己對蕭峰的情意,這世界便好似為慕容複打開了另一扇窗,教他瞬間便能明了那些粘著在自己的身上的眼神。


    觸到小皇帝望向他時那夾雜著妒恨與占有的眼神,慕容複不禁低頭暗道:看來那晚在福寧殿中果然沒有什麽宮女!這真是……真是……fuck!


    兩年不見,小皇帝長高了不少,看起來已是個十足的成年人。隻是他的性情卻愈發陰鬱,提起太皇太後的身體狀況話音之中卻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他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親政掌權坐收漁利,那雙對權勢充滿欲望和誌在必得的眼睛,就不是一個明君該有的眼神!


    慕容複頂著小皇帝玩味戲謔的目光,勉強按捺住暴起殺人的衝動,硬邦邦地匯報過這兩年來自己所辦的事務,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小皇帝並沒有挽留慕容複,因為他相信,他與慕容複之間的這場遊戲便好似蜘蛛織網捕獲獵物一般。等待愈漫長,獵物愈美味;掙紮愈劇烈,遊戲愈有趣。而一個為了親政能夠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敵人斥退父親的親信、否決父親的功績,苦心等待整整十年的皇帝,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而慕容複也已同樣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他還想在太皇太後過世後做出點成績來,小皇帝必須一腳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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