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之源,一片亙古不化的冰川,如掛簾一般,垂在封刀洞口。若非識得門徑,就算有人到了跟前,也不會看出一整塊水晶似的冰川後麵,別有洞天。


    易鋒寒背著疊雪刀,縱躍在冰川下麵崎嶇轉折、滿是冰雪的山道之上。


    “你來了?”冰川後麵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


    易鋒寒害怕引起雪崩,不敢答話,徑自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跳了上去,凝目四顧,終於發現了冰川後麵有個盤膝而坐的人影,連忙跑了過去,拱手道:“易鋒寒拜見九叔公。”


    冰川後麵的人影發出回應:“進來。”


    易鋒寒看了看人影周圍的冰壁,不禁麵露難色:“侄孫愚昧,不知洞門在哪裏?”


    人影淡淡地道:“就在老夫麵前。”


    易鋒寒仔細看了看,略一思索,忽然反手拔刀,雙手持柄,猛然劈下。


    嘶的一聲輕響,冰壁裂分,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穴,深僅丈餘,兩個人坐在其中都顯得擁擠,而易若穀正閉目凝神、盤膝坐在洞穴最深處。


    易鋒寒大步穿過冰壁,盤膝坐到易若穀麵前:“洞穴狹小,侄孫不能大禮相見,還望九叔公見諒。”


    易若穀雙眼一睜,精光暴射三尺,刺激得易鋒寒眼睛一眯,險些閉上。易鋒寒不知易若穀用意,連忙運氣相抗,雙目也泛出淺碧光芒,迎了上去。四目相交,臨空激蕩出一片若有若無的淡淡寒氣。


    易若穀忽然笑道:“你刀劈冰川,不怕引起雪崩?”


    易鋒寒道:“九叔公既然經常出入,封刀洞外麵的冰壁必然不厚。侄孫適才揮刀用勁,快而不猛,如果冰壁脆薄,自然可以破開,如果冰壁堅實,最多勞而無功,卻不至於引發雪崩。”


    易若穀聞言嘿的一聲:“小小年紀,做事如此小心,一點衝勁都沒有。”


    易鋒寒報以微笑:“衝勁不等於衝動。一個人,不能審時度勢,一味蠻幹,隻會自取其辱、自招其禍。適才我如果猛力揮刀,引發雪崩,能夠脫身的機會,不過一半。所謂千金之子,不立危堂,侄孫雖然不肖,卻也不會輕易置身死地。”


    易若穀嗬嗬一笑:“你呀。對了,你找老夫有事?”


    易鋒寒回答道:“侄孫打算上京遊曆,此次前來,乃是向九叔公辭行。”


    易若穀沉吟道:“上京也好,我們易家雖然享有很高的權力,足以割據一方,但是始終是朝廷的下屬,要奪取千戶之位,還是應該爭取朝廷的支持。不過進京一事,非同小可,大遭眾人所忌,你那些兄弟至今都不敢明目張膽的聯係朝中要員,以免成為眾矢之的,你動身前一定要謀劃周全,否則族中諸長老便會製止你。”


    易鋒寒笑道:“我孤身上路,不攜分文,以修行之身遊曆天下。此等曆練,乃是渭州武士的特權,就算今上也不能阻止。”


    易若穀道:“你以修行之名動身?這倒是個好理由。不過沒有護衛,你沿途的安全堪憂啊!你最好想清楚,你寧願冒蹈死之險,也要上京?”


    易鋒寒點頭道:“嗯,侄孫覺得,此舉有一石三鳥之功。第一,進京才有機會增進朝廷的信任、爭取朝廷的支持。第二,侄孫也真是想提高自己的修為,渭州門派雖多、高手雖眾,泰半都在京師,隻有進京,才能增廣見聞、博取眾家之長。第三,沿途甚至到了京城,侄孫都必須獨自麵對突如其來的伏擊暗算,這種曆練,正是我輩修道者夢寐以求的磨練機會,侄孫從小到大,在同輩武者中一向名列前茅,但是讓侄孫自己真正深切感受到武功突飛猛進,還是那段逃亡的日子,所以侄孫認為,人必須身陷險境,才能發揮自己全部的潛力,去突破自己。危險,侄孫並非不知,不過如果畏難而止,侄孫也就不配繼承易水千戶的爵位。”


    易若穀露出欣賞的神情,眼中精光驟然消散:“好,不愧是易昌的兒子。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勸你什麽了。”說罷身體一扭,不可思議的從易鋒寒身邊溜了出去,站在洞口。


    易鋒寒感到背脊一陣涼意,暗自恃道:“我身體距離洞壁隻有半尺,九叔公怎麽可以從這麽窄的空隙中輕易穿過?”


    不等易鋒寒細想,身後已經響起易若穀的聲音:“出來。”


    易鋒寒聞聲而動,也不起身,雙手輕輕一撐,身體飄然飛出洞外,雙腿一伸,已然立定,然後徐徐轉身,對著易若穀。目光到處,發現剛才劈開的冰壁,又再凝結為一體,但是接口薄得近乎透明。


    易若穀嘿嘿一笑:“看好了。”說罷猛然轉身,一拳轟在冰壁之上。


    脆薄的冰壁頓時化作滿天冰屑,像被鼓風機催動一般,飛散空中。易若穀的身體仿佛被強大的吸力所牽引,順著紛飛的冰屑飄了出去。


    易鋒寒連忙搶前幾步,穿過裂開的冰壁,跟了上去。隻見易若穀身體宛如隨風柳絮,在凜冽寒風中不住搖擺飄蕩,毫無落地的跡象,跟著向前激射的冰屑繼續飄移。


    易鋒寒見狀不禁讚歎道:“好輕功!”心中卻有些不解:“這份輕功,展示更多的是內功上的火候修為,否則內息一滯,濁氣便生,勢必無法停留空中。這點隻要我努力修行,遲早可以辦到,有什麽可學習的?”


    就在易鋒寒疑惑之間,易若穀已經隨著冰屑落在易水之上。易若穀雙腳輕輕一分,便淩波立在水麵之上,隨著冰屑墜入河水而造成的浪花起伏不定,上半身卻始終保持直立。


    易鋒寒心念飛轉:“唔,踏浪淩波與隨風舞柳的身法,都是功力達到、一蹴而就的輕功,並無特別心法。九叔公想告訴我什麽?”


    此時易若穀的身體已經順著易水向南流動了十餘米。易若穀負手而立,踏在水麵上,一切顯得自然隨意,仿佛本就是天地山水間的一片落葉,飄零到水,隨波逐流。


    易鋒寒看到這裏,心中忽有所悟,正要開口,易若穀驟然暴喝一聲,反手從背後拔出他那把名震天下的水雲刀,身體衝天而起,直撲向那片橫亙百裏的冰川。


    水雲刀劃過一縷流光,有如天神扔出的閃電,從冰川頂部狠狠劈下。一陣格格脆響,冰塊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易若穀的身形與水雲刀化為一體,從冰川頂部直貫而下,所到之處,勢如破竹、冰層分崩,在易鋒寒眼前留下了一道明晰的刀痕,將整個冰川一分為二。


    刀光斂處,易若穀麵不改色的落到地麵,任憑頭頂丈許方圓的巨大冰塊飛墜如雨,一動不動。說來也是奇怪,那些冰塊鋪天蓋地的撒落下來,竟然沒有一塊墜向易若穀。


    等到封刀洞外的喧囂逐漸平息,易若穀悠然道:“老夫適才所展示的武功,都不是什麽獨門秘傳的絕技,也沒有什麽奧妙深邃的心法竅門。隻是為了告訴你一個道理,你看出來了麽?”


    易鋒寒恭敬地道:“侄孫略有所得,隻是不知道是否九叔公的本意。”


    易若穀莞爾道:“嗬嗬,那你把所得說給老夫聽聽。”


    易鋒寒道:“侄孫認為,九叔公所要告訴我的,不過順勢二字。隨風舞柳,順的是風勢,風之所趨,身之所至。踏浪淩波順的是水勢,水之所向,身之所在。力劈冰川,順的是冰川之勢,沿著薄弱的地方,順勢而下,則無堅不摧、攻無不克。”


    易若穀收斂笑容:“孺子可教也。不過你要記住,勢者,天道,人力可順應之以取利,不可以人力得之變之。知道勢的存在和威力,不代表你可以掌握和運用。如何順勢,考驗的就是你的眼光和判斷。就拿適才老夫刀劈冰川而言,看不明白的庸人,隻會感歎老夫擁有可以改變冰川的強力,其實這裏的冰川終年不化、堅愈鐵石,實非人力可以摧毀,但是冰川凝結,非一朝一夕,由於凝結時間不同,新舊冰層之間就會存在比較容易擊潰的弱點,老夫不過攻其薄弱,方可展現驚世駭俗的功力。如果老夫不能看穿冰層之間的弱點,安可製之?還有,老夫屹立於萬千飛冰之中、毫無懼色,也是因為算準了冰塊下落的空隙,使自己立於安全之地。可是外人看來,則會生出天地莫敢犯我凶威的印象。”說著微微一笑:“要以一敵百,增強自己的修為,固不可少。但是自握玄機,令旁人莫測高深,也是一種手段。”


    易鋒寒畢恭畢敬地拱手道:“謹受教。”


    易若穀接著道:“與人相爭,強存弱亡,自是至理。不過誰又能夠保證自己永遠強於別人?所以要保持絕對的勝算,隻有一個辦法,因勢利導,用他的力量,加上你的力量去反擊。”說著長歎一聲:“老夫該做的都做了。你去吧,以後不用來了。你需要老夫的時候,老夫自然會出現。”言罷轉身沒入逐漸合攏的冰壁之中。


    易鋒寒聞言並不立即離開,而是昂首屹立,望著冰川上那道不可思議的刀痕,看得入了神。


    對麵的小山丘上,響起一個略帶沙啞的低微聲音:“二師兄,你覺得我們師父可以與易若穀抗衡嗎?”


    另外一個舒緩從容的語音反問道:“你認為呢?”


    “我覺得略有不如。”


    舒緩語音嗬嗬一笑:“是麽?不過我不這麽看。你進門太晚,上門挑釁的武士都被大師兄擋下,沒有機會看見師父動刀。我告訴你,師父絕對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否則也不會穩居渭州十大刀客之首五十餘年,從未動搖。”


    一片沉默之後,舒緩語音輕笑道:“你是不是與外麵的人一樣,認為師父是靠朝廷的支持才能登上渭州十大刀客之首的寶座?不錯,所有渭州成名的刀客,被人挑戰的次數,師父是最少的;外人出麵擋局的次數,也是最多的;即使刀隱這樣隱居四十餘年的人,出手的次數也比師父多。但是,在我心中,師父是憑借真材實學獲得的榮耀,再我所見過的高手之中,沒有一個強大到足以撼動師父的地位。”


    沙啞的聲音沒有正麵回答,岔開話題道:“易鋒寒那個小子要站到什麽時候?那個破冰川能夠長出花來?奶奶的,這裏好冷。”


    舒緩語音微帶怒意:“你在說什麽?我們不是在執行任務嗎?區區寒冷,也值得一提?”


    忽然間,二人身後傳來嘶嘶的細微聲響。二人立時噤聲,光禿禿的山丘之上,一片冰雪覆蓋,再無其它。


    一隻連頭帶尾長約三丈、渾身烏鱗如鐵的蜥蜴緩慢地走了過來,血紅的雙眼噴射著火一樣的光焰,甚是威猛。蜥蜴左右顧盼一番,突然四爪一蹬地,騰空而起,重重落在一塊徑約一米的岩石上麵,巨大的衝力壓得岩石向下一沉,周圍塵土飛揚。


    山丘地麵猛烈的震蕩,引起了對麵易鋒寒的注意。易鋒寒側頭望去,一眼便被那隻蜥蜴所吸引,接著目光落到蜥蜴後方,一個鬥笠低垂、看不清麵目的青衣刀客身上。


    青衣刀客似乎覺察到了易鋒寒的注視,從腰間拔出長刀,反扣在手,右臂高舉,迎著陽光翻了兩翻。


    易鋒寒見狀,也從背後拔出刀來,依樣舉刀,將刀光反射回去作為應答。


    那個聲音沙啞的漢子承受著背上巨大的壓力,幾乎喘不過氣來,正在肚子裏麵暗罵不止,見到易鋒寒舉刀反光過來,頓時駭出一身冷汗。還沒有等他轉過念頭,他旁邊的一塊岩石猛然一動,就地一滾,現出一個滿麵精悍之色的瘦長漢子,刀光一展,如平地生蓮,施展地躺刀法朝著他們身後的青衣刀客腳下卷去。


    青衣刀客頭也不抬,雙腳輕輕一蹬,身體便跳過刀光,接著反手一刀劈下,正中地下翻滾如濤的刀光。


    錚的一聲,刀光頓時消散。瘦長漢子滾出去三丈,翻身躍起,一揚手就是三道寒光,呈品字形射向青衣刀客。


    青衣刀客抱刀入懷,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誰知那三把飛刀到了中途,忽然向下一沉,撲撲連聲,盡數命中蜥蜴爪下的岩石,直沒其柄。與此同時,那個瘦長漢子一個後翻,便向山下縱躍而去,轉眼之間,已經在一裏開外。


    青衣漢子也不追擊,隻是瞥了正在冒血的岩石一眼,徐徐抬頭,與易鋒寒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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