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


    “快讓開,新娘子來咯……”


    孔府今兒迎娶長孫媳,賓客盈門,夾雜著吵鬧的歡笑聲,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徹震天的鑼鼓聲,熱鬧的沸反盈天。


    彼此說話都得扯著嗓子大喊,方才能夠聽清。


    玉儀姐妹幾個,不方便去人多的地方湊趣兒。不像承文、承武幾個,一大早就守在門口等紅包,畢竟還是小孩子心性,總是貪玩愛熱鬧的。


    玉儀在屋裏翻檢首飾,準備找幾樣出來,到時候做回禮送給梅麗卿。一一看去,目光落在一個烏漆小盒子上,----這是上次表哥留下的,特意讓江廷白代為轉交,原以為是個什麽物件,誰知道裏麵卻是二千兩通兌銀票


    。


    顧家雖然不缺錢花,但是大戶人家的家教一般都很嚴,給子弟們吃好穿好,手頭上的銀子卻不是不多,免得有了錢就去學壞。以表哥的月銀、年賞等等,這十幾年絕對攢不出這個數,想必賣掉了不少貴重物件,這才湊出兩千兩銀子。


    隻怕表哥回去後,舅母那邊少不得又是一通埋怨。


    真是一個呆子。


    玉儀忍不住歎氣,自己手頭的錢倒是不少,可惜一個姑娘家,根本就花不出去,也不敢隨便拿出來花。古代女子無法自己立足,若是沒有男人支撐門戶,錢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覬覦,很容易平白招來禍事,落個財色兩空。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一個還算靠譜的丈夫。


    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哪怕是像承章這樣的庶子也行,隻要人品差不多,沒有染上什麽惡習就行。想到這兒忍不住歎氣,如果自己和表哥沒有血緣關係,又能順順利利結為夫婦,那該多好啊。


    玉儀不知道是,顧明淳被人送回京城公主府後,李氏為怕再起變化,不惜厚著臉皮再三登門徐家,要將婚期提前,最後定下的吉日就在明天。


    要做新郎官了。


    顧明淳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母親方才特意過來交待,說今晚一定得好好睡一夜,不然明兒一整天下來,隻怕身子骨會吃不消。可是……,顧明淳在翻了七百三十二個身後,依然睡不著,甚至用被子蒙住了頭,……還是睡不著。


    煩躁之下,幹脆穿衣坐了起來。


    “大少爺,是不是渴了?”問話的是大丫頭雙珥,從十歲做小丫頭算起,在顧家已經呆了七年了,“等我去倒杯茶來。”


    “我不喝。”顧明淳指了指床腳踏,“坐著說話。”從雙珥手中接過衣服,胡亂披在身上,“你的名字還是三妹妹起的,對吧?”


    “嗯。”雙珥輕輕點頭,知道他這是要提起表小姐,故意找個開頭,於是勸道:“大少爺,明兒大奶奶就要過門了


    。”


    “我知道!”顧明淳煩惱的打斷她,說道:“她過門又怎麽了?難道還不興讓我說說話?你不想聽隻管出去!”


    自家少爺的那點心事,雙珥實在太清楚了,聞言沒有挪窩,隻是輕聲道:“大少爺你先別生氣,且聽我說。”見小主人情緒平靜一點,方道:“大少爺不管有什麽話,當然都可以說,隻是以後別當著大奶奶的麵兒……”


    顧明淳皺眉道:“你怕什麽?還能吃了你不成?!”


    “不是我怕。”雙珥搖頭道:“隻是萬一大奶奶聽了不痛快,難免會遷怒到表小姐身上。”略微停頓,“大少爺隻當為表小姐著想,好歹和大奶奶和睦一點,將來表小姐也多一個好表嫂,婚事也順當一些。”


    顧明淳聞言不說話了。


    “快睡吧。”雙珥又勸,“睡不著,合上眼躺躺也是好的。”


    “你說得有道理。”顧明淳有些垂頭喪氣,但還是乖乖的上了床,----雖然一想到玉儀嫁給別人,自己就心如刀絞,可是玉儀如果遇人不淑,嫁給一個混賬,那簡直就是叫自己生不如死。


    兩相權衡,還是希望玉儀能夠遇到一個良人。


    雙珥服侍著他寬衣躺下,輕手輕腳掖好被子,又放下紗帳,自己走到外間小**坐著,靜靜出神發呆。


    難得大少爺如此癡情執著,又所謂得不到便是最好的,隻怕這一輩子都忘不了表小姐,----或許,這對於自己正是一個機會。


    八月初八,顧、徐兩家結成兩姓之好。


    徐家二小姐在家是個言辭爽利的人,不過到了今日,卻一樣羞澀的不行,特別是被人送入洞房以後,心口就一直撲通亂跳。


    好不容易等外麵的人都走了,喧鬧結束,房間裏終於安靜下來,隻餘下一片滿目的紅豔之色,紅燭、紅紗帳、紅被子……,一切都是那麽的喜慶。


    這個時候,徐月嵐終於有機會看清自己的丈夫。


    一襲大紅色的烏紗圓領常服,簪花披紅、麵相敦厚,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隻是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麵,卻看不到多少喜悅


    。


    或許是外麵應酬太累了?今天晚上賓客那麽多,應該喝了不少酒吧。


    徐月嵐體貼的為丈夫著想,但出於新娘子的矜持,不方便先開口說話,誰知道等了半天,隻等到一句,“我累了,睡吧。”


    盡管之前母親交代了許多,媽媽們也一再囑咐,但是這種突發狀況,卻是徐月嵐沒有料到的,----這是什麽意思?丈夫不打算跟自己圓房?!


    顧明淳也不讓丫頭們進來服侍,疲憊的解了衣袍,自顧自翻身朝牆睡下。


    徐月嵐先是吃驚,繼而羞惱,但不願意新婚就留下芥蒂,婉聲問道:“在外麵被灌了不少酒吧?要不要煮一碗醒酒湯……”


    “不要。”顧明淳果然拒絕,仍沒轉身。


    秋日夜晚寒涼,徐月嵐隻好自己上了床,靜默了許久之後,最終還是幫丈夫掖了掖被子,輕聲道:“你……”


    “對不起。”顧明淳把頭蒙在被子裏,甕聲甕氣道:“我心裏總是想著一個人,原本想忘掉她的……”聲音哽咽,“可是……,忘不掉……”


    原來如此。


    隻要丈夫不是厭惡自己就好,----至於心裏有別人,說明他是一個長情的人,他肯向自己坦白,也證明是一個坦蕩蕩的君子,總比那些家裏妻妾成群、外頭還拈花惹草的人強多了。


    在了解顧家人口時,仿佛記得有一位表小姐養在顧家,但是幾個月前走了,丈夫心裏的人應該就是她吧。說起來,自己還得感謝那位表小姐,正因為她,丈夫身邊才不僅沒有妾室,甚至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


    如今自己是名正言順的顧家大奶奶,那位表小姐肯定不至於屈尊做妾,將來自然會另嫁他人,跟丈夫不會再有半點關係。


    眼下的問題,是該怎麽把圓房的問題解決了。


    徐月嵐從頭上拔下一支長簪,猶豫了片刻,做了決定,然後對丈夫輕聲道:“既然忘不掉,那就留在心裏好了


    。”


    丈夫現在心裏有她,不代表一輩子都有。


    她自幼聰穎慧黠、飽讀詩書,凡事都很有主意,對於用柔情打動丈夫很有信心,因此反倒鬆了一口氣。


    這一天,也是梅麗卿拜見公婆、小姑,正式開始做孔家媳婦的日子。


    一大清早,先給大太太和大老爺的靈位敬了茶,行了大禮,又拜見了老太太,接著是阮氏和三太太,最後給了幾位小姑子見麵禮。


    玉薇馬上就要出嫁了,趕著出來收了禮,略說兩句便告辭回去。


    玉華雖然是正兒八經的大姑子,可惜她和玉清一樣,兩個人都不愛說話,而玉嬌又是一團孩子氣。隻有剩下玉儀,梅麗卿沒出閣之前便認識了,彼此又說得來,因此拉著多說了幾句。


    大太太擺足了婆婆的架子,一副太後的樣子,享受著兒媳的服侍,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倒水,真是樣樣服帖。玉儀在旁邊看著,這古代做兒媳的簡直就是奴隸,服侍婆婆不算,還得事事看著婆婆的臉色。


    難怪那些說親的人家,一聽說對方沒了母親,寧願多給些陪嫁,也要把女兒削尖腦袋嫁過去,圖得就是個不用伺候婆婆。


    嗯,黑心小白臉倒是很符合這個標準。


    孔老太太開口道:“我們女人家說話,你先出去吧。”


    大太太也道:“去吧。”今兒一身絳紅色大襖,下著秋香色襴邊裙子,看著不似平日那般冷清,多了幾分喜慶之意。


    “是。”承章應了,又看向新婚的小妻子,“你在這兒陪老太太和母親說說話,我先走了。”


    孔老太太見狀笑道:“瞧瞧,這小兩口好的蜜裏調油似的。”


    承章鬧了一個大紅臉,梅麗卿也是羞窘得不行。


    大太太不免想起自己新婚時,丈夫一本正經、不苟言笑,那時自己還嫌他不夠溫柔體貼,可如今……,----再不體貼那也是丈夫,也能為自己遮風擋雨,如今失了支柱,寡母孤女好不艱難


    。


    不然怎麽會淪落如此?為了女兒將來在娘家有個依靠,不得得破費操辦庶子的婚事,還得盼著庶子上進,夫妻和睦,再多生幾個兒子。


    虧得承章的生母不在了。


    不然的話,大太太隻怕難以咽下這一口怨氣。


    梅麗卿忙了大半上午,終於在吃飯前找到點空閑,領著丫頭找到玉儀,整個人都鬆了一口氣,“虧得有你在,我也有了一個自在的去處。”


    玉儀笑道:“難得大嫂忙裏偷閑,還記得我。”


    “呸!”梅麗卿抿嘴一笑,啐道:“現在就打趣我吧,將來你就不做別人兒媳了?到時候,可不見也有一個相熟的小姑子。”


    玉儀笑嘻嘻道:“都說大姑小姑的最難纏,今後我可得好好歪纏一下。”


    “你呀。”梅麗卿笑了笑,又道:“從前都聽人說做人兒媳難,也見過媳婦在婆婆麵前立規矩的,今兒輪到自己,才知道……”底下的話卻是不好說,轉而問道:“不知道我們太太脾性如何,你跟我說說,也免得回頭弄巧成拙。”


    這可不大好說。


    說輕了顯得敷衍,說過了又是自己的錯。


    “大伯母沒什麽特別的規矩。”玉儀斟酌著說辭,笑道:“不過依我看,隻要大嫂真心實意為大姐姐打算,便是有什麽小錯誤,大伯母也不會計較的。”


    此話說到了點子上。


    梅麗卿明白自己的處境,在婆婆的眼裏,自己和丈夫甚至今後的子女,都是為親生女兒撐腰用的,要想討婆婆的歡心,就得先把大姑子討好了。


    ----媳婦不好做,庶子媳婦更加不好做啊。


    玉儀又笑,“大姐姐你是見過的,人好脾氣好,是一個極好相處的人。”


    梅麗卿心有感觸,點了點頭,“嗯,我知道


    。”虧得大姑子不是個難纏的,要是趕上五小姐玉嬌那樣,以自己嫂嫂的身份,那可真是有點吃不消。


    要知道姑娘在家都是橫著走,媳婦天生就是要受氣的。


    “我先回去了。”眼看就要晌午了,梅麗卿不敢久坐,還得回去伺候婆婆吃飯,起身道:“得空再來找你說話。”


    玉儀看著剛挽了婦人頭的梅麗卿,正行色匆匆離去,----想起端午節見麵時,還是一個性格大方的娉婷少女,如今卻仿佛套了一把無形的枷鎖,連說話都得掐著點兒,真是叫人唏噓無限。


    午飯時,梅麗卿一直忙前忙後腳不沾地。


    看著庶子媳婦乖巧柔順,大太太越發覺得自己有眼光,當初沒有看錯人,心情也好了一點,開口道:“我吃好了。”又讓小丫頭搬來一張凳子,拿了副碗筷,“承章白天要去外頭應酬,你就跟著一起吃吧。”


    讓媳婦吃自己的剩飯剩菜,還好似莫大的恩典一般。


    梅麗卿笑著說了幾句,方才坐了下來。


    玉華吩咐道:“先給你們大奶奶盛一碗湯,暖暖胃。”


    梅麗卿向大姑子投以感激的一瞥,從丫頭手裏接了湯,小口小口的喝著,一麵思量著是不是該吃快點,免得讓婆婆和大姑子等久了。


    玉華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道:“大嫂你慢慢吃,我陪母親進去說說話。”起身去攙扶了大太太,“母親,咱們到裏麵喝杯茶。”


    大太太的婆婆癮還沒有過夠,有些不願意挪窩,好在想著以後天長日久的,也不差這一時半刻,這才頷首道:“也好,今兒中午吃得油膩膩的。”


    梅麗卿聞言停下筷子,吩咐丫頭道:“快去泡一壺濃濃的茶,好解油膩。”


    “大嫂你先吃飯,有我呢。”玉華止住了她,陪著太太太進到裏間,自己親手泡了一壺濃茶,放在小幾上,然後隨後揀了本書來看。


    大太太看著女兒直歎氣,有些埋怨,“你呀,待誰都是這麽熱心腸,以後自己出嫁了,可不見得有好相處的大小姑子


    。”


    玉華微笑道:“咱們都吃完了,獨剩下大嫂一個人再吃,我看她有些不自在,所以才讓母親進來。”母親的心思她當然明白,笑了笑,“就算母親要立規矩,那也得等人把飯吃飽了。”


    “傻丫頭。”大太太嗔了一句,又道:“昨兒得的消息,說是戶部馬尚書一家回來奔喪,他們家老太太去了,馬尚書很可能要守孝三年。”


    玉華蹙眉道:“說別人家的事做什麽?”


    大太太不理會女兒的不耐,繼續道:“那馬尚書已經五十多了,膝下隻有一個老來子,且是嫡出……”


    玉華頓時明白過來,紅了臉,“母親!”


    “你先別臊,聽我說完。”大太太沉下臉來,說道:“我想過了,江家七房的白大爺年輕又沒有官職,且父親不在,前途淺了一些。四房的喻二爺雖好一點,但他上頭還有個嫡長兄,將來至多分一點家產,還是不太滿意。”


    玉華對母親的挑剔有些無奈,忍不住潑冷水道:“母親忘了,女兒如今也一樣沒有父親。”


    “那怎麽能一樣?!”大太太提高了聲音,“你嫁出去了,就是別人家的兒媳婦,當然得要求高一些。至於女方,隻要女兒家人品好就行了。”緩了緩,“再說了,你上頭還有祖父、幾個親舅舅,家裏還有一個哥哥呢。”


    這個時侯,大太太倒是想起承章了。


    玉華抿嘴不言,隻是覺得母親有些太過挑剔。


    “不知道那馬公子人品如何?”大太太歎了口氣,琢磨了一陣,“這我可得叫人去打聽清楚了。”又想著,要是那馬公子為人不錯的話,一年守孝完就可以娶女兒,再等上兩年,馬尚書也守完了孝,那時必定還會回京任職。


    到時候,女兒可就是尚書家的少奶奶了。


    反正庶子先娶了親,長房勉強在三房跟前搬回來一局,且玉薇婚事太急,玉華實在是趕不到前麵了。畢竟玉華是大太太的獨生女,婚事自然是慎之又慎,恨不得把男方祖宗十八代都調查清楚,方才能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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