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小孩兒可不知道他們城裏小孩兒那些莫名其妙的心思,隻顧著擔心害怕,陳潮說了很多遍“沒事兒”,苗嘉顏還是放不下心,後來就在陳潮旁邊坐下了。倆人一起坐在水井邊的台階上,一個臉上掛著彩,一個滿臉擔心憂愁。


    “這不完了嗎。”苗嘉顏自己喃喃地說著。


    陳潮沒聽清,問:“什麽?”


    苗嘉顏於是重複道:“我說我完了。”


    “什麽完了?”陳潮又問。


    “陳奶奶走之前讓我幫著照看你,你現在都破……”苗嘉顏側過頭去又看了眼陳潮,眼睛裏的憂愁都裝不下了,“破相了。”


    陳潮下意識又摸摸眼眶,這會兒已經不疼了,隻是又熱又脹,陳潮說:“沒事兒,破破吧。”


    苗嘉顏看他一眼,表情看起來有些驚訝。


    他確實有點意外。陳奶奶這個城裏回來的孫子嬌得很,這不吃那不吃,脾氣也大,苗嘉顏剛才還以為他會發火。


    發火還真不至於。陳潮平時雖然事兒多,但大部分是由於不適應環境才起的煩躁,磕這麽一下犯不著發火,他都沒放心上。


    苗嘉顏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陳潮沒發火,陳奶奶也沒怪他。陳奶奶就回來看見了問了一句,還跟苗嘉顏開玩笑說:“小哥哥是不是笨?”


    苗嘉顏趕緊搖頭。


    陳奶奶兩手托著孫子的腦袋,看了看,放開了笑著說:“沒事兒,都沒破皮兒,明天就得變成獨眼熊貓。”


    陳奶奶一語中的,第二天一早,陳潮眼眶連著眼皮高高腫起,還泛著青紫,看起來滑稽中還帶點可憐。


    男孩兒磕磕碰碰都正常,陳潮他爸小時候時常鼻青臉腫地回來,不管是跟人打架了還是翻.牆頭摔的,陳奶奶後來連問都懶得問。兒子自然不比孫子,孫子磕了奶奶還是心疼的,所以給抹了點消炎的藥膏。


    因為這一磕,苗嘉顏時常過來看看陳潮。來了直接往陳潮臉上瞄,陳潮讓他看得渾身不自在。


    “還疼不疼了?”苗嘉顏第不知道多少次問。


    陳潮沉默了會兒,之後說:“不疼。”


    雖然陳潮這麽說,可他的臉看起來實在嚇人,苗嘉顏心裏覺得他磕成這樣自己得占很大關係。然而在陳潮心裏這事兒跟苗嘉顏一點關係都沒有,就是自己沒注意磕的,鄰居家小女孩兒每天一臉擔憂地關心和問候,這實在讓他接受不能。


    這太肉麻了,簡直要了這個年紀中二少年的命了。


    倆人各自揣著心思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陳潮說:“我沒事兒了,你別再問了。”


    苗嘉顏沒吭聲,隻是微蹙著眉看著陳潮的眼眶。


    陳廣達往陳潮手機上打了好幾次電話,陳潮平時不用手機,就放書包擱著,已經沒電了。陳廣達電話打到家裏來,是陳爺爺接的。


    陳爺爺在樓下喊陳潮:“孫子,你爸電話——”


    陳潮聽見了,站樓梯口喊:“他什麽事兒?”


    陳爺爺又喊:“你爸想你了——”


    陳潮喊了聲:“不接,讓他別想了!”


    陳爺爺利索轉達:“別想了,不接。”


    陳廣達在電話裏不太有底地問:“跟我生氣了?”


    “不知道,”陳爺爺說,“我們平時聊不起你。”


    “……”陳廣達在電話裏沉默了會兒,隻得掛了電話。


    陳潮的臉徹底恢複已經是八月了,天氣一天熱過一天,快把陳潮蒸熟了。


    他以往在家過夏天都是空調設置室內恒溫23度,沒遭過這罪。


    陳爺爺也研究過能不能給孫子裝個空調,但人說他們這種老房子的電線扛不住空調的大功率,有隱患。而且不知道孫子住多久,陳廣達也沒給個話,萬一剛裝完陳廣達就給接走了,這空調就沒用了,老人用不上。後來陳爺爺往孫子房間裏支了兩台電風扇,一個立式的遠遠對著陳潮的床,一個小台式就放在桌子一角避開枕頭方向搖頭吹。窗紗也給釘上了,這樣就可以成宿地開著窗戶。


    老家這邊雖是不直接沿海,但距離海邊也就二十多公裏,空氣潮得很。晚上睡覺風扇吹來的全是熱風,還吹得渾身都很幹,這又幹又潮的感覺幾次讓陳潮半夜盤腿坐在床上,回想以前的恒溫23度,感覺在做夢。


    陳潮後背起了成片的痱子,打從記事起他就沒怎麽起過這東西。


    痱子癢起來直鑽心,跟痱子比起來,蚊子包那點癢都不算什麽了。


    奶奶給弄了罐痱子粉,每天一早一晚地往孫子後背上拍。拍了也沒用,陳潮一天得衝好幾次涼,都衝掉了。


    有天苗嘉顏過來送東西,陳潮正光著膀子被奶奶拍痱子粉,苗嘉顏一進來聞到痱子粉獨有的味兒,嗅了嗅問:“你起痱子啦?”


    苗嘉顏走路輕,剛才陳潮和奶奶都沒注意到他,這會兒突然聽見他說話,陳潮不等回頭先猛地抓起衣服往身上套。


    “可不,他受不了熱。”陳奶奶回頭跟苗嘉顏說。


    陳潮穿好衣服才轉過來,見苗嘉顏毫不避諱地眨巴著眼睛盯著自己看,一時間有點沒話說。


    苗嘉顏其實看見陳潮拍痱子粉的畫麵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很想笑,但他很理智地沒真笑出來,隻說:“我小時候也抹這個,如果不出汗很快就好了。”


    陳潮已經沒脾氣了,出去上院子裏的小涼棚坐著去了。


    陳潮再接到他爸電話那天,難得下了點雨。陳潮很舒適,連帶著心情也很舒暢。電話一響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接了。


    “找誰?”


    陳廣達聽見是兒子接的,樂了:“找你。”


    陳潮:“不認識,掛了。”


    陳廣達笑著說:“別掛,爸正想你呢。”


    陳潮都已經淪落到因為一場小雨就能高高興興的地步了,還能對他爸的想念回應出什麽來。沒直接坐車離開去姥姥家吹空調,已經是一個兒子對父親最深的愛了。


    “你怎麽樣啊兒子?”陳廣達在電話裏竟然還能問出這個來。


    “挺好。”陳潮平靜回答,“活著呢。”


    陳廣達問:“你待得適應不?”


    陳潮在那兒站了兩秒,甚至有點不知道咋回。


    陳廣達:“喂?”


    陳潮:“還行。”


    “那你就在奶奶家先住著吧,爸這邊一時半會兒回不去。”陳廣達話說到這兒,剛才的輕鬆勁兒沒了點,頓了兩秒問,“你想你媽不?你要在奶奶家住夠了,不然去媽媽那兒待幾天?”


    陳潮沒考慮,說:“不用,我不去。”


    陳廣達於是又笑了下,問他:“你是不是挺怪爸的?”


    “沒有,掛了,你自己注意。”陳潮說完就真不聊了,等陳廣達說“那先這樣吧”,陳潮說“嗯”,就掛了電話。


    陳潮是個很怕膩歪的人,不會說也不愛聽膩歪人的話,這對他來說很折磨。


    陳廣達偶爾發短信給他問他“你想爸沒有”,每次把陳潮煩死了,手機一扔不願再看。


    這電話接完陳廣達能挺一周不找兒子,陳潮也能消停一周。


    小雨連著下了好幾天,陳潮最近心情都不錯,整個人帶著一股平和的氣質,眉眼間甚至看著都很溫和。


    苗嘉顏有時候路過看見他,都奇怪地多看他幾眼,覺得他說不上來哪兒比原來順眼了。


    跟陳潮每天臭著臉比起來,苗嘉顏就是個自在的農村快樂小孩兒。家裏地裏那些活兒他都幹得很順手,沒事兒往井裏泡點水果給周圍鄰居們分分,隔幾天穿著那條白裙子趕著家裏的小鴨小鵝去草甸子上放放,再撿一小兜野鴨蛋回來。天熱的時候會帶個大寬簷兒的草帽,或者把頭發紮起來。


    陳潮經常能看見苗嘉顏紮頭發,皮套綁在兩根手指上,用手隨便攏攏頭發,在腦後綁個乍乍乎乎亂七八糟的小尾巴。之前學校裏長頭發女生要麽綁辮子,要麽就是規規矩矩的馬尾,這麽稀裏糊塗綁頭發的真沒有。


    陳潮有時候覺得苗嘉顏太野了,在村裏自由長大的那種粗糙的散漫,亂綁頭發,跟男生沒距離。但看多了竟然也能接受了,覺得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但快樂小孩兒也不是一直快樂,陳潮第一次看見苗嘉顏父母回來,當天晚上隔壁就亂哄哄地吵成了一團。當時陳潮已經躺下準備睡了,她第一次聽見苗奶奶發脾氣。苗嘉顏他爸聽起來也很生氣,吼起來很凶。


    第二天一早,陳奶奶跟陳潮說:“上午你去叫小苗兒過來,別讓他在家待著,看他爸火上來了再打他。”


    陳潮問:“打她幹什麽?”


    陳潮沒挨過打,他們家沒人愛動手。他這當兒子的都不挨打,苗嘉顏一小姑娘挨打,陳潮挺不理解。


    “唉,”陳奶奶歎了口氣說,“看不上他留頭發唄。”


    陳潮揚起眉,感覺自己沒聽清:“什麽?”


    “小苗兒可強了,怎麽說也不剪頭發,因為這事兒他爸每次回來都發火。”陳奶奶又跟陳潮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去把他帶出來玩兒。”


    陳潮徹底不能理解了:“不剪頭發就打?”


    陳奶奶又歎了氣,沒說什麽。


    因為不剪頭發挨打陳潮頭回聽說,不知道是自己有病還是誰有病,反正肯定有個人有病。


    陳爺爺偶爾會出海,他從前是個漁民,爺爺小時候住海邊,他們家是後來才搬過來的。現在不指著出海為生了,可陳爺爺還是放不下,時常跟著船出海下網。


    陳爺爺昨天給陳潮帶了些魚片回來,說小孩子都愛吃這個。陳潮偏就是個例外,他不愛吃這些,嫌腥。


    上午陳潮拎著魚片去隔壁了,陳奶奶讓他直接借由頭把小苗兒帶出來。


    陳潮來了這麽長時間,跟苗爺爺苗奶奶已經熟了。苗奶奶見是他來了,趕忙問:“找小顏吧?小顏在樓上呢,快去吧!”


    陳潮沒想去,他上人房間幹什麽啊。


    “我不上去了,那我先回去了,這個給她吃。”陳潮放下東西就要走。


    “沒事兒,你上去玩兒!”苗奶奶很熱情,沒讓陳潮走,挨近了他小聲說,“讓他爸給打了,我沒攔住,你幫奶奶上去看看,別再氣壞了。”


    陳潮一聽這話也沒法走,隻得上了樓。


    他沒進過幾次苗家屋子,大部分來的時間隻在外麵院子,上樓這更是頭一次。


    他跟苗嘉顏是因為住得近平時才走動多,要說多熟真沒有,陳潮就不是能跟小姑娘混得很熟的性格。陳潮邊上樓邊別扭,打算上去叫了苗嘉顏就走。


    苗家跟陳家的格局都差不多,當時是先後蓋的小樓,兩家幫襯著先蓋這家再蓋那家。兩家房子都很大,樓上是兩室一廳,加上一個小洗手間,房頂上裝著太陽能熱水器,小洗手間能洗澡。


    陳潮清了清嗓子,叫了聲:“苗嘉顏?”


    苗嘉顏房間門關著,沒出聲。


    陳潮走到他房間門口,剛要敲門,沒想到旁邊的門先響了。陳潮下意識一扭頭,當時臉“轟”地一下就紅了,整個人馬上背過去,說:“對不起對不起……”


    苗嘉顏也愣了,頂著還在滴水的頭發,光著全身站在那兒。


    “你咋來了呀……”苗嘉顏沒有衣服能換,他衣服都在臥室呢,這麽站著也挺不得勁的,於是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就過來了。


    陳潮快瘋了,臉和腦袋都快炸了。苗嘉顏的行為突破他認知下限了。


    “找我嗎?”苗嘉顏又問。


    陳潮這個位置很絕望,他要想走一轉頭就能看見苗嘉顏,他要不走苗嘉顏也已經過來了。就在陳潮破罐子破摔打算閉著眼睛繞過苗嘉顏直接下樓的時候,苗嘉顏已經迅速從他旁邊推開門進了房間。


    進去了也沒關門,隻說“你等我一會兒”,就開始找衣服穿。


    然而這會兒陳潮已經愣了。


    剛才苗嘉顏過去那一瞬間,陳潮沒防備一眼掃到了他。苗嘉顏從洗手間出來第一眼其實陳潮什麽都沒看到,意識到怎麽回事兒就趕緊轉過去了。


    但是剛剛那一眼陳潮的確好像看見點什麽。


    “你……”陳潮也不知道這話問了合不合適,他現在已經蒙了。


    苗嘉顏已經穿上了小褲衩,正在套短褲,聞言向後仰著往外看,問:“我怎麽了?”


    他穿衣服褲子的狀態太坦然了,開著門當著陳潮的麵一件件穿。


    陳潮還是覺得難以置信,看著苗嘉顏問:“你是男孩兒女孩兒?”


    苗嘉顏眨眨眼睛,沒想到陳潮能問出這個來,顯然也蒙了。


    倆人大眼對小眼地看著彼此,過了好半天苗嘉顏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是男、男孩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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