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僅西漸一個。他仍是穿著峨眉方丈的僧衣,隻是臉色卻憔悴了許多,不複當年成都初見時的寶相莊嚴。識樂諸人中,方任俠、容若和家爾迪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向他行禮,喚聲“方丈”。西漸略有些尷尬,隻是隨意地讓他們不必多禮。


    林兒見己方眾人中,有人尷尬、有人不安、有人戒備,明白這西漸對他們的特殊之處,便起身向西漸行了個萬福禮,然後道:“方丈來得真巧,我們這正吃素呢,要不你來一起吃?”西漸忙推辭道:“多謝施主好意,你們先吃吧,我在旁邊等。”說完他就在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


    原本一頓美味的早餐,卻因為西漸的到來,變得索然無味。眾人快速地吃完,林兒讓大家到房中回避,隻留了方任俠、李成、家爾迪三人保護自己。花夢醒也想留下,林兒終是擔心仇人見麵、分外眼紅,還是讓他離開了。


    林兒坐到西漸對麵,開言道:“上回見到方丈,還是在成都的作院吧?一晃眼,又是一年過去了。”西漸雙手合什道:“阿彌陀佛。屈指算來,與施主相識,已有兩年了。這兩年來,我們明爭暗鬥,施主還險些死在老衲手下,真是慚愧。”


    林兒不悅道:“方丈今天來,應該不是來和我翻舊賬的吧?”西漸道:“老衲此來,是向施主求和的。”“哦?”林兒一陣好奇,“這話怎麽說?”西漸道:“在西川時,老衲的任務是控製西川路,因此所有的絆腳石都必須清除。而今,這項任務已經結束,你我之間也就不再是對手。所以老衲想與施主做個朋友。”


    “朋友?”林兒臉色忽地一變,“我真奇怪,居然‘朋友’這兩個字會從方丈的口中說出來。你們奴役映秀鎮百姓,想過‘朋友’兩字嗎?你們致皮阿樂將軍於死地,想過‘朋友’兩字嗎?你們攻打羌人山寨,殺害瓦拉寨主,想過‘朋友’兩字嗎?你以為僅憑‘朋友’兩字,就能洗清你手上沾滿的血汙嗎?”


    她剛說完,一直在後麵偷聽的勒勒忽然跑了出來,一臉的淚痕,口中直喚:“姑娘……”林兒拉她坐到自己身邊,對西漸道:“你若能說服了她,我們再談朋友的事。”


    西漸無奈地道:“阿彌陀佛。對於這些人和事,老衲也一直在懺悔。實不相瞞,老衲雖主掌西川事務,但很多事我卻做不了主。映秀鎮的秘洞是阮衝和一手操辦的,我和文商隻提供他一些人手和財力支持。攻打皮阿樂部和羌人山寨是韓劍自己的主意,他是個剛愎自用、難成大事的人。當然,這些事我都知道而且並未反對,所以老衲並不能推脫應負的責任。如果做什麽事能減輕自己的罪孽,老衲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林兒冷笑道:“如果是放在旁的人說這番話,我就信了。可從方丈你的口中說出來,卻讓我無法相信。此時,你的峨眉派已經分崩離析,你不再是那個西川路的奸細總管。相反,你回到西遼後,必定要看別人的臉色。昨晚你救的那個少爺恐怕還要騎在你之上吧?你來這鎮戎軍城,想必也有許多難辦的事,你不希望我來搗亂,甚至你還希望我能幫助於你。所以,你才不得已來向我講和,說出一些貌似誠懇的話。”


    西漸一臉的木然,道:“老衲並不否認,我來此城是想故技重施,策反這裏的城主。可我沒想到,城主竟然又是你們的朋友。老衲昨夜想了一宿,終於明白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所以我隻身一人來此,寄望能做些事,彌補自己過去的罪過。”


    林兒道:“我怎知你這話不是一個新的圈套?你能在成都府設下那樣一張巨網,最後甚至想出通過謀害太守來製造混亂的辦法,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有理由相信,你現在說的,也是你諸多計劃的一環。”


    西漸眼神中閃過一絲暗淡之色,道:“其實,現在的西遼國已是危若累卵。寧國大軍三十萬,準備兵分三路攻打西遼。西遼舉國之兵不過十萬,如何能抵抗。我聽北遼來的白音說,北遼國內目前爭鬥亦十分激烈,絕無可能顧及西遼的危局。西遼國破已成定數,非人力可以挽回。老衲即便還有什麽計劃,恐也難扶大廈之將傾矣。阿彌陀佛。”他又是雙手合什。誠然,做亡國之臣,換作是誰,心裏都不會好受的。


    林兒歎一口氣,道:“你們這些人,爭來爭去、打來打去,也不知到底是為了什麽。其實你們之間也沒有誰是善、誰是惡,都不過是為了一己私利而已。”


    她頓了頓,又道:“你們在中原朝廷中不是有一個很有分量的內應嗎?能讓西北軍在關鍵時刻大換防,能讓西川政局一瞬間崩盤,這人幾乎可說是一手通天了。難道他沒有幫你們改變寧國的策略?”西漸笑道:“如果我告訴施主,你說的這人是誰,連老衲都不知道,你會相信嗎?”林兒道:“也無所謂信或不信,反正你就算知道,也一定不會告訴我。我也不一定敢信。”她頓了頓,回頭看著勒勒,問道:“你怎麽想?”勒勒茫然不知所措,說道:“我本來一直想求姑娘你替我報仇的,可是相公和大姐都勸我不要因為仇恨而影響大家。姑娘,你說我該怎麽辦?”林兒沉吟良久,方道:“殺父之仇,豈可不報,姑娘一直替你記著的。總有一天,我們會找出那個罪魁禍來。不過,報仇的方式有很多種,以暴製暴絕不是最好的那種。”說罷,她又轉頭對西漸道:“方丈是否真的想要做一件事來為自己懺悔?”西漸道:“阿彌陀佛,老衲絕無戲言。”


    “那好,那你就立刻回西川去,回到羌人所在的川西高原,去那裏傳播佛法。方丈是峨眉高僧,相信你的佛法一定能讓羌人重新振作起來,回到原本幸福美好的生活。如若能做到這件事,我們以後就是永遠的朋友。”


    西漸這才微微一笑,道:“老衲來此之前,就已經料到施主這要求。所以,出了這客棧,我就一路往南,回西川去。‘地獄不空、我不成佛’。阿彌陀佛。”


    說完,他站起身來,準備向外走。忽然,他似想起了什麽,又回頭道:“我知道,施主是被孔儀引來此地的,你們的目的地是青龍城。不過蕭關封閉,你們很難出去。所以我已讓萬智在古雁嶺上等你們,他會帶你們去你們該去的地方。”他又從懷裏拿出一封信來交給林兒,續道:“這是文商寫給晶晶的信。他此時正在興元府南一個居所中賦閑,聽說晶晶要來西遼,特意托我帶這封信給她,希望晶晶能與他一見。還請施主代為轉交,也同時能勸說晶晶原諒自己的父親。”林兒接過信來,道聲“多謝”。此後夏晶的回信,正是前文已然講過的,不必再述。


    西漸最後說了句:“施主要小心孔儀這個人。”便離開客棧,真的回西川去了。林兒看著他有些蒼老的背影,忍不住感慨道:“如果不是受命於人,西漸應當是個不錯的智。隻可惜,僅有智慧、沒有自由,是毫無用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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