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日,晨。


    雖然渾身沒愈合的傷痛得要命,但薛昊還是準時來到了應天府永寧鎮赴約。


    從他踏上參天崖的第一步起,就開始心跳加速。這種心跳加速跟扶著羅姑娘時的心跳加速不是一種感覺,扶著羅姑娘時是一種緊張的忐忑,而他現在是興奮得想要跳腳。看著參天崖的山景,他越發真切的感受到了作為生命的喜悅,越發感覺到活著真好,而令他繼續活下去的正是給他錦囊的那個人,他馬上就可以見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僅能親自表達感激,也許還能解開自己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你說,一想到這些,他能不興奮嗎?


    滄海站在參天崖的崖頂。再往前半寸就是煙霞撲朔的崖底深澗,雖然參天崖並不很高,但因此處常年霧靄繚繞,所以並看不見深淵之下是何等廬山麵目。是以,到此地遊玩的人都不敢靠近崖頂,怕萬一失足則真成千古遺恨了。然而滄海好像還嫌不夠驚心,又往前邁了一小步,腳尖已懸在山崖之外。


    舉目遠眺,隻見天無片雲,空翠**滴,青山萬疊,古木千章。振衣千仞崗,越足萬裏流;日照煙霞生七彩,天聚萬象握乾坤。


    滄海眯著眼,唇邊帶笑,右手負在身後,微握成拳。衣袂臨風,如一隻遍體仙羽的鶴,翅帶流光,飛而未翔。就這樣望著旖旎的江山,像一幅畫。


    小殼站在他身後稍側的地方,看著那張丹青難描的臉容,忽然間思潮起伏。而心中最先浮現的,卻是一首詩歌: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雖所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天地之鍾於男子者何甚乎!


    唏噓喟歎一番,卻又聯想到他那變幻莫測的性子,雖然縹緲得無法捕捉,但當你努力去分辨的時候,又終會因那風情萬種而恍然失神。尤其是這種時候,在高山之巔,遺世獨立,小殼突然有種錯覺如果風一直這樣吹著他單薄的身子,他會不會就突然化作一陣風,飛回到天上去了。那麽他會去廣寒宮還是淩霄殿呢?


    那是不是代表,我就要永遠失去他了?


    小殼忽然覺得雙目酸澀。他想,也許是朝陽太刺眼了吧。


    此時滄海抽回目光,回過頭來,輕輕笑著。那容顏已不是“清”,而是“絕”。


    滄海目光微垂,又側頭看著小殼,笑道:“站在這裏你怕麽?”


    小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雙手用力的牽著他的衣角,捏得指節都發白了。


    但是小殼沒有鬆手。


    “是啊,我怕。”怕你會突然從我眼前消失不見。要是再也抓不住你了,我該怎麽辦呢?


    滄海笑笑,就任由他那樣抓著。


    聽不真切,但滄海好像是歎了口氣,望著滿目河山,不知是用什麽樣的語調,輕輕吟道:


    “人生如春蠶,作繭自纏裹。


    一朝眉羽成,鑽破亦在我。”


    小殼靜靜聽著,卻不能完全明白滄海吟這首詩的目的,然後他眉頭一皺,還是想問那句:“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擁有這樣多秘密的人,是否也要背負那樣大的責任?在那樣的壓力下,每走一步,需要怎麽樣的謹慎?每天早上最簡單的睜開雙眼,在他來說,需要多麽大的決心?而當他獨自麵對一切的時候,到底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不,以後他不會再獨自麵對了。任何時候,我都會在他身邊。我會保護他。


    如果我這樣說的話,他一定又會毫無風度的笑話我了吧。小殼想笑,但是一下子眼眶濕潤了。


    滄海道:“他來了。”


    臨江仙、麽?


    薛昊攀上崖頂、看見兩個衣袂飄飄背影的那一刻,腦中隻浮現這一個詞。即使他知道,這裏根本沒有江。


    臨淵的公子緩緩轉過身,眼帶笑意。


    是唐穎。


    終於見到他了。


    薛昊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為看見一個男子的麵容而激動而喜悅而興奮異常,手足發軟,心率過速。


    薛昊隻是稍微平息了一下因爬山而造成的氣喘,然後就大步走上前,麵對唐穎,第一句話是:“果然是你!”然後一把提起他的衣襟,把他拖離懸崖邊緣。真怕他一不小心會掉下去。


    然後就著提著他衣襟的姿勢,咬牙切齒說了第二句話:“誰讓你把錦囊綁在狗肚子下麵的?!”


    小殼爆笑。


    滄海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他張開雙臂,一把把薛昊抱住。


    薛昊的臉和身體一起僵硬。


    滄海左手拍著他的後背,高興的大聲道:“見到你真高興!”右手卻在薛昊衣服上扭下了三個銅紐扣,交在薛昊沒拉著他衣襟的那隻手裏,小聲道:“你以紐扣做暗器能發多遠?”


    薛昊愣愣道:“……兩丈吧……”


    “夠了。”滄海抱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低聲道:“我說你打。右手邊樹林一丈處壬子位,去地二尺,上星穴;一丈一尺乙醜位,去地二尺三寸,前頂穴;左手邊灌木中石後一丈半,去地三尺,風府穴。”


    薛昊不敢怠慢,右手連發,將三顆紐扣一一彈出。


    半晌,滄海鬆開環繞的雙手,把薛昊推開。放下微微踮起的腳跟,小聲嘀咕道:“討厭,長那麽高幹嘛……”


    人家長得高也惹著他了。


    “嘖,還不鬆手!”掰開薛昊依然攥著他衣襟的手,努力把褶皺的衣襟拉平。


    薛昊緊張道:“打中了麽?”


    “中啦。你還真是笨哎,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


    “跟蹤我的是什麽人?”


    “大概是‘醉風’的人吧。”


    小殼跑過去查看,回報道:“都穿著黑衣服,蒙著麵,應該是殺手不會錯。”


    薛昊的手心又冒汗了,躊躇道:“那用不用滅口?”


    “那倒不用。”滄海揀了一處較平滑的石頭,坐下來休息。“隻要聽不見我們談話就行了,等他們醒來發現我們不見了,一定不敢馬上回去稟報,一定會自己先找兩天,等實在找不到了才回去領罪挨罰。這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嗎?”


    小殼也過來坐在滄海身邊。


    薛昊道:“那他們為什麽要跟蹤我?就因為我夜闖‘醉風’?”


    滄海先打量了一下薛昊的氣色,自言自語道:“看起來還不錯。那我就放心了。”抻平衣裳下擺,搭在膝蓋上,又道:“他們之所以會跟蹤你,完全是因為那句‘寄奴何處’。你奇不奇怪,為什麽你一說這個他們就把你放了?”


    “是呀,我正想問這個呢,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小殼也凝神細聽。


    滄海卻仰頭看著薛昊,道:“你坐下,我這麽看著你脖子累得慌。”


    薛昊無奈,隻得一屁股坐在山崖上。塵土飛揚。


    滄海連忙將一些塵土揮開,皺眉道:“哎呀,你們江湖人就是這麽髒。”得,這回又嫌人家髒了。


    還好薛昊沒往心裏去,隻是催道:“你快說。”


    滄海繼續在麵前上下揮舞著手掌,蕩開塵埃,一邊道:“唉。‘寄奴何處’的意思就是‘你想不想知道寄奴在哪兒’。”


    “那又怎麽樣?”


    “也不怎麽樣,”滄海聳聳肩膀,很無所謂的隨意說道:“隻不過,任世傑的小名剛好叫做‘寄奴’。”


    小殼恍然大悟。


    如果“寄奴”是指任世傑,那麽這句話就可以理解為:你想不想知道任世傑在哪兒?


    怪不得薛昊一說這個就被“醉風”放了,原來這句話還可以引申為:你想不想知道任世傑在哪兒?殺了我,你就別想知道!


    薛昊想到這兒,濃眉微蹙,喃喃道:“難道劉蘇的死跟這件事有關?”然後又忍不住微笑,“這麽說,這次是你救了我?”


    “當然。”理直氣壯的點頭。


    薛昊道:“看來我得謝謝你。”


    “錯。”滄海挑眉道:“你得感激我。”


    薛昊笑了,然後道:“對了,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腰牌?”


    “啊,對了,”滄海忙從懷裏摸出一塊木頭牌牌,遞給薛昊,“你要不說我都忘了還給你了。”


    薛昊有點難以置信,“真是你拿的?什麽時候?我怎麽都不知道?”


    滄海笑道:“你好好想想那天在怡蘭苑的時候?”


    薛昊想到那天黃輝虎走了以後,自己很生氣的問他為什麽不裝可憐了,他說反正也騙不了自己,然後他繞著自己轉了一個圈……薛昊靈光一閃,興奮道:“是那個時候!”


    “沒錯。就是那個時候。”


    兩人相視開懷。


    薛昊拿著那塊腰牌,感慨道:“唉,要不是你,我連說那句‘寄奴何處’的機會都沒有。看來,你一共救了我兩次。”


    滄海不置可否的表情,卻道:“還好有這塊木頭,不然我們的阿旺也找不到你。”


    一提到阿旺,薛昊的臉就黑了,都沒敢往下接話。思緒轉了轉,突然道:“不對,事情有點不對。”又想了想,肯定道:“沒錯!就是這樣的!你是故意誆我去替你打探消息的!弄得我一身的傷,差一點就沒命了!還要我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害得我被人跟蹤,回來卻還要我感激你……你……你真是……”薛昊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沒想到這頭驢還沒有那麽笨。小殼又開始幸災樂禍:被人拆穿了吧?看你這回怎麽辦!


    沒想到滄海更是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拍著胸口,痛心疾首的道:“好呀好呀!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早知道我何苦要幫你!想當初,是你偏不相信我,我好不容易說服你了,你就要獨自去查案,我費盡心機救了你不止兩次,到如今,卻叫你反咬一口,冤枉我故意誆你去送命!”頓了頓,喘息了幾口,又道:“我倒要問問你,你說是我誆你,那你說說,我是怎麽花言巧語騙你去的?你回來後我又從你那裏知道了些什麽?”滄海說著,因氣憤而兩頰泛紅,眼中仿佛還有些濕漉漉的。


    薛驢完全傻住了。他沒想到滄海會呼天搶地那麽大的反應,本來就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了,然後看他一副快要哭了的樣子,就更加責怪自己了,尤其聽他說到最後,自己又斟酌了一番,覺得他確實說得不錯,他並沒說過什麽事情要我去做,也沒有問過我什麽,倒是我自己……


    見薛昊啞口無言,滄海又道:“好,你不說話麽?那我再問你,我可有叫你去查案?可有叫你單槍匹馬闖‘醉風’?是我給了你錦囊,上麵是寫著‘謹記寄奴何處’、‘九月初三參天崖見’,可是我有叫你一定這麽說、一定這麽做麽?”


    “……當然沒有……你……”薛昊被罵得麵皮發紅,卻一句也不敢反駁,正當他想說點什麽道歉的話的時候,卻見滄海一甩頭,站到崖邊去了,根本不理他。


    薛昊很尷尬。


    滄海背對著他們站在崖頂,雙肩微微起伏。


    小殼猜,滄海一定是憋著笑呢,估計是怕自己忍不住才故意站到那裏去的。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也就是薛昊才會相信,雖然薛昊開始明白了些內情,但讓滄海那麽一攪和,又頓時失去了主心骨。


    其實滄海一開始就在不斷挑起薛昊的好奇心和好勝心,越不告訴你的事情你就會越想知道,於是薛昊傻了吧唧的上鉤了,越是不能查的案子越要查,越是不能去的地方越要去。當然,滄海分析的是不錯,而且他還正確分析了薛昊的構造,以他的智商和性格絕對會去離此不遠的“醉風”分部看看,當然,除了這個辦法,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以繼續追查下去。所以,除了拿走他的腰牌之外,滄海還給他送了一個錦囊,他不可能眼看著薛昊送命而自己什麽都不做,何況還真是他誆了薛昊去的。


    然後,你想想,當你有了更多疑問不能解答時候,是不是就更加好奇?更加不甘?更加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那麽當你知道可能有個人真的可以回答你的時候,你會不會就想馬上、立刻見到他?所以薛昊就算一身的傷痛,還是準時來到了參天崖。


    而薛昊此去,滄海雖然什麽也沒有問,但是他從薛昊的言談中,已經得知自己想要確認的一切。


    第一,“醉風”果然是逢官府中人必殺;但是,這種必殺的原因到底是憎恨官府呢?還是怕官府中人真的聽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進而泄露出去?那麽他們有什麽事是絕對不能讓官府知道的呢?


    第二,“醉風”真的非常迫切的想知道任世傑的下落,不然他們不會冒這麽大“險”,讓一個見識過“醉風”入口處機關布置的人活著離開;


    第三,他們果然還不知道任世傑的下落。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許我們還可以握著相同的籌碼和“醉風”一決高下。


    小殼並不想隱瞞自己真實的內心想法,於是他用的幸災樂禍的眼神審視著薛昊。


    薛昊終於清了清嗓音,對他說道:“……嗯,叫小殼是吧,你能幫我……”


    小殼打斷他:“‘小殼’這名字隻有他能叫,就像世上隻有我能名正言順叫他‘哥’一樣。”


    薛昊詫異道:“他真是你哥?”


    “確切的說是表哥。”


    薛昊歎了口氣,“唉,如果能叫他不生我的氣,從此以後多一個人叫他哥我也無所謂。”


    “多誰?”


    “我。”薛昊指了指自己。


    小殼笑道:“好啊,你自己跟他說去,看他原諒不原諒你。”


    薛昊果真起身走到滄海身邊,叫了一聲:“哥。”


    滄海回頭,詫異道:“你剛才說什麽?”


    薛昊挺了挺胸膛,直接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肯原諒我、不生我的氣,我以後就叫你哥了。”


    滄海忍不住笑了。


    “你這樣說的話,倒叫我有點不忍心了。”


    “什麽不忍心?”薛昊濃眉一蹙。


    滄海好好看了看他,仿佛還帶著點依依不舍的感情,然後指著腳下煙霧彌漫處說道:“看見這個深澗了麽?前武林盟主皇甫綠石曾經不慎從這裏墜落,他徒手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又從這裏爬了上來。後來聽他說,這樣不僅可以鍛煉臂力,還可以鍛煉內功。”


    對於練武的人來說,有什麽比挺高功力更能吸引人?薛昊不禁彎下腰,一邊向深澗裏麵望去,一邊道:“真的可以麽?”


    滄海向後撤了一步,站到薛昊身後,抬起右腿,弓起膝蓋,“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親自下去試試。”說著,膝頭輕輕在薛昊後腰上一頂。


    隻聽天地間一聲淒厲的長嘯。經久不竭。


    小殼聞聲飛奔過來,瞠目結舌道:“你……你竟然把他從這裏踹下去了?!”回頭卻見滄海已經轉身下山。


    “放心,死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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