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老祖剛坐正了身子,忽然又扭頭望了望滄海的背影,回過臉來,眼珠轉了幾轉,隨後白眉一跳,緩緩露出了笑容。他意味深長的迭起兩個指頭,對小殼道:“你敢跟我打個賭麽?”


    行路廬的後院倒是十分清雅。右邊辟著一塊田地,一半種菜,一半種花,左邊一間竹屋,屋前的籬笆上攀著牽牛,籬笆下疏疏開著幾支野菊,屋後種著一片湘妃竹,竹葉上斑斑點點,倒更像是離人的淚。


    步入後院,就像出沒風波的漁人傍晚係下的歸舟,回塘清淺,攬穩船定。這樣的情境,就像隔絕俗世的桃源,讓疲憊的心就此留步。


    滄海伸手,輕輕敲了敲竹屋的門,“羅姑姑,你在嗎?”心底忽然升起一種溫暖的情愫,讓語氣也柔軟起來。


    “是情兒嗎?”屋內一個女子柔聲道:“快進來。”語聲像冬日裏嗬在你凍手上的一口暖流。


    滄海推門入內,望著裏屋秀塌上端莊溫婉的女子溫暖的笑著。


    歲月不曾把,綠鬢消磨,唯有時光蹉跎,紅顏不老。那女子薄施脂粉,青帕包頭,卻如銀?月影,珠光璀璨。手裏拈著一根繡花針,正縫著一件褐色的袍子。見滄海進來,便把袍子撂在膝上,柔柔笑道:“昨天就聽舅舅說你要來呢,快坐吧。”


    “……我還是站著吧。”滄海笑笑。


    羅佩瓊了然的含笑看了他一眼,把袍子放在一邊,起身從櫃子裏拿了幾個薄薄的軟墊子,摞起來鋪在長凳上,笑道:“坐吧。”


    滄海先在心中歎了口氣,才慢慢坐在軟墊上。


    羅佩瓊又轉身提起紅泥火爐上燒著的紫砂提梁六方壺,用黑陶素麵的蓋碗泡了一盞菊花茶,端到滄海麵前,才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滄海啜了一口茶,又歎了口氣,才道:“還是姑姑你對我好。”


    羅佩瓊笑道:“昨天舅舅回來就氣得不行,罵了你好久才停,你知道的,他越是擔心脾氣就越是暴躁,你不要怪他。”


    “什麽啊,他剛才當著那麽多人……你可不知道那有多疼……”


    羅佩瓊溫柔一笑,說道:“其實他們每個人都待你很好,隻是碰巧用了你不喜歡的方式罷了。”


    滄海扁了扁嘴,扭項看向窗外。半晌才回神道:“姑姑擔心任前輩麽?”


    “著急,但是並不擔心。”羅佩瓊微笑,接道:“凡事都是有定數的,我隻是著急知道這定數的結果,既然是注定的了,那麽擔心也是沒有用的。”


    “這是那個光頭大嗓門教你的?”


    羅佩瓊一愣,才反應到滄海說的是誰,笑罵道:“你這孩子,以前總是念叨著隻有讀聖賢書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現在怎麽連尊師重教的道理都不懂了呢?”


    “……姑姑教訓的是。”滄海難得的一副俯首帖耳的順從樣兒。“可是我一定會救出任前輩的。”抬目,定定的望向羅佩瓊,像在用堅定的眼神表明決心。


    羅佩瓊的麵頰上有柔膩的高光,襯得她的眼睛明亮而更加溫柔。她正慈愛的看著滄海。


    “姑姑當然相信你。”她說。柔柔的語氣裏卻滿是寵溺。


    這足以讓一個一心期待肯定的年輕人展現笑容,滄海滿足的又飲了口茶,茶香裏還有讓人心醉的茉莉花味。斜眼瞟了瞟秀塌上做了一半的袍子,隨口問道:“給任前輩的?”


    羅佩瓊點頭微笑,“不知這十年他是瘦了還是胖了。”目光帶著羞澀向遠方投去。


    一隻長著漂亮具羽冠的小百靈鳥從敞開的小軒窗裏飛進,落在秋陽照射下的菱花鏡麵前,時而歪著頭審視鏡中的自己,時而啄一啄鏡鈕上打著的青線的穗子,回首用尖喙理一理翅羽。不知是不是發現有人在看它,它小腦袋晃了晃,打了兩下翅膀,竟然張開小小的尖喙,唱起了一首歌。


    羅佩瓊目光如水,齒如編貝,就這樣靜靜的微笑,一直到目送它歌罷振翅,直衝雲霄。


    滄海還要更晚一些才將目光抽回,用碗蓋撥弄著茶碗裏的菊花瓣,有點**言又止。“其實任前輩這幾年也做了不少好事。遼東大盜、山西流匪都是他抓捕歸案的,他還幫助很多人家尋回了走失的孩子,對昆侖、峨眉、武當、崆峒各派弟子都有大恩。隻是很少有人知道罷了。”


    羅佩瓊一直等他說完了,才微微笑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我知道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坊間的傳聞本不可信。而且我還知道他幫助了很多純良的姑娘脫離火窯。隻是他不該那樣自暴自棄的。”


    滄海知道像羅姑姑這樣的女子本是蕙質蘭心,所以什麽都沒有再說,隻是笑了笑,又望向窗外。


    “忘情。”羅佩瓊喚道。


    “什麽?”滄海回神。


    羅佩瓊卻是頗嚴肅的看著他,說道:“情兒,你可還記得你的表字為什麽叫做‘忘情’?”


    “記得。小時候他們給我批命理,說我這輩子會栽在女人手裏,所以才把表字改成這個。可是很久沒人提起了,隻有姑姑你一直這麽叫我――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沒什麽。”還是了然的微笑,語氣裏沒有絲毫的不悅。“你要是有什麽事情就先去吧,下次再來看姑姑。”


    滄海笑了。垂目,緩緩放下茶盞。茶托和木桌接觸,發出“哆”的一聲輕響。


    “姑姑啊,我隻是在想一個包袱。”


    告別了羅佩瓊,滄海從後門出來,輕輕掩上竹籬笆。側耳聽了聽,才放心的輕步向山下走去。雖然從後麵下山有點路途遙遠,但是為了計劃的正常實施,繞遠就繞遠吧。滄海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忽然發覺世界有時也挺美好的。


    慢慢舉步下山,想了想,還是有點失落。於是他開始一邊下山一邊不停的開解著自己:你看,你已經走出了行路廬五十步了,什麽事也沒有發生,秋天的風比你想象中還要清爽吧;你看,你已經走上山道了,每個人走路的樣子都沒有什麽區別嘛,秋天的太陽比你想象中還要可愛吧;你看,空氣多麽清新,一個人趕路不是更愜意麽,竟然還有不知名的樹木給你遮擋日光,你的運氣多麽好呀;你看,參天崖後山的無限風光,此時也隻有正在下山的你才能賞鑒,這簡直是特意為你而生的啊。


    滄海竟然歎了口氣,隨後又想到:唉,你歎什麽氣呀,年輕人不是應該朝氣蓬勃的麽,你看,前方的山道邊還有一塊紫色的大石立在那裏,那不就是在歡迎你麽,還有站在大石邊上的那個少年,能在這裏碰見他那是你們的緣分啊,你看他靠在大石頭上,右腳向後踩著石麵,嘴裏還叼著根稻草,多麽悠閑的姿勢,你看,你竟覺得他身上的衣服那麽眼熟,說不定在洪荒的伊始,就注定了你們今日的碰麵,你看你看,他竟還為你而轉過了臉,你看看,他長得多像……


    滄海猛然一個急刹車。那條不久前才上身的鞭痕火辣辣的抗議。


    靠在紫石上的少年立起了身,站在大道的**。黑黑的眼珠,右臉上一個酒窩,單手環胸,另一隻手摩挲著下巴,一副為難的神色。


    滄海苦著臉等待這波抗議漸漸削弱下去,然後打算撤退。正當他的腳跟抬起了螞蟻都鑽不過去的一點縫隙的時候,道路中間的少年向他勾了勾手指。


    現在不聽話的話,後果會不會比跑八條街還要嚴重?滄海謹慎的衡量了一下,終於慢慢的向少年移動過去。


    少年的臉上有忍不住的笑意,當然還有壓不住的怒氣。伸手戳了戳滄海的肩胛,收回來繼續雙手環胸,口裏咬著稻草有些不清晰的說:“行啊小子!解釋解釋吧。”


    “小殼我、我其實……”


    “行了閉嘴吧你!你以為就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得過我?你以為你從後門溜了就神不知鬼不覺?你以為把我隨便丟在哪裏你就可以整天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沒人管得了你?”


    “我沒……”


    “閉嘴!讓你說話了麽?還什麽早知道不帶我出來了,不帶我出來誰天天給你洗褲子?”


    “你什……”


    “閉嘴!還敢跟我這兒討價還價?明明就手無縛雞之力還敢大街上逞能?還自不量力轉移追殺目標?老妄想著犧牲自己保護別人?你看看你那腰細的,你保護得了誰啊?”說一句伸手在滄海肩胛上戳一下,一連戳了五下,把滄海戳得向後退了一步。滄海聽到最後又要說話,小殼伸手一指他,他馬上閉嘴。


    “你還做事不是隻有一個目的?你什麽目的啊?你昨天上參天崖是不是就想把我丟在這裏你好回去獨享齊人之福?還什麽意外的收獲?今天收獲了吧?”繞到滄海身側,忽然道:“疼不疼?”


    “疼……”滄海使勁點頭,還做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以博取同情。


    小殼果然同情的看著他,還搖頭歎了口氣,說道:“真想再給你補上一腳。”見滄海又要反駁,馬上道:“好吧,小爺今天高興,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覺得你還是留下,跟著我會有危……”哎?滄海猛然一省,“是那個光頭大嗓門教你的吧?”


    “什麽啊?”


    “少裝蒜!他要不告訴你你能知道路、在後山半山腰堵截我?看來我還真不應該把你放他這兒,真是壞我事!”


    “師父他也是為你著想啊,他說我要不跟著你你會更擔心的!”


    “我才不……師父?你跟他叫師父?”滄海睜著一對陽光下顏色更淺的棕色眼珠聲音提高八度的喊道。


    “我打賭輸給他了啊。”小殼無所謂的聳聳肩。


    “你們倆該不會拿我打的賭吧?”


    小殼戲謔的看著他不語,然後學著他常做的表情眯起雙眼,抓起他的袖子轉身。“快走吧!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回去做呢!”


    “喂!你先回答我……”


    “你的其中一個目的不就是讓他收我為徒麽?你該滿意了吧?”


    “喂、喂!走慢點!走慢點……我……疼!”


    #####樓主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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