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朝中禦史便即分赴各地。大寧自然也不例外,由皇帝朱元璋指定的人選前往。


    時光匆匆,轉眼兩個多月後,已是秋風蕭瑟。牛羊馬匹等牲口經曆夏季豐盛的水草滋養後多有膘肥體壯,賣相甚好。大寧城外又到了一年中交易的旺季。


    城外集市入口處,一隊隊的遊牧部族之民不時打量天色,焦急的等待著入市交易。


    風鐵翎手下的士卒手持兵刃四處遊走巡視,更有數人抬著籮筐順著排隊的人流而來,粗聲喝罵著要那些腰佩彎刀,背負弓箭的牧民將手中兵器置於籮筐中後再行入市交易。若有不願服從者,不論攜帶多少馬匹牛羊前來,不論屬於何族,一律驅趕離去。


    市集中人頭攢動,比之往日更見熱鬧。自從寧王朱權到來後,一隊隊的黑甲騎兵開始每日裏中在市集中步行巡邏。討價還價的嗓門再大也無人過問,可若是膽敢動手行凶者會立即遭到巡視士卒的圍毆。這些黑甲騎兵多是風鐵翎手下習練過武功的子侄輩,縱然那些遊牧部族在草原上橫行無忌,赤手空拳也是招架不住。自從每每有自持蠻勇之輩被打得筋斷骨折後丟出集市,這些崇尚武力的遊牧部族也漸漸習慣了寧王朱權的規矩。


    集市外的軍營駐紮著風鐵翎手下兩千餘騎兵,寬大的帥帳中香案肅立一側,身穿蟒跑的朱權率領披掛甲胄的馬雲,楊陵,景駿,司馬超,風鐵翎等軍中一眾將校,以及頭戴烏紗的知縣劉承宗伏倒在地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大明軍功賞賜曆來優厚,士卒斬首韃虜一級獲官升一級,無實缺者或不願升官者賞紋銀三十兩。爾等猶自不足,各有不法經商,抗法擾民之舉,朕已然悉知。念及爾等久戍屯邊,功在社稷,便予既往不咎。然再貪圖蠅頭小利,希圖僥幸者,不論封爵大小,所居何職。一概軍法從事,罰沒家產,概不赦免。”念到這裏,年輕的宦官略微停頓下,以口中唾沫潤了潤嘴唇,斜睨匍匐於地的朱權一眼後朗聲接道:“寧王朱權,身為大軍主帥,禦下不力。朕心深痛失望,念爾年輕識淺,初至大寧就藩,準予戴罪立功。若再縱容部屬經營商賈苟且之事,辜負聖恩,當削去王爵,貶為庶人,欽此。”


    朱權率領一眾人等叩謝聖恩後麵露惶恐之色的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那宦官手中黃綾製作的聖旨之際,心中卻是暗自竊喜忖道:這一道聖旨言辭之間對我極為嚴厲,可謂一柄無形的尚方寶劍,縱然殺得再多,帳卻也算不到我的頭上。


    自應天而來傳旨的宦官已然離去,朱權陰沉著臉端坐帥案之後,不發一語。


    帥帳中一片寂靜,軍中將校內心之中惶恐,畏懼,惱怒等諸般心情紛至遝來。惶恐的是皇帝陛下居然下旨責問軍中商賈之事,連初到大寧就藩的寧王殿下都被殃及池魚,聖旨中對其不僅措辭極為嚴厲,且有削去王爵,貶為庶人的言辭。可見皇帝陛下對待軍中商賈牟利之事的痛恨。畏懼的卻是自己等縱然官職在身,卻還遠遠比不得昔日的永嘉侯朱亮祖權威赫赫,坐鎮一方。安慶公主的夫婿,駙馬歐陽倫這般皇親國戚,朱亮祖這般曾為大明立下赫赫戰功的人物,皇帝陛下都是辣手無情,說殺就殺,砍掉自己這幹人等的腦袋隻怕眼都不會眨下。惱怒的卻是日後隻怕大寧城中的生意是要完蛋了,念及於此,個個在內心之中暗自痛罵前些時日來大寧巡視的朝中禦史回到朝中在皇帝陛下麵前告狀。在這些粗魯軍漢心中,朝中這些整日裏之乎者也,屁用沒有的酸儒文官整日裏就喜歡折騰些斷人財路,掘人祖墳般的閑事。


    朱權掃視帳中各人臉上的表情,又看了看一臉肅然,正襟而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樣兒的知縣劉承宗,輕輕咳嗽一聲後說道:“即是陛下頒下旨意過問此事,本王也須得遵旨而行。”說到這裏,長長歎息一聲後接道:“傳本王軍令,軍中將校一月之內須得將自己的私事盡數處置妥當,須知朝中可不是隻有一幹禦史大人,還有錦衣衛親軍。若再有涉及商賈之事者,莫怪本王辣手無情。”說到這裏,雙目寒光閃爍,言辭之間已是充滿了肅殺凜冽之意。


    一眾將校縱然心頭流血,甚是不甘,聽得朱權言及錦衣衛,心中也是悚然心驚,紛紛站起身來抱拳領命。


    劉承宗聞得寧王言及錦衣衛,心情甚是複雜。他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昔日素來看不起錦衣衛此等密探,不過身在大寧為官日久,身上的那股清流習氣逐漸淡去,此時眼見這些讓自己束手無策的軍中將校聽得錦衣衛後不禁麵露畏懼之色,心中卻是禁不住暗自歎息,此中滋味難以言表。


    朱權轉頭看著劉承宗沉聲說道:“有勞知縣大人將那些商賈之輩喚來,本王還有事交代。”言罷又吩咐書童馬三保去召喚兀良哈三族首領前來帥帳議事。三族首腦雖則歸屬他節製,畢竟身為部族首領,牛羊馬匹牲口等牲**易在所難免,故此軍中不得經商之事卻與他們無涉,先前也就沒有來到帳中。


    劉承宗聞言站起身來,微微躬身後吩咐身後一個小吏出帳去召喚那些商賈之輩前來。


    約莫半盞茶時光後,二十餘個身穿各色布衣,年歲從三十餘到須發皆白之人進到帥帳,伏倒在地拜見寧王和知縣大人後,噤若寒蟬的肅立在知縣大人身後一列。沈鵬也是赫然在列,原來他一番還賬收賬後總算了結了昔日幫駙馬歐陽倫經商時的債務事宜,便即攜帶數千兩白銀匆匆到了大寧,來趕最為旺盛的秋市。


    兀良哈三族首領進到帳中,拜見朱權後便即在楊陵身側的空位上落座。


    朱權眼見諸人到齊,施施然言道:“大寧商事日漸繁盛,本為好事。可邊境之地的鹽茶交易曆來為朝廷專營,希望爾等不要以身試法。”說到此時,目光掃視一眼劉承宗身後一幹頗有些局促不安的商賈之輩,冷冷接道:“昨日本王麾下軍馬城外巡視之時,竟見得有膽大包天之輩藏於僻靜之處,以生鐵出售塞外遊牧部族,實為罪無可赦。”


    風鐵翎眼見朱權朝自己微微頷首,當即站起身來走到帥帳之外厲聲喝斥。


    片刻後,便見數個彪悍的黑甲騎兵將三個繩捆索綁下渾身汙穢不堪,披頭散發的人等押到帥帳外跪下。


    “塞外遊牧蠻族皆虎狼之輩,爾等無視朝廷嚴令,資其生鐵打造兵器,無異於為虎狼磨利爪牙,反噬我大明百姓,當梟首示眾以儆效尤。”朱權冷冷說到這裏,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帥案之上的三尺長劍。


    那三個垂頭喪氣的商賈之人昨日眼見和自己交易的遊牧部族之人當場給明軍格殺勿論,自己雖是飽吃苦頭卻不死,內心之中難免存有僥幸心理,此時聽得寧王朱權殺氣騰騰的言語,正自尖叫一聲後想要分辨,身後手持刀劍的士卒已然揮手斬下,尖叫之聲噶然而斷,首級便即滾落地上,鮮血噴了一地。


    劉承宗身後一幹商賈之人雖是走南闖北,大多卻也未曾見過這般駭人場麵,不乏被嚇得麵青唇白,眼皮亂跳,腿肚子直抽筋之輩。


    以馬雲,楊陵為首的軍中將領見慣廝殺,卻是麵不改色。昔日涼國公藍玉鎮守遼東之際,雖則對部下商賈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對於膽敢販賣生鐵給塞外遊牧部族的商賈之人那也是亂刀斬殺,從不留情,他們早已司空見慣。


    朱權轉頭目光掃視著一眾商賈,對劉承宗淡淡說道:“有勞劉大人在城門張貼告示,再將首級懸於城門之外,曉諭大寧商賈,軍民人等,若有私售鐵器於遊牧部族者,一律以資敵通虜,不赦之罪論處。”


    劉承宗聞言拱手沉聲言道:“下官職責所在,自當盡力。”他雖則頗有些看不慣朱權的心狠手辣,卻也知曉這個親王殿下就藩大寧後掌握軍權,此等事涉及兵事的不法之事自然在其權限之內,自己卻是無權過問。


    一眾商賈之輩暗自心驚,深知麵前這個寧王殿下並非虛言恫嚇,若是給扣上個通虜的罪名,隻怕一家老小皆是人頭不保。


    朱權初到大寧就藩第一日,就在集市中眾目睽睽下手刃凶徒,今天又當眾砍下了三顆血淋淋的首級,一時間帥帳之內寂靜一片,頗有些人人自危之感。


    朱權眼見劉承宗身後一眾商賈之輩中頗有些年輕識淺之輩麵露驚懼之色,又看了看沉著臉一言不發的兀良哈三族首領,當即吩咐馬三保給那些肅立的商賈落座。


    一眾商賈之輩眼見寧王殿下此舉,不禁個個大有受寵若驚之感,紛紛躬身謝恩後,在數個士卒搬來的椅子上落座。


    劉承宗眼見朱權此舉,不禁皺起了眉頭,心中頗為不快。要知此時的大明士,農,工,商觀念極為深重。此時帳中除了這位親王殿下之外,便是以自己這個出身進士的文人身份為尊,朱權讓這些商賈逐利之輩安然在一眾文官武將麵前落座,豈不是有辱斯文,大失體統?隻是礙於朱權的麵子這才強自按捺,不得發作。


    朱權麵露微笑道:“對危及我大明社稷,黎民的不法奸商本王自然是絕不手軟,不過對於那些安分守己的良善之輩本王也是不吝善待。”說到這裏,笑吟吟的掃視一眾商賈,接道:“這些時日軍士巡視集市,嚴守城門,你等不也少吃了些拳腳?”


    一眾經商之輩縱然是舌綻蓮花,昔日交易之時麵對那些自持蠻勇,手提彎刀的遊牧部族,討價還價之時卻也底氣不足,沒少吃苦頭。這些時日下多曾見到那些武功高強的黑甲騎兵在集市中巡視之時,打得那些動手動腳的遊牧部族漢子雞飛狗跳,心中的安穩感覺也和昔日不可同日而語,此時眼見剛才煞神般的寧王殿下不但賜座,且麵色甚和,心情也自放鬆了不少,一個個紛紛點頭頷首,謝過寧王殿下主持公道。


    朱權看了看不遠處麵色不快,一言不發的兀良哈三族首領,突然沉聲說道:“兀良哈三族歸屬我大明後,陛下曾下旨優待。以本王所見,你等大明經商之輩交易之時也須得優先交易此三族,其他未曾臣服我大明的遊牧部族不可與之相提並論。”


    兀良哈三族首領阿紮施裏,海撒男答溪,塔賓帖木兒等人對前些時日朱權當眾殺人,且定下嚴令禁止族人攜帶兵器進入集市和城中此事,心中甚是不快。此時聞得這個蠻橫霸道的寧王殿下當眾要求這些商人優先交易自己的族人,不禁心中大喜,前些時日的耿耿於懷頓時消去大半。原來自從納哈楚率領遼東二十萬元軍投降之後,遼東之境的人心已然逐漸安定,塞外遊牧部族來大寧交易之輩日漸增多,而他們可供交易的大宗交易之物就是牛羊馬匹等牲口,卻遠遠無法和漢人商賈吃穿用那般一應俱全,種類繁多。供大於求下價格也被那些善於討價還價的漢商壓得頗低,昔日還可自持部族勢力脅迫威逼那些弱小的遊牧部族不敢爭搶生意,自朱權就藩大寧後嚴厲限製攜帶兵器,族人們畏懼這位霸道蠻橫的王爺,更畏懼那駐紮一側的數萬大軍,敢怒不敢言下生意倒是給那些弱小的部族奪去不少。此時朱權這般當眾要求一眾漢商優先交易自己三族之人,對於三族首領來說,自然是一個極好的消息。


    “王爺,若是有滑頭的漢商蒙騙我等族人,卻要你主持公道才好。”塔賓帖木兒乃是三個部族首領中腦子較為機靈之輩,眼見朱權這般說話,卻還沒有象阿紮施裏,海撒男答溪那般樂不可支下忘乎所以,趁機打蛇隨棍上的提出要求,言語卻也是以粗通的漢話說出。


    待得問明原由之後,朱權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前些時日塔賓帖木兒手下族人以頗低的價格交易到數車陶器瓦罐後,興高采烈回家裝水之際陶罐漏水,氣急敗壞下細細查看後這才發覺,這些自漢商手中買到的瓦罐陶器竟有許多裂了細小的紋路,也不知是路上顛簸之際損壞還是給漢商濫竽充數下蒙騙自己。


    朱權忍住笑輕輕咳嗽一聲後正色說道:“日後交易之時當場盛水驗貨,錢貨兩清即刻。若有不良奸商蒙騙,你等族人可向劉大人告官即可。”說到這裏,轉頭看了看劉承宗身後那些商賈之人,心中暗自忖道:這些遊牧部族雖則野蠻無理,估摸著做生意卻還沒有那許多花花腸子,說不定當真被漢商中的奸猾之輩坑了卻也不一定。


    劉承宗聞言不禁頷首言道:“交易行商若有欺詐不法之事,盡可到縣衙申訴,下官絕不偏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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