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限製文章格式,豈非使得流水成冰,再無活力?”朱權嘴裏這樣說,心中卻是暗自思忖道:孔子,孟子的思想在春秋戰國時期那般百家爭鳴,猶如滔滔江水,充滿活力的環境下尚無法一家獨大。漢武帝時期罷百家獨尊儒學,這才使得儒家學派逐漸傾向於為皇權服務,說什麽《四書》《五經》須得以宋朝朱熹的《十三經注》為準,此舉豈非類同管中窺豹,非得以一家之言扼殺不同見解。洪武皇帝朱老爺子以及他所采用的八股取士,對於扼殺後世子孫的想象力,創造力也算是難辭其咎。


    陳誠自幼跟隨其師梁寅,對於那些被尋常儒家士子斥為異端邪說的書籍也是頗有涉獵,內心之中深覺那些被斥為荒誕不經的書籍中未必沒有金玉良言,此時聽得朱權口說什麽流水成冰,微微一愣下不禁暗自起了些許讚同之感,卻不敢公然讚同,目視朱權微笑道:“以殿下看來,唐詩之中哪一首算得第一?”


    朱權聞言一楞,隨即沒好氣的笑道:“五律,七律各有不同。寫景,敘事,畫人不一而足,如何分個高低上下?誰若強要在數之不盡的唐詩中選個第一,隻怕都要被後世子孫罵個狗血淋頭。”


    陳誠聞言也不禁頷首,正色道:“朝廷科舉取士,旨在優勝劣汰,選取棟梁之士為國效力。若是任由士子們信馬由韁,天馬行空的寫來,倒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了,隻是若要分個一二三甲,高低排名,卻是神仙都做不了這個主考。若是科舉取士猶如詩詞歌會般毫無約束,隻怕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朱權聞言不由氣結,暗自思忖道:八股文雖則限製了文章格式以及士子們的發揮,卻也讓出自不同人手中的文章具有了相對的可比性。考官們也是人,對文章難免有些偏好,若是如我所想那般各自盡興發揮,隻怕身居一甲的士子就全是所寫文章合乎考官口味者。科舉取士誠如陳誠所言,要旨在於以文章從千萬士子中優勝劣汰,單純追求文思的自由和相對公平下的優勝劣汰,隻怕猶如魚與熊掌般難以兼顧。


    李成元一麵打量著不遠處那些抓耳撓腮,冥思苦想的科舉士子,一麵饒有興致的聽著朱權,陳誠的言語,朝前走去。


    眼見這大明朝的第一等學府國子監占地極大,李成元不由好奇的問道:“不知國子監此處共計多少生員?又是如何選拔而來?”


    陳誠微笑言道:“自洪武元年(1368年),陛下敕令京城設立國子監學堂後,規模逐年增大,目下生員已逾六千。監生來源分為如下幾種,舉人稱為舉生,隻要是在地方考中舉人的,都可進入國子監深造,當然也可直接參加進士的會試,會試落第的舉人一般也都進入國子監再學。而直接由府州縣保送的生員,稱為貢生,朝廷有品級的官員子弟入學者稱為蔭生,富家子弟援例捐納財貨入監讀書的稱為捐監。目下國子監中以舉生,貢生為多。縱然是捐監或蔭生,也絕非目不識丁之輩。”


    “舉人,進士又是如何一個考法?”朱權聞言不由好奇的問道。在他的記憶中,舉人這個身份倒是來自於《儒林外史》中的範進中舉,而古代大官幾乎大部分都是進士出身,故此心中對於舉人,進士的身份由來也甚是好奇。


    陳誠娓娓言道:“目下朝廷的科舉分為三級,即為鄉試,會試,殿試。鄉試三年一次,由各府州在八月左右而行。鄉試合格者即稱為“舉人”,鄉試第一名的稱為“解元”。舉人及國子監中優異者才有資格參加第二年二月份由禮部主辦的“會試”,會試合格者稱為“貢士”,今日國子監中這般便是會試。貢士都可參加當年四月初由陛下親自主持的“殿試”,殿試分為三甲:一甲隻有三人,第一名狀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多人,賜“進士出身”。三甲則賜“同進士出身”。


    “鄉試,鄉試,名為鄉試,實則乃是一省的士子同場較量。看來這舉人卻也不是那麽好考。”朱權皺著眉頭微微苦笑言道。


    一行眾人在陳誠的引領下漸行漸遠,離開了士卒衙役駐守的會試場所,朝國子監深處走去。


    穿過幾重院落,前方出現一塊開闊空地,隻見前方牆角排列著一排草人,相對一側的木架上竟是掛著幾張弓,顯見得乃是一個習練射箭的場所。


    眼見如此一幕,不但是身為朝鮮使節的李成元,便是朱權也頗為詫異,他日常和朝中一眾文官打交道都是在朝堂之上,內心之中自然以為這些平日裏耍嘴皮子的文官士子都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儒。


    眼見李成元一臉詫異之色,陳誠心中也是不禁失笑,淡淡說道:“府學,縣學之中生員,除《五經》中選取一經專修外,禮(禮儀)、樂(音樂)、射(射箭)、禦(騎馬)、書(書法)、數(算術)設科分教。今日會試合格者,數日後同樣考校之,合格者方可稱為貢士。”


    朱權邁步來到木架一側,伸手摘下一張弓來拉開一試,感覺此弓論拉力雖則遠遠不能和軍中普遍吃力一石的長弓相比,但也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可以拉開。


    李成元和陳誠眼見朱權持弓在手,本以為這位統帥大軍的寧王要牛刀小試,便都靜默一旁,駐足觀看。


    朱權回想初見陳誠之時,乃刺無曾言及其乃是殿試三甲出身,想來對這弓箭一道絕非毫無涉獵,便即邁步走到陳誠身側,將弓遞將過去。


    陳誠接過弓來,轉身對李成元微笑道:“弓馬不是下官所長,微末之技難免使得貴使見笑。”言罷持弓邁步而前,駐足草人對麵,抽出木架上箭袋中一支羽箭,奮起臂力開弓放箭。


    連射三箭下倒有兩箭中的,陳誠放下弓來,伸手揉了揉略為酸麻的臂膀,眼望朱權笑道:“下官今日倒是不自量力,在殿下麵前班門弄斧了。”


    二十步開外三箭兩中,這般箭術在朱權看來自然不值一哂,但今日親眼目睹這個金榜題名的文官居然開弓放箭,倒是徹底顛覆了朱權心中對於文官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


    李成元眼見這個談吐斯文的青年文官竟然還有這般手段,深感大開眼界,閑庭信步下一麵走去,一麵笑問道:“府縣生員專取《五經》之一修習,是否過於偏頗?”


    陳誠一麵輕拍雙掌,震落手上塵埃,淡淡一笑後言道:“《易經》,《尚書》等五經博大精深,我輩縱然窮其一生也未必敢輕言精通。唐時王維曾曰:豈學書生輩,窗間老一經。李商隱曰: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南宋狀元丞相文天祥在《過零丁洋》中更曾言道:辛苦遭逢起一經。但以下官愚見,今日會試縱然匯集我大明無數青年才俊,卻也未必有二三人敢自比此三位先賢。”


    李成元聞言麵上不禁微微一紅。


    陳誠眼見李成元微露尷尬之態,便即轉過話題言道:“目下我大明朝廷十三個布政使司,分管天下一百四十府,一百九十三州,一千一百三十八縣。自洪武三年始,各地的府、州、縣甚至衛所均開始興建學校。其建置為:府學設教授,州設學正,縣設教諭,各一名。設訓導,府四名,州三名,縣二名,俱領朝廷俸祿。生員之數,府學四十人,州三十,縣二十。師生按月供給食米,每人六鬥,有司給以魚肉。”說到這裏,轉頭目注李成元,頗為自傲的沉聲說道:“單以師生數量而論,大明科舉惠及之人尤勝宋唐。”


    朱權聞言心中一動,暗自思忖道:大明科舉經義必須以朱熹一家之言以蔽之,配以八股文扼殺唐詩宋詞中的自由浪漫思想,但若論國家在科舉上的投入規模和受教育範圍,的確勝過了唐宋。


    李成元聞得地方府學縣學之生員也能得到朝廷食米,魚肉,忍不住問道:“那這國子監中生員又是如何?”


    “凡國子監生員吃住皆由朝廷供給,昔日孝慈皇後積糧(從自己的俸糧中節省出來)監中,置紅倉(紅漆的小型米倉)二十餘舍,養諸生之妻子。更曾頒下懿旨,曆事監生中尚未娶妻的,由皇後從自己的俸錢中出資,賜錢婚聘,及女衣二襲,月米二石。”陳誠說到此處,臉上也不禁露出凝重之色。


    朱權聽到此處,回想昔日在廟堂之上洪武皇帝朱元璋聽聞一百餘國子監生員奉旨查看水災之際,接受宴飲禮物,下旨處死的暴怒之態,心中也是不禁暗暗歎息。


    待得陳誠引領眾人回轉會試區域之時,已然有自信滿滿的考生開始交卷。


    李成元眼見那些禮部官員接過考生文章後以毛筆在考卷上書寫下不同數字登記後,便即裁去寫著姓名籍貫的部分,不禁訝然問道:“這卻是何故?”


    陳誠轉頭一看不禁失笑,正色答道:“這便是糊名法,宋朝之時又稱為彌封,其意乃是使得考官無從知曉文章出自何者之手,避免幹擾朝廷公平取士之意。始自於武則天即位初年,隻是當時僅限於吏部考試,卻沒有在科舉中推廣開來。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將作監莆田陳靖上疏宋太宗,建議在科舉中使用彌封。先賢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言道:本朝進士,初亦如後製,兼采時望。真宗時,周安惠公起,始建糊名法,一切以程文為去留。”


    朱權聽聞這看似簡單,卻傳至後世千年,可謂影響無數人一生的考試糊名製竟是出自中國唯一的女皇帝武則天,不禁苦笑言道:“不料今日隻得男子參與的科舉,曆經千年的糊名製竟是由這位周朝女皇所設立,倒讓咱們須眉男兒情何以堪。”嘴裏這樣說,心中回想方才陳誠所說,陸遊所言的那句“一切以程文為去留。”心中暗自歎息道:其實大詩人陸遊所說這句的意思,便如後世所說應試教育中成績決定一切一般,指出了科舉應試教育的相對公平與偏頗之處。


    眾人魚貫而出,步出國子監外,眼見長街之上一眾士子或是垂頭喪氣,或是如釋重負,更有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頗顯眉飛色舞之態。


    李成元眼見眾生百態,心中感慨萬千,轉身對朱權,陳誠莊重肅禮道:“殿下,子魯兄,小使明日便要拜辭皇帝陛下,回轉朝鮮。居住禮部鴻臚寺之時,鄙人聽人說起大明朝的科舉製,最常聽到的便是兩句話,今日國子監一觀,心中更是感觸良深。”


    朱權眼見李成元如此莊重言語,不禁甚是好奇,微笑言道:“不知貴使所聽聞的卻是哪兩句話?”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李成元麵露凝重之色的接道:“匈奴,突厥,金朝,暴元,無一不是殘忍嗜殺,野蠻而不知禮儀廉恥。鄙人才疏學淺,不值一哂,但所讀過的漢字所寫的書籍中從未有過推崇屠殺征服其他民族的言辭,故此鄙人以為科舉製以及這兩句話,便是禮儀之邦和蠻夷戎狄的根本區別。”言罷率領一眾手下隨從,在禮部官員的引領下回轉鴻臚寺,遠遠的去了。


    朱權駐足國子監門口,遙望朝鮮使節李成元漸行漸遠的背影,回想他所說的那句“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回望初到國子監門口,作弊給示眾的那個士子王修文綁縛之處空餘一地的血汙,心中也是猶如潮起潮落,其中滋味難以言表,暗自思忖道: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自有其偏頗之處,但我想這句話也曾猶如創自隋朝,由唐而宋,從宋到明,傳承千年的科舉製度,引領古代的漢民族崇尚文化禮儀,不會猶如那些崇尚殺戮的蠻夷一般墮入野蠻。不論後世的考試如何細化,但傳承千年下,以文化考試優勝劣汰的宗旨還是萬變不離其宗。世上本無絕對公平,但正是這種可稱為冷酷的相對公平,使得科舉製度擁有頑強的生命,甚至跨越封建時代,在千年之後同樣遺惠後世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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