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蕭十一郎和連城璧搬了幾壇烈酒在驚鴻閣對飲。


    白楊綠柳等人本想勸阻一二,轉念想到近來煩心之事頗多,連城璧和蕭十一郎又屢屢為無瑕山莊奔波勞累,心中一定煩悶之際,倒不如借此機會讓他二人一醉解千愁,便吩咐了莊內侍衛隻管別處巡視,萬不可前去驚鴻閣打擾。


    “今夜夜月甚好。”蕭十一郎提起酒壇替連城璧倒了一杯水酒,再將自己的小盅斟滿,兩人對月小酌,“這麽好的月色,我也不知還能再看幾回。”


    連城璧見他話意有話,滿目間漾動著淡淡惆悵,大不似往日那般灑脫不羈,便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蕭十一郎端著酒盅的手一頓,眼簾不著痕跡的垂了下來,黑長的眼睫遮住了他眸底那一閃而過的淒楚。


    “當然有了。”睜開眼時,蕭十一郎朗然起笑,眼波澄淨如水,盈耀著月光明亮透徹。


    “何事?”連城璧脫口而出問道。


    才剛問完,又覺自己話意過於莽撞,不由得臉頰微熱,忙端起酒盅一飲而盡,借此以作掩飾。


    抬眼看向對麵的連城璧,見他神情宛如璀璨的驕陽光彩宜人,烏黑明亮的眸子像極了一泓清泉,透著晶瑩剔透的流光,似乎能夠看透塵世的一切繁華幻夢,蕭十一郎的心狠狠一悸,竟控製不住心底那股想要一親芳澤的念頭。


    慌忙低下頭往盅裏的酒一口喝幹,蕭十一郎扭頭看向相反的方向,道,“你想知道嗎?”


    連城璧未曾察覺出蕭十一郎話語裏隱著的心旌,笑道,“你若原如實相告,在下洗耳恭聽。”


    蕭十一郎見他言語依舊這般疏離,眸子一黯,問道,“城璧,你可還記得,我曾與你的三月之約?”


    連城璧一怔,幾乎是立刻想起幾個月前蕭十一郎對他說的那個“賭約”。


    “你敢不敢和我打賭?就賭你會不會愛上我。若你贏了,從此蕭十一郎絕不會再執意糾纏,怎樣?”


    誓言猶在耳邊,連城璧也曾努力想要將它遺忘,然而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之際,那句“賭你會不會愛上我”卻在腦海中清晰懸宕。


    連城璧從未想過,自己在某一天真的會被蕭十一郎影響——至少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都希望蕭十一郎能帶沈璧君遠走高飛,放自己一片自由而燦爛的晴空自在翱翔。


    連城璧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在他得知自己和沈家璧君姑娘的婚事後,便竭盡全力的躲著那溫婉如水的女子,並在暗下一遍又一遍的算著蕭十一郎出現的日子。


    正因為一早就知道,沈璧君和蕭十一郎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所以他才甘願背起負心的名聲,和沈璧君訂婚後卻一再延遲婚事,為的就是希望沈璧君在沒有遇見蕭十一郎之前,不會被別的世俗男人給帶走。


    連城璧做的,並不算偉大,甚至於可以說是自私的。


    他希望沈璧君和蕭十一郎離開,而他也能夠真正的卸下肩上重擔。畢竟他是無瑕山莊的少莊主,他不愛沈璧君,所以也不能讓她一生都毀在自己手中。


    可千萬的謀算,連城璧卻唯獨漏了——蕭十一郎不愛沈璧君,而是喜歡……


    連城璧略有些頭疼的揉了揉額角,他從不認為古龍筆下的某位主角某個大俠是有著斷袖之癖的人。而這件事,早在幾個月之前,蕭十一郎便告訴了他。


    他並非斷袖,也無特殊的嗜好,隻因為,連城璧就是那個他喜歡的人。恰好就是……


    連城璧突然有一種想要拽起蕭十一郎將他扔入湖中醒酒的衝動。


    世上會有這樣的恰好嗎?


    這種恰好,害得他白日心神不寧無法集中精神也就罷了,偏偏夜裏還要來纏著他,從夢外追至夢裏,直到自己忍受不住的在夢中求饒,一遍遍告訴他自己的心思,那人才肯心滿意足的離開。


    “城璧,城璧?”蕭十一郎伸手在連城璧的肩頭拍了幾下,喚回他遊離的思緒。


    連城璧猛地回神,尷尬的笑道,“怎麽?”


    蕭十一郎看著他,溫柔的目光裏盛滿了似水深情,“我問你,你是否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連城璧才剛散了熱的臉頰,再度燥熱起來。


    點了點頭,連城璧的眸子在夜色下閃著璀璨的光。


    “既然如此,那我問你,你不可以假話欺瞞與我。”蕭十一郎起身走到連城璧麵前,雙手按住他的肩膀認真問道,“城璧,你……你可願認輸?”


    蕭十一郎的問話尤是含蓄,但連城璧卻知道,如果自己承認認輸,那就意味著承認愛上了他。


    連城璧有著一瞬間的猶豫。


    本該一口拒絕,斷然回答他自己不會認輸,但那話語已到喉間,卻無法順利衝口而出。


    連城璧抬頭對上蕭十一郎的目光,震驚的發現他的眼睛裏慍滿了痛苦,期盼,迷惘,堅定,愛戀等等多種情緒,融會在一起,讓連城璧的呼吸刹時緊促起來。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睛裏,可以裝下這麽多的東西。也從不知道,那個瀟灑不羈的蕭十一郎,會變成今日這般不確信的模樣。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


    蕭十一郎按在連城璧肩頭的手微微一重,神色嚴肅道,“城璧,我希望你不要騙我。”


    連城璧偏頭看向一旁,“蕭十一郎,你不要逼我。”


    蕭十一郎眉頭一蹙,抓著他肩頭的手不禁重了幾分,手指仿佛要掐進他肉中般用力著,“我若不逼你,你何時才會明白?城璧,你告訴我!”


    連城璧輕闔眼簾,將蕭十一郎隔阻在心門之外。


    見他這般,蕭十一郎心一抽,正欲鬆手,卻想著明日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活命的機會,若是城璧不肯坦露心聲,那自己豈不是臨死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蕭十一郎雙手攬著城璧的肩頭,讓他起身麵向自己,手指上移捧著他的臉頰,與他目光交融道,“城璧,告訴我。”


    連城璧嘴唇嚅動,話到嘴邊卻始終不得暢所欲言。


    蕭十一郎咬牙再度逼迫道,“就當我隻能再活一日,城璧,你也該告訴我,至少讓我死得痛快一些。”


    連城璧一驚,回頭對上蕭十一郎的目光,微垂下眼瞼,沉默許久後才微微點頭,“是,我認輸。”


    不得不認輸,即便是蕭十一郎不說,自己也應該明白,輸了……他早就已經輸了。


    蕭十一郎一怔,臉上瞬間釋放出燦爛的亮光,眸子裏滿是遮掩不住的高興與欣喜,“真的嗎?城璧,你沒有騙我,你是真心的,對不對?”


    感受到蕭十一郎的驚喜,連城璧嘴角漾開一抹淡淡的笑,點頭。


    蕭十一郎大喜過望的提起兩壇酒遞給連城璧一壇,“城璧,有你這一句話,我也未有遺憾了。”


    連城璧自少時以來便不勝酒力,一壇酒下肚後隻覺渾身熱辣辣的似火在燒,酒意上臉,麵頰飛紅,眼眸也宛如蒙了一層水霧般迷離。


    蕭十一郎雖有些酒量,然而想著明日之事心底微感抑鬱,又想著連城璧果然心中還是有他的,如此這般,竟把那酒當水一般在澆,轉眼幾壇空去,也不免有些頭昏腦脹起來。


    “城璧,”蕭十一郎起身走至連城璧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道,“城璧,今日一別,也不知以後是否還有再見之日。”說著,伸手輕撫上連城璧酡紅的臉頰,感覺到他肌膚上的溫度在掌心烈烈燃燒,蕭十一郎心猛地一悸,一股熱流從下腹直竄而起。


    連城璧隻覺得頭重如千斤,聽聞蕭十一郎的話後,勉強撐起身子道,“你要去哪?”


    連城璧雖眼中水霧迷蒙,身子也滾滾發燙,但意識卻清楚得很。


    蕭十一郎緩緩收回手指,轉身走了幾步,強忍了內心不舍與酸澀,輕聲道,“去替你排憂解難。”


    “你說什麽?”連城璧未曾聽清,隻好硬支了身子站起往蕭十一郎走去。然而才走兩步,腳下一軟,差點站立不穩地栽倒在地。幸得蕭十一郎回身眼明手快一把將之抱住,才免去了連城璧跌倒的厄運。


    “城璧,來,坐下。”蕭十一郎扶著連城璧至椅子上坐下,正欲鬆手,連城璧卻反射性抓住他的手,問道,“你今日種種尤為奇怪。你到底在想什麽?”


    這一字一句宛似和煦的陽光折射進心底,身體在瞬間洋溢出陣陣溫暖。蕭十一郎嘴角抿開一絲笑意,捏著連城璧的鼻尖戲謔道,“我在想,以後我應該加倍的疼你,愛你。”


    連城璧雙眉微蹙,拍開蕭十一郎的手沉聲道,“又胡言亂語了。”說著,伸手將蕭十一郎一把推開。


    蕭十一郎未曾做防,身子撞上一旁的桌沿,震得桌麵隨之一晃,茶壺搖晃了幾圈後驟然倒下,壺中茶水淌了出來,順著桌子往下流了連城璧一身。


    連城璧忙起身邊扶水壺邊擦拭著袍上水漬。還未站穩,整個人卻被蕭十一郎抱住,擁在懷中軟語呢噥道,“城璧,不管你是誰,我都愛你!”


    連城璧大驚失色,雙手抵住蕭十一郎的胸膛將他用力推開,自己卻搖晃著身子往後倒了去。


    蕭十一郎伸手摟住連城璧將他帶入懷中,手中微微用力,“你都醉成這樣了,還不老實。我抱你去休息吧!”


    連城璧推搡著蕭十一郎,臉色微微發白,“蕭十一郎,你放開我。”


    蕭十一郎低頭在他耳邊呼著熱氣,溫柔將他抱到床上,笑道,“你放心,我再不會傷害你了。”


    月光從窗口旖旎灑進,朦朧輝映在床上抵死纏綿的兩個人身上,月色優柔,夜,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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