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城市裏,取名叫“悅來”的酒店或客棧,大概都是規模不小的老字號。


    大倉城的“悅來大酒店”亦是如此。不但不小,六進的青石大院,每進院子都有三層閣樓,上等套房便有四五十間。而前堂之中,不僅裝修豪華,雅間茶座也一應俱全。這等規模和配置的客棧,在整個大倉城裏簡直就找不到第二家。


    “悅來大酒店”所處的位置也很不錯,就迎著大倉城的東門,隻要一進城門,就能迎麵瞧見酒店的金字招牌。


    在酒店前的門額之上,除了掛著題有“有客悅來”字樣的大匾之外,還懸吊著一個尺許長的方形的木牌,上麵畫著一個酒杯圖形,旁邊還有幾個奇形怪狀的洋文:“inn”


    小茜兒蹺著一隻腳,坐在大堂裏櫃台後麵的木椅上。這裏本是酒店掌櫃所坐的地方,小茜兒隻不過是酒店的跑堂小二,是不應該坐在此處的。


    不過在這陰雨連綿的壞天氣,偌大的“悅來酒店”裏,就隻兩個人,孫掌櫃對於古玩玉石頗為喜好,早就到樓上去把玩他的寶貝去了,這個地方自然也就留給了小茜兒。


    小茜兒是一個十五歲的小女孩,本家也姓孫,和酒店的孫掌櫃是七八棍子才能打著的遠親。她皮膚白淨,長得還算標致,兩隻眼睛甚是靈動,一頭黑發在頭頂綁成了一個豎起馬尾,在腦後搖晃。


    她年紀雖是不大,但身材卻己長成,穿著一身青花緞的長裙,卻露出了一大截雪白的脖頸,而腳上則套是一雙海獸皮的短靴。


    這一身打扮,實在有些不倫不類,若是在大陸上的各城鎮之中,足以稱得上是奇裝異服,但是在大倉城裏卻還不足為奇。


    在這個季節,客人本來不多,而十天之前開始的大風暴,使得近期之內根本沒有船隊能在海上航行,也就不會有遠洋貨船抵達大倉島,如今整個“悅來酒店”裏,一個客人也沒有。


    既無客人,小茜兒也就樂得清閑,從早晨開始就坐在櫃台後麵修指甲,描腮紅,直到天近晌午,才聽到樓上的掌櫃叫道:“小茜兒,快點起身,有客人到啦!”


    雖是聽到了孫掌櫃叫喊,小茜兒卻仍有些不以為然。在這種時候,既沒有船隻到港,哪裏會來什麽象樣的客人,那孫老頭大概是老眼昏花,在樓上瞧見了有人進了城門,便以為他們要來住店,其實多半不過是海邊進城賣魚的土著峇峇而己。


    所以,小茜兒仍是坐在櫃台後未動,直到她聽到腳步聲音,然後有些意外地瞧見四個人從客棧的大門走了進來。


    外麵下著雨,這四個人並未打傘,進得客棧大堂來,身上全都淋得透濕,顯有頗為狠狽。而瞧他們的衣著,正是土著民們常穿的,用本地粗麻自織的麻布衫,而且又髒又舊,這讓小茜兒把小臉兒揚得更高了。


    大倉島上的土著是不可能住得起店,更何況是“悅來大酒店”這等在城裏數一數二的上等客棧。


    “喂!你們!快給我站住!腳上都是泥,可別把地板踩髒了!告訴你們我們這裏不收魚,也不收菜,糧食有的是,什麽也不缺!不會買你們的東西的,趕緊走吧!”小茜兒叫道。


    “是麽?”四人中的有一人說道,“不過小可看來,姑娘這店裏倒是還缺一樣東西。”


    小茜兒道:“缺什麽?”


    那人道:“這偌大一間酒店空空如也,缺的便是客人,我可說對了麽?”


    小茜兒皺眉道:“你胡說甚麽,缺客人和你有什麽關係。”


    那人道:“當然有關係,因為我們便是客人。”


    小茜兒原本以為這幾人定是進城來賣魚賣菜的土著,根本就沒有正眼瞧他們。到了此時,她才把這四個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這四個人原來是三男一女。剛才與小茜兒說話的,是一個二十多歲,身材瘦弱的青年,相貌雖是平凡無奇,臉上卻帶著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神氣。一旁的一名女子的容貌卻頗為秀麗,蛾眉秀目,稱得上是個美人。


    一個身材壯碩如鐵塔的少年,臉色蒼白,病夫一般地被這那女子攙扶著,衰弱得象是一根隨時都要倒地木樁。


    而站在三人身後,也是小茜兒最後所瞧見的,卻是另一位臉色蒼白的人,他與先前說話的那個青年人的年齡相仿,卻要俊美得多,隻是臉上帶著一股頹然的表情,與那青年的古怪神氣截然不同。


    小茜兒身為本城最大酒店的跑堂倌,當然不會是全沒有眼色的,她立刻就看出這四個人雖穿著峇峇的衣服,卻一定不是本島上的土著。


    “哦,四位原來是客人,那就有請啦!”小茜兒從櫃台後的椅上站了起來,神色之間仍是有些懶怠,畢竟這幾人就算不是土著,卻也不象是甚麽有錢人。


    “不知幾位是要住店還是吃飯啊?”她問道。


    “住店,要四間上房。”那身材瘦弱的青年答道。


    四間?上房?想不到這幾個人還挺闊氣,至少口氣並不小。不過小茜也亦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唬住的人,唱了個喏道:“好咧!店裏的上房都空著,小茜兒這就帶客官們過去。不過還請您先賞下訂錢,一間十塊銀元,四間一共就是四十塊銀元。”


    說著,她把手掌伸到了那青年的麵前。


    “銀元?”那青年聽到這個詞,似乎有些意外,但隨即便說道:“我們身上的碎銀己花完了,不知貴店可能兌換大額的銀票麽?我等幾人要在此地住上好幾日,開銷就從銀票中扣除好了。”


    “錢票嘛也行,拿來吧!”小茜兒道。


    那青年從衣袋裏掏出一疊皺巴巴的紙,象是被水浸過後又晾幹的一般,從其中抽了一張遞給了小茜兒。


    小茜兒接到手中,瞅了一眼,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那青年愕然道:“這是鴻祥錢莊的一千兩銀票,在大明各境都可通兌銀兩,有甚麽不對麽?”


    小茜兒道:“甚麽紅祥還是綠祥我可都沒聽說,在咱們這大倉城就隻認萬寶銀號的錢票,客官們要是沒有,可就對不住了。”


    果然是騙子,拿著幾張破紙,竟敢冒充千元大票,簡直把她小茜兒當猴耍嘛!


    不過那青年裝得倒還挺象,臉上露出一幅錯愕無辜的神情,演技算是一流。隻見他把那張破紙又拿了回去,收入了口袋,道:“尊號既不收鴻祥錢莊的銀票,可能用玉石瑪瑙抵換些銀兩麽?”


    “對不住啦,這位爺,咱們這兒是客棧,不是當鋪,除了銀元錢票,其它東西一概都不收!”小茜兒一口拒絕。用假銀票欺詐不成,又想出用石頭冒充玉石瑪瑙的主意?哼!小茜兒見多識廣,甚麽騙子沒有見過,豈能上這種當!


    卻在此時,一個聲音從樓梯上傳來:“小茜兒,不得對客人無禮!”一個大胖子從樓梯上走了下來,正是孫掌櫃。


    這位酒店掌櫃身材不高,穿著一身藍綢長衫,麵白無須,臉上身上的肥肉都鼓漲得很,走起路來倒象是一隻大肉球在滾動。


    他抱拳道:“我是這家客棧的掌拒,敝姓孫,諸位達官是從大陸新到這大倉島的吧?哎,茜兒這小丫頭不懂事,多有得罪,諸位可千萬別見怪!”


    那青年也拱手還禮,道:“孫掌櫃客氣了,我們確是初到此地,不太懂貴城的規矩,倒也怪不得這位小姑娘。”


    孫掌櫃道:“是啊是啊,咱們這大倉城裏,其實大半都是從大陸上渡來的漢民,剛來的時候誰都一樣,哪有未卜而知的。小老兒也是八年前才來到這裏的,開下了這間小店,那時候這大倉城還沒現在的一半大呢,直到近一兩年,新來此地的人才漸漸少了些。”


    “莫非此地,已經不是大明之境了麽?”問話的,卻是站在後麵的另一位臉色蒼白的俊美青年。


    孫掌櫃道:“大明之境當然還算,不過這大倉島遠在南海之上,有幾千裏之遙,朝廷官府管不著,凡事都訂有自己的矩規,和大陸上自是有些不同。”


    他臉上堆笑,又道:“官客剛才說想用玉石瑪瑙抵換銀兩,可是真的麽?”


    那瘦弱的青年道:“我們身邊無銀兩周轉,也隻好如此。”


    他從懷中拿出了一隻天青色半透明的扳指,道:“這隻青玉扳指,乃是和田玉所製,請孫掌櫃過目。”


    一見這隻玉石扳指,孫掌櫃的眼睛頓時發出了精光。他接到手中,看了看,又摸了摸,嘴裏說道:“不錯不錯,這確實是新疆和田寶玉精工雕成,嗯,很好很好!至少值八百銀元,咳,也就是三百七十兩銀子!”


    那瘦弱的青年微微一笑,道:“孫掌櫃倒是識貨之人,罷了,我這隻扳指就算三百七十兩銀子,抵賣給掌櫃了。”


    孫掌櫃登時大喜。他本是極為喜好收藏寶石玉器之人,自是知道這隻扳指便是在大陸上賣,也至少價值四百兩紋銀以上,他先前報出三百七十兩,是有意說低一些,好讓自己有討價還價的空間。誰知對方竟然如此爽快,一口價未還就答應了,著實讓他喜出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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