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勉韻雙臂抱胸,第一次對自己的長女如此嚴厲:“我把你從華夏弄到腐國,不是讓你在這裏告訴別人中國菜有多麽好吃。”


    沈何夕沒說話,在她身後,她花了七八個小時才做好的晚餐杯盞狼藉。


    問:被自己的親媽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廚子了該怎麽辦?


    答:忍著。


    沈何夕站在生母的前麵,低頭,沉默。


    “我希望你在腐國能獲得與你天資相符的高等教育,這才是我花費時間和精力的原因。但是小夕,你讓我很失望。”


    何勉韻的表情是那種隱忍的失望和無奈,這樣的表情,沈何夕曾經見過。


    在她三十三歲的時候,她看著何勉韻坐在輪椅上,用同樣的表情看著自己:“為什麽你會成為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麽你會是一個廚子?我在國外辛苦奮鬥了幾十年,為的就是我的女兒不會成為一個該死的姓沈的廚師!該死的滿手油的廚子!”可是下一秒,她哭著喊著沈何朝的名字,滿臉悔恨。


    三十三歲的沈何夕淚流滿麵。


    十七歲的沈何夕麵無表情。


    曾經的自己那麽像自己的媽媽,把擺脫自己曾經身處的位置當做一生的重任。


    現在她卻看見了自己的偏頗和自私。


    自己一心逃離的地方養活了自己十七年,自己一心摒棄的人是世上最愛自己的,自己一心不想接觸的其實在自己已經無法割舍的。


    沈何夕無法再認同母親這樣的想法,她思念自己的家鄉,她眷戀自己的哥哥和爺爺,這和她努力學好法律成為一名體麵的律師沒有任何衝突。


    她的沉默讓何勉韻理解為無聲的反抗。


    “你看看你來腐國之後認識的這些人,他們隻會在你做飯的時候想起你!他們不會注意到你的舉止,不會注意到你的相貌,甚至不會注意到你是y大學生的身份,在他們的心裏你就是一個做菜做的好的來自中國的人而已!他們甚至會直接把你當成廚子。


    小夕,你不能用廚房裏的一切把你自己身上全部美好的東西都遮掩了。你想想,你應該在吃飯的時間像個淑女一樣地坐在餐桌前享用,還是在廚房裏讓自己一身油煙味?


    我一直在為你考慮,我想遷就你。但是你從來沒有為我考慮過,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我是不是願意有一個喜歡被人當廚子的女兒?


    我告訴你,我不願意!


    我讓你來腐國是讓你享受高等教育從而融入到這個社會的中上級階層裏,不是讓你頂著一個廚子的孫女、廚子女兒、廚子妹妹、甚至廚子的身份過一輩子!”


    房間裏的時鍾滴答滴答作響,半小時前熱鬧溫馨的氛圍已經歸於讓人胸悶的冷寂。


    樓梯上,哈特先生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樓梯。


    在他身後,三個小家夥用一模一樣的動作像是小雞雛一樣地跟在哈特先生的後麵。


    “弗雷德,我們在做什麽?”拽著哥哥的衣服後擺,凱瑟琳小小聲地問道。


    弗雷德不情不願地捏著亞瑟襯衫的一個邊,另一隻手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噓,爹地說媽咪可能會和cici吵起來,媽咪最近脾氣不太好。”


    “哦……”凱瑟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也豎起食指放在嘴邊,“那我怎麽辦呢?”


    弗雷德看了看已經成功趴在門邊的哈特先生對自己的妹妹說:“像爸爸那樣。”


    “哦~”


    沉默了半天,沈何夕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就是一個廚子的孫女,一個廚子的女兒,一個廚子的妹妹。”沈何夕輕輕地說,“就像我是何勉韻的女兒一樣,他們都是屬於我的一部分,媽媽,在過去十幾年裏沒有人逼著我忘記您。”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是屬於我的女兒。你明白麽,小夕?當年我離開的時候,沈抱石他答應我了,你可以姓何,你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女兒,你跟那些廚子沒有關係。這些年他們照顧你花的錢我都可以給他們,我都給他們。”


    “……”在那些廚子裏,有被你拋棄了十幾年的兒子。


    沈何夕在心裏默默地說,你會為他的死亡瞬間蒼老,雖然你現在把他歸類於“那些廚子”。


    但是無論她如何回憶當年失去哥哥後母親痛苦的樣子,她也無法徹底熄滅心中漸漸升起的怒火。


    他被你拋棄了十幾年,他雙手粗糙,他麵龐黝黑,他沒有上過學,他從七歲起就注定當一輩子的廚子。


    他被磨礪成了那樣的他,我被打磨成了這樣的我。


    我們過去經曆的十幾年,都和您沒有關係。


    等等……什麽叫做照顧我花的錢,從小到大我花的錢不一直是您給我的麽?


    “拿著,你媽給你留的錢買的,不準跟你哥提,知道麽?”四歲的沈何夕抱著新娃娃看著爺爺慢慢走開。


    “你媽給你留的錢買的。”漂亮的粉色書包從天而降。


    “你媽給你留的錢買的。”上高中的時候最全的複習資料。


    ……那些“你媽給你留的錢”到底是什麽?


    “小夕,忘了廚房吧,媽媽給你重新找一個沒有廚房的公寓,旁邊有這裏最棒的餐館,媽媽每個月多給你兩百磅的生活費,好不好?”何勉韻的表情趨向溫和,但是她的語氣明明白白地告訴沈何夕,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沈何夕開始懷疑站在自己麵前的媽媽已經進入了更年期,邏輯能力開始退化了。


    重點從來不是在哪裏,而是想不想。


    如果是想做,就算是給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那人也能拆房取木。


    如果是不想做,就算是身處世上最華麗的廚房,那人也會視若無睹。


    沒有人能操控另一個人的心,當年的沈抱石不行,現在的何勉韻也不行。


    沈何夕輕輕地搖了搖頭,當年她不能拒絕是因為爺爺的一條命,現在的何勉韻對她不可能使出這樣的威脅的。


    因為爺爺的心裏,沈家的傳承是最重要的,其次是哥哥,再次可能有一丁一點的自己。


    可是在媽媽的心裏,比她沈何夕重要的太多了,因為在乎的多了,所以不可能決絕。


    “媽媽,我不可能因為這種理由搬家的,對我來說廚藝隻是讓我能吃的更開心,有一點能和別人一起分享的快樂,對現在的我來說,廚房就是這樣的,僅此而已。”


    更重要的是,沒有人能再強迫自己做出選擇。


    十七歲的女孩兒腰板筆直,她的手和她的臉一樣白皙細嫩,她的手臂曲線像是最上等的象牙,帶著這個年紀應有的纖細和青澀。她的頭永遠是自信地昂著,她的臉上永遠是不會被激怒的淺笑。


    這樣的沈何夕,並不像她的媽媽。


    也不像她的父親。


    何勉韻說不出來自己的心中有怎樣的感觸,自己的孩子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慢慢長大了,似乎長成了一個自己並不期待的樣子。


    她確實是優秀的,可她的優秀又超出了自己能夠掌控的範圍。


    “如果你一定要淪落的和你哥哥一樣,那我隻能掐斷對你的經濟援助。沈何夕,我並不需要一個精通廚藝的女兒。”


    沈何夕知道,這場交流必須要結束了,不然她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壓抑住心中的怒火。


    來了腐國將要三個月,何勉韻第一次正麵提起自己沈何朝,居然用的是這樣的語氣。


    淪落,嗬嗬,淪落。


    “小夕,你好好考慮清楚,媽媽不希望你過得像是普通留學生那麽艱難,你知道麽,他們為了一個端盤子的工作都可能弄得自己毫無尊嚴。”


    一邊是從此沒有經濟支援隻能去打工,一邊是以後每個月獲得高達八百磅的生活費。


    何勉韻相信自己的女兒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她一向聰明又理智。


    沈何夕笑了,她看著自己的媽媽,又像是沒有。


    “果然,您隻能拿錢來威脅我了。”


    老人的麵前擺了兩件東西,一個是藍色手柄的折燕刀,一個是綠色瓶裝的農藥。


    “如果老沈家的傳承斷在我手裏,我就用我的命來謝罪。大門開著,往外走二十分鍾就能看見進城的汽車,那邊包裏有十萬塊錢你拿走,去腐國找你媽,別回頭。我沈抱石就在這裏把自己交代了。”


    大門開著,門外能看見初冬輕飄飄的細雪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門內,沈何夕看著那把刀和那瓶農藥。


    她知道,現在走出去,她的夢想還來得及。


    可是她也知道,她走出門,自己的爺爺就會死在這裏,孤零零地一個人死在這裏。


    女孩兒沒有哭,她瞪著沈抱石像是看著自己一生的敵人。


    慢慢上前,她拿起了那把精致漂亮的刀。


    “我會成為最好的廚子,但是別人都不會知道東海沈家,他們隻會知道我自己——我是沈何夕!”


    大門關上了。


    一樣是初冬,一樣是選擇。


    沈何夕笑著直視著自己媽媽的眼睛:“我一直帶著他的照片,我以為您會我他現在究竟好不好,可是您沒有。”


    那個他,是她的哥哥。


    這一句話,就已經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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