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胡宗憲說到正題上:“這麽早把拙言你請來,是有兩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歸根結底都是我們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說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憲道:“是關於王直的,其實他的代表已經來了,還在杭州過了年,”頓一頓又道:“和沈京在一起,還參加過你的婚禮。”


    沈默跟沈京打過照麵,曉得那小子平安歸來,本想跟他一唔,誰知他竟然匆匆離開,原來是另有任務啊,緩緩點頭道:“兄長不妨將原委道給我聽。”


    “我讓沈京本人告訴你吧,”胡宗憲道:“他已經在偏廳候著了。”


    “是麽?”沈默驚喜道:“快快讓他來見我。”


    胡宗憲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門,須臾領會一個身穿七品服色,蓄著小胡子,頗有些人模狗樣的年輕官員近來,一邊行禮一邊道:“拜見部堂大人,給狀元郎請安了。”


    沈默笑罵一聲道:“跟我裝什麽大尾巴狼。”便起身拉著沈京坐下,親熱的直拍他的肩膀,對於這個堂兄弟,沆默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很掛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這算是出使過的,現在幹的是禮部邦交的事兒,當然要懂禮貌,受禮節了。”明明是在陪著個海盜頭子玩,他卻愣是說的這麽神聖,惹得沈默笑不攏嘴。


    胡宗憲也笑著對沈默道:“你這個兄弟雖然憊懶渾不吝,但確實有本事,是個能吏啊,”說著嗬嗬一笑道:“我已經拔他為總督府的理問官,雖然品級不高,但終歸是個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個知州、通判並不困難。”


    沈默感激笑道:“我們兄弟倆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睞,真是三生有幸。”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沈默光感謝胡大人對堂兄的照顧,沈京就會聽著別扭,因為那樣一來,把他的位置擺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謝,顯然又是不妥當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進被照顧的行列,與沈京一齊致謝,每個人聽起來都舒服。


    胡宗憲心說:‘瞧瞧,多會說話?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渾水裏飛黃騰達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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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幾盅酒後,胡宗憲對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日本的事情,跟拙言講一講,完事兒咱們合計一下。


    “遵命。”沈京道:“說起來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噓道:“真快呀,轉念兩年了……”


    “其實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說重點。”


    沈京點頭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衛長陳可願,在蔣舟的帶領下,前往日本尋找王直,幾經輾轉,在日本九州島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鬆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員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不僅沒有為難我們,還答應幫我們與王直聯係。”


    說著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日本混得那個風光啊,他在九州島南部,割據三十六島,稱王稱霸,那些日本諸侯,連個屁都不敢放。”說著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應該是,連句話都不敢說。”


    “難道日本諸侯不管麽?”沈默奇怪道:“我聽說這個時代日本號稱群雄並起,有很多一代名將呢。”


    “那些人吹牛比較厲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區區日本、彈丸之地,卻號稱六十六路大諸侯,小諸侯更是不計其數,本來人就不多,還分成百八十夥,一幫能有幾個人。”便回憶道:“我曾經親眼目睹過鬆浦家與他們最強對手龍造寺的一場決戰,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兩千左右,從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邊死了一百多”,說著嘿嘿笑道:“放咱們國內,幫派鬥毆也比這個規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憲笑完了,沈京接著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他壟斷了閩浙到日本,日本到南洋的黃金商路,擁有和控製各種船隻兩千餘艘,直接隸屬或者聽命於他的,達十萬多人,且他的直係部隊還都配備了很厲害的西洋火槍,所以日本‘名將’雖多,還真沒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們對他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絲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臉感慨道:“因為他幾乎壟斷了跟日本的全部貿易,尤其是西洋火槍,那是諸侯們的最愛。”


    沈默頷首,對胡宗憲道:“看來我們原先的推斷沒錯。”


    “是啊,現在一個徐海就把我弄得焦頭爛額,”胡宗憲皺眉道:“萬不能再跟此人發生衝突了。”說著對沈京道:“你繼續說。”


    “後來在鬆浦家主的引導下,我們見到了王直的義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帶領下,輾轉見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歲,身材不高,但麵相十分忠厚,不過起初表現的並不友善,因為他聽下麵人說,全家人都被我們殺光了,所以也要殺掉我們。”雖然他是用輕鬆的語氣在回憶,沈默還是能體會到當時的生死一線,又聽沈京道:“當我們拿出他兒子的親筆信時,他的態度徹底轉變了,他十分高興,說自己其實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遠避海外,都是因為朱紈、王懷等人的迫害,其實他心裏無時無刻不想著回歸,並且願意幫助朝廷平定倭亂。”


    沈默萬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轉折,問胡宗憲道:“王直什麽時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憲麵色尷尬道:“經我查證問詢,似乎是有一些聯係。”便將這段瓜葛講給沈默聽,原來當初朱紈在福建鐵腕禁海,雖然最終失敗,但對倭寇的打擊也很沉重……當時福建主要有兩支大的倭寇勢力,一支是閩人李光頭的隊伍,另一支是徽人許棟的,王直當時便是許棟的二當家。


    但經過朱紈的清剿,李光頭和許棟伏法,王直收其餘眾,北上浙江。與他同期在浙海一帶活動的還有陳思盼、鄧文俊、王丹、盧七等海商集團。這些人的實力十分強大,連官軍都不放在眼裏,並不是遭到重創的王直一夥人可以匹敵。


    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設法與海道、衛所官員接近,幫助他們剿除某些倭寇。以換取他們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漸漸壯大起來,並多方活動,希望可以合法‘互市’與內地正常貿易。


    但江浙官員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他們隻是想利用他抵擋倭寇,並沒有開放海禁,與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賊投獻始容互市’為條件,哄騙王直捕殺海商倭寇,王直與官軍配合,竟然真將陳思盼等人相繼剿滅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員們才猛然發現,王直已經確立起了海上壟斷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隻都隻有插王直的‘五峰’旗號方敢在海上行駛。但因此經過幕後交易,和在台前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來出手大方,將官府上下打點的十分滿意,浙江海防官員,便私下允許王直與內地進行貿易,這樣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歲月裏,王直竟成了寧波官府的坐上客,因為他強大的實力和豪爽的為人,寧波海防官員對之更為倚重,視為股肱,雙方相處的十分得宜。


    但這段黃金歲月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過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暫且不論,主要是他們無法影響中央的方針決策,當督撫一換,一切重回冰點。


    嘉靖三十一年,山東巡撫王悍改任浙江巡撫兼福、興、漳、泉道,提督軍務,他對沿海官員與王直這樣的海盜芶且十分憎惡,啟用因朱紈案下獄的盧錘、湯克寬等人,以及駐守廣東瓊州的右參將俞大酋。


    但王直還沉浸在官商勾結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為,浙江的海道官員會永遠把他當作維持海麵秩序的助手。一時麻痹大意,沒有察覺到當局這一明顯的意圖,結果被王懷以大軍誘殲,損失慘重,己身也險些不保。


    王懷的行動使他的幻想徹底破滅,王直感歎雲:‘此皆赤心報效,諸司俱許錄功申奏,何反誣引罪逆及於一家?’可見誰也有天真爛漫的時候……由於在大陸沿海無法活動,他便具得到異域日本開拓據點了。


    因為當時日本戰亂,物資匱乏,他這樣壟斷性的大海商,受到了日本人的禮遇。於是王直在日本結交了很多權貴大賈,因為他講義氣,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讀過書,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樣粗鄙……在日本人眼中,那簡直就是儒雅的長者,因而廣泛博得日本人的信任和推崇。


    借助天時地利人和,王直的勢力蓬勃發展,很快就恢複了元氣,並實現了質的飛躍,已經成為了海上最強大的力量,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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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況,所以王直那樣說,也不是完全胡謅。”胡宗憲訴說完畢,端起茶盞喝一口,對沈京道:“你接著講吧。”


    沈京撓撓頭道:“講到哪了……哦,對,別的不說,王老板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我們周遊日本全國,”說著咋舌連連道:“說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諸侯聽說‘五峰船主’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對待他們那個什麽……將軍都熱情。”即使到現在,沈京還是箕著不可思議,嘿嘿笑道:“說句不著調的,我都佩服死那老先生了,瞧人家怎麽混的……”


    沈默咳嗽一聲,提醒越說越不著調的沈京道:“後來呢?你們什麽時候回來的?正事辦得如何?”


    沈京這才訕訕打住道:“我們也著急啊,但王直隻是讓我們吃喝玩樂,遲遲不肯給我們答複,隻說自己瑣事太多,需要要料理妥當再說。就這樣拖了半年多,大概到去年二月份,他才突然對我們說,可以跟我們回來了。”咽口吐沫接著道:“當時他帶著義子毛海峰,跟我們同在一艘福船上。誰知起航之前,他突然強拉著官階最高的陳千戶跳上了岸,對我們說自己突然想起還有些事情沒有料理,所以讓毛海峰先作為全權代表,來大陸跟我們談判。”


    對於這個結果,沈默毫不意外,如果王直真這樣就回了國,那才叫怪了呢。


    看著胡宗憲一臉失望,沆默安慰道:“雖然沒有見到王直本人,但總算接上頭了,也算是重大進展。”


    胡宗憲緩緩搖頭道:”你看看那個毛海峰送來的信再說。”便去書桌上取來一封信箋,沈默看一眼那筆字,尚算工整,再看文采,隻能說是粗通,此人應該讀過三五年的書。稍加判斷之後,便開始閱讀這封十分有特點的來信:


    這封信開頭,先是以謙卑的措辭,承認自己犯了罪,但願意戴罪立功,為國家徹底剿滅倭寇,然後又話鋒一轉,吹噓現在自己多牛多牛,有槍有船又有人,在日本很混得開,隻要我四處遊說威逼,他們肯定不敢再派人騷擾閩浙了。


    通讀全文,廢話連篇,真正有用的隻有一句:‘願將鬆江各處舊賊或擒或剿、或號召還島,惟中國所命,但要通貨、互市。’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求朝廷開放海禁。


    看完之後,將那封信擱在桌上,沈默輕聲問道:”後來呢?”


    “當時的局勢看,”胡宗憲歎口氣道:”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他的,這事兒我做不了主。”說著看沈默一眼道:“但是……”


    “但是現在朝廷準備重開市般司了。”沈默笑道:“所以您覺著死結有解了,對嗎?”這才是胡宗憲找他來的真正意圖。


    胡宗憲坦率的點點頭道:”是的,那個毛海峰在我這待了半年多,聽說朝廷要重開市舶司,急得上躥下跳,從去年開始,就幾次三番催我給他個準信兒好回去複命,我想讓你去跟他談談。”


    沈默恍然,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大的排場把自己從紹興接來,就是為了凸顯出自己身份的高貴,讓那毛海峰願意跟自己談判。


    沈默卻沒有立即答應,而是麵色猶疑道:“市舶司的事情,本身就承受著很大的壓力,那些禦史言官緊緊盯著呢,如果我一上來跟個倭寇頭子瓜葛上,恐怕要雞飛蛋打的。”


    胡宗憲自然知道沈默不好忽悠,給沈京遞個眼色,沈京忙接口出恭,躲開了這場密談。


    待沈京走掉,胡宗憲才壓低聲音道:“誰讓你跟他真談了?”


    “您的意思是?”沈默不動聲色道。


    “假談判,真誘敵。


    “胡宗憲小聲道:”那個毛海峰雖然也算率精明人,但跟你完全沒法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把毛海峰給說服了,讓他去日本給王直做工作,讓他回來談判。”


    “王直回來又能怎樣?”沈默緩緩搖頭道:”海寇以強者為尊,那些大大小小的勢力雖然都聽王直的,卻都有獨立的武力,王直在時,尚能控製這些人。如果他不在了,那些就會失去控製,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兄弟你過慮了,”胡宗憲自信笑道:“有道是擒賊先擒王,昔日曹孟德都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難道我胡汝貞不會利用王直這張王牌嗎?”


    沈默無言以對,因為他對胡宗憲十分了解,知道此時說什麽都沒用了。如果多說,反而會讓雙方原本很親密的關係產生裂痕,沒有一點好處……


    但這並不意味著沈默屈從了……通過陰死趙文華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沈默的心機有多重……所以陽奉陰違這種事兒,他做起來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


    胡宗憲卻以為沈默答應了,歡喜道:“他現在就在沈京家,你正好可以借口去沈京家住宿,趁機與他談談。”


    “好吧。”沈默點頭笑道:“誰讓您是總督呢?”


    胡宗憲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並不隻是為這件事找你來的。”頓一頓,很嚴肅的對沈默道:“我要跟你談一談市舶司的事兒。”


    “以總督的身份?”沈默淡淡笑道:“還是兄長的身份?”


    “兩者都要說,”胡宗憲道:“作為總督,我當然願意你去幹了,可作為兄長,我不想讓你去趟這個渾水。”


    第三七七章 沈京的老婆


    “身為總督,我當然希望市舶司紅紅火火,財源廣進了。”胡宗憲道:“去年俞大猷的水軍成軍,各地也都開始編練新軍,盧錘、譚綸、戚繼光等人,全都成了我屁股上的討債鬼。”他歎口氣道:“今年的軍費預算,已經是嘉靖三十四年的整整一倍了……江浙就是一座金山,也快要被挖空了。”


    “沒辦法,今年是萬萬不能加派了。”胡宗憲一臉辛酸道:“據說我現在已經有了‘總督銀山’諢號,浙江的大戶、百姓恨我恨得牙根癢癢。”


    沈默輕聲安慰道:”他們隻是不明真相,早晚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是啊,不被了解的人最可悲矣。”胡宗憲端起酒杯到嘴邊,皺皺眉頭,又擱下道:“我頂著罵名,從抗倭大局出發,搞些加派,是不得已而為之。況且,加派僅是我籌措軍費的途徑之一,我還采用了很多渠道籌集軍餉,“說著屈指算道:“或取自官府,或取自富室,或暫借歲派……從去年至今,奏留浙江原派河工銀十五萬兩於本省充餉,結果讓工部好不願意。又奏留兩淮餘鹽銀二十萬兩,得罪了戶部;再奏請淮浙兩運司各發銀十萬兩,運浙直軍門充餉,又得罪了一片人。對於外省調來的兵馬費用,我也請求各省支付,盡力把江浙的負擔減少到最低限度,結果又把各省同僚給得罪了。”


    “這一切的一切,那些罵我‘總督銀山’的人卻視而不見,”說著一臉愁緒道:“現在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了。”


    沈默滿臉同情的安慰胡宗憲道:“要想不挨罵,就得不做事,要想做點事兒,就得讓人罵,且做的事情越大,罵的人就越多,這是無可奈何的。”但心裏卻暗道:‘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你胡宗憲到什麽時候,也改不了這個‘弄權術’的習慣。’


    他起先說,什麽身為總督,想讓你好好幹,身為兄長,不想讓你趟渾水,但現在這麽一番‘總督的訴苦’,卻表明了他的真實態度……幫幫忙吧兄弟,可千萬好好幹,多掙錢啊。讓沈默這個當弟弟的,連半個不字都說不出口,確實是個高手。


    後麵虛偽的‘兄長擔憂’,自然成了沒營養的廢話,沈默強撐著聽完,一臉感激道:“哥哥對我太關心了,您放心吧,小弟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這麽說,你執意要去做了?”胡宗憲一臉不忍道。


    “義無反顧,“沈默慨然道:“就算不是為了朝廷,我也要為哥哥分憂!”


    胡宗憲動情了,緊緊握著沈默的雙手,哽咽道:“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你大膽去幹吧,不管什麽事情,咱們兄弟一起擔著!”估計要是換個人,被他賣了,還得幫他數錢呢。


    但沈默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緊緊反握住胡宗憲的手,也激動道:“哥哥您請放心,不管出了什麽事情,兄弟我都一人擔著,絕不牽累於您!”胡宗憲剛要鬆口氣,卻聽他話鋒一轉道:“隻要哥哥您幫我個小忙就成。”沈默很清楚,真要是出了事兒,胡宗憲根本指望不上,還不如要點實惠實在呢。


    胡宗憲被自己的話逼到牆角上,沒法不答應沈默,隻好顫聲道:“你盡管說。”


    “關於派駐蘇州府的部隊,我想請戚繼光過去。”沈默也不跟他繞彎道:“在不影響您作戰的前提下,他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跟我還有點交情。”


    胡宗憲暗暗鬆口氣,雖然他很看好戚繼光的前途,但一員不滿三十歲的將領,在他麾下獨當一麵還不夠份量,自然順水推舟送個人情,答應了沈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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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公事談完,已經夜深了,胡宗憲留宿,沈默卻堅持到沈京家去住,隻是沈京卻有些反常的局促起來,雖然當著總督的麵沒有反對,但顯然是不歡迎沈默的。


    這讓沈默十分的好奇,離開總督府,去沈京家的路上,他便反複盤問沈京,到底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兒。


    沈京起初支吾著不說,後來被逼問急了,這才呲牙咧嘴道:“算了算了,反正待會你就見到了,還是告訴你吧。”說著壓低聲音道:“我有了。”


    “你有了?”沈默看看沈京扁平的肚皮道:“不像啊。”


    “不是有身孕,”沈京還要分辯,說完便意識到沈默在耍自己,不由氣惱道:“我跟你很嚴肅的說事兒,就不能正經點?”


    “你有意中人了?”沈默斂去笑容道:“而且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


    “就是這個意思。”沈京抓耳撓腮道:“都快把我愁死了。”


    “你把她肚子搞大了?”沈默沉聲問道,如果是這樣,麻煩可就大了。


    “那倒沒有,“沈京搖頭道。


    “那你怕個球啊?”沈默哈哈一笑道:“趕明兒我給大老爺寫封信,讓他上門提親……對了,是哪家的姑娘?”


    “是……哎,到了你就知道了。”沈京一指前麵的小巷道:“喏,到了。”


    沈默便不再追問,整整衣襟,還備了一份兒胭脂齋的水粉作見麵禮……那本來是打算送給戚繼光老婆的,但顯然還是未來弟妹重要一些。


    跟沈京進了他家,是一套典型的江南民居。但進入大門,穿過走廊,經過前廳,又轉兩個彎,進了一個小花園,月影透過假山修竹灑在地上,顯得格外靜謐幽冷。


    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沈默輕聲笑道:“這些年沒看出你還是個雅人呢。”


    沈京卻笑不出來,他帶著沈默繞過假山,一座小木屋便顯露出來。


    接著明亮的月光,沈默看那木屋與南方屋舍迥然不同,隻見那木屋的屋頂極大,像一個盒子上麵戴了頂帽子。門前的短廊高及人膝,下麵用木柱頂住。


    ‘日式建築’四個字浮現在沈默心頭,但他沒有做聲,因為屋門開了。整個房屋的外牆是滑動的木板門,此時緩緩從裏麵打開,橘色的燈光中,一個雙膝跪地,梳著高頂髻、身穿和服的年輕女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您回來了……”那女子先是滿麵溫婉的笑容,但一看到有外人,馬上附身請罪道:“唐突貴客了。”


    沈京一直緊張的望著沈默,見他麵上的驚訝隻是一閃而過,不由心下大定,強笑一聲道:“來,菜菜子,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堂弟,就是我時常跟你說起的文魁星。”


    那被喚作‘菜菜子’的女子,向沈默行大禮道:“妾身鬆俏家的小女兒,見過大人。”


    “不用那麽見外。”沈京笑道:“叫叔叔就行了。”


    “鬆浦小姐。”沈默淡淡笑道:“你好,初次見麵,區區禮物請笑納。”


    那鬆浦菜菜子沒想到會有這麽禮貌的客人……一般人見到她是倭人,都會流露出或多少的逼視,這讓她一直很自卑。但這位‘大明朝最有學識’的大人,卻讓人如沐春風,一點感覺不到拘束。


    “就算沒有禮物,也已經很開心了。”菜菜子十分高興道:“歡迎您的光臨。”


    “咱們進去說。”沈京點頭道:“不在外麵杵著了。”說著脫靴登階入內,又怕沈默不習慣,道:“你不想脫就算了,我就是圖個腳鬆緩。”


    沈默嗬嗬一笑,也脫了官靴,踏上短廊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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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去房間,隻見地上鋪設十餘塊長方形草席,草席正中擺放一個大火盆,內中有火炭燃燒著。一個紅泥小罐架放在火炭上,裏麵似乎在煮著什麽東西不時有熱氣冒出。


    牆壁上掛著一幅工筆畫的西湖圖,留白處還有一首小詩道:‘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今日打從湖上過,畫工還欠費工夫。’落款竟然就是這位,外藩九州島鬆浦家小女。


    沈默不禁暗自想笑,看來這個日本媳婦的國學造詣,倒要比沈京強多了。


    菜菜子走到牆角,把一張矮幾端過來,放在火盆一端,再把原先疊放在火盆旁的方形布墊取下兩個,放在矮幾兩邊,請兩人坐下,自己告聲‘失陪一會兒’,便去隔壁忙活去了。


    沈默盤腿坐在矮幾邊,嘴巴呶呶裏麵,小聲道:“怎麽勾搭上的?”


    “日久生情唄。”沈京聳聳肩膀道:“再見到王直之前,我們先在鬆蒲家住了一段時間,他們家的小女兒,也就是菜菜子,十分仰慕大明,經常向我請教詩詞歌賦,風土人情,”說著丟一個男人都懂的眼神道:“一來二去,就那個了唄。”


    “日本男人雖然又臭又銼,脾氣還暴躁,但女人是真不錯。”沈京笑道:“就拿菜菜子來說,九州島最美的女人,又是大名的女兒,在咱們大明相當於郡主了吧?可她對我是百依百順,死心塌地,讓我沾上了就狠不下心來。”


    “然後就帶回國了?”沈默似笑非笑的問道。話音未落,裏間的拉門響了,鬆浦菜菜子改穿一襲大明的水田衣和一條素白多槽長裙,端著個托盤出來,趨行到兩人麵前,把托盤放在矮幾上。


    沈默見那盤中放著兩個碗,一個小缽,一根用竹簽編束成的竹刷。還有一枝小竹構。隻見她拿起小竹構,打開小缽蓋,從裏麵搖出幾構綠色的粉末,放在碗中。然後放好小缽和竹構,拎起已經冒出熱氣輯紅泥小罐,倒點水在碗中,這才拿著竹刷,不住地在碗中刷著。


    直到茶末已成黏稠狀,她又取下紅泥小罐,把開水注入碗中。便將茶碗奉上道:“叔叔請喝茶。”


    沈默道聲謝,問她道:“你的漢文很好,跟什麽人學的?”


    “從小就有老師教,“菜菜子恭聲道:“老師是大明的秀才,因為得罪了權貴,到我們九州去避難,最後在我父親府上做書辦,同時教我們兄妹讀書。”雖然沆默隻是隨口一問,她卻回答的異常認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還是老沒人和她說話給憋的。


    沈京道:“你上些點心就先去歇息吧,我和兄弟有話要講。”


    菜菜子乖巧的應下,不一時又捧著一隻建漆托盤,呈上八色細點,鬆子糖、小胡桃糕、核桃片、玫瑰糕等等,卻都是蘇式點心,跟日本沒有半點關係。


    菜菜子還抱歉的解釋道:“九州的點心粗鄙不堪,恐怕您吃了不喜歡,所以還是請用蘇式的吧。”


    沈默請她不必在意,她便躬身施禮道:“有什麽事情請隨時叫我。”朝兩人各行一禮,就退回了裏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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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菜菜子走了,沈京才道:”我真沒想帶她回國,你說我一個大明人,娶個倭國娘們成何體統?”


    “那怎麽來了?”沈默看一眼杯裏碧綠的茶水,輕啜一口,心說別說龍井,就是日照茶也比這個好喝。


    “哎,回國前一天,我跟她都說明白了,她也沒要死要活的,”沈京苦笑道:”結果第二天開船不久,她便從船艙裏跑出來了。”說著有些鬱悶道:“人家鬆浦家與王直是金不換的鐵哥們,他們家的小郡主想要跑到王直的船上去一點都不難,結果就那麽死乞白賴的跟我回來了,我也甩不掉,說實在的也不想甩,就這麽拖到現在,過年都沒敢回家。”


    “其實沒那麽嚴重,”沈默,淡淡道:“又不是把你嫁到倭國去,失不了國體,也沒有言官會參奏你的。”大國沙文主義必然與大男子主義伴生,隻允許本國男子占有外國女子,卻不能容忍外國男子占有本國女子。


    “我知道人家隻會笑話我,卻不會拿這個說事兒。”沈京抱頭道:“可我爹那個死要麵子的老古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會殺了我的。”


    “這倒不能怨大伯。”沈默笑道:”換了我,也一樣會殺了你。”


    “我都愁死了,你還笑,是不是兄弟啊。”沈京怒道:”還不幫我想想辦法?”


    “這個我也沒辦法,“沈默搖頭道:“先這麽著吧,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機會接回去。”


    “唉……”沈京愁眉苦臉道:“我還以為你肯定有辦法呢。”


    “我確實沒辦法,”沈默道:“但我得提醒你,這回你穿著七品官服回去,讓鄉親們誤以為你發達了,上門提親的日漸增多。據說大伯正在物色人選,隨時都會給你定親,到時候就無法挽回了。”


    “啊……”沈京道:“怎麽都沒跟我商量?”


    “你每次露麵都跟燒了尾巴似的,”沈默笑道:“讓人怎麽跟你商量?”


    “不行,我得想個辦法。”沈京搓幾下手,又望向沈默道:“哦不,是你得幫我想個辦法。”說著磕頭作揖道:“我知道你是智多星,肯定會有辦法的……”雲雲,沈默不答應,他就耍賴,沒法子,隻好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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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沈京的事兒說完,沈默這才問道:“不是說那個毛海峰在你家住這麽,他現在在哪?”


    “青樓裏,”沈京道:“那小子錢多人傻驢貨大,是姐兒們的最愛,現在已然住在那兒了,明天一早我派人去叫回來。”


    “那小子過的挺滋潤啊?”捏一塊點心,沈默細細品嚐道:“還逛青樓,我還從沒去過呢?”


    “這還不簡單,明兒我帶你去,最好的姑娘,最好的服務……”沈京岫下來了精神,唾沫橫飛道:“保準你賓至如歸。”


    “打住,打住,”沈默笑罵一聲道:“我問你毛海峰的境況呢。”


    “他呀,胡總督對他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還讓我陪他去逛窯子。”沈京笑罵一聲道:“公款嫖娼,牛吧?”


    在這個年代,確實比較牛,但沈默卻已經司空見慣了,笑道:“那毛海峰什麽反應?”


    “這人還是比較實在的,興許是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部堂表示希望能幫點忙。”沈京道:“可胡部堂卻啥也不讓他幹,這家夥臉皮比較薄,竟把他急壞了,最近火氣很大,時常宿嫖。”


    “明天讓他來見我。”沈默伸個懶腰道:“睡覺吧。”


    “別急,我有問題,”沈京攔住他道:“光是你問我,我還沒問過你呢。”


    “你問吧。”沈默點點頭,重新坐下道。


    “那我就問了,“沈京笑嘻嘻問道:“北地的女子和咱們的江南女人有什麽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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