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夫人向來是個體麵人兒。仗著兒子的權勢,在地方上呼風喚雨,誰都得敬著.捧著,現在卻被個小小的同知欺負上門來了,她打心眼裏恨這個忘恩負義的沈默,為了自己清正廉明的名聲,竟然連老師家裏也要整治,這分明是為了樹立權威......要殺雞給猴看嘛!


    望著那一串徐字打頭的名單。要依著她平素的**子,是決不會搭理的。可是京裏的兒子寫信說,嚴閣老現在拿這事兒做文章,時不時便冷嘲熱諷,弄得他十分難受。何況天威難測。陛下雖然一時沒有表態,可誰知道心裏是怎麽想的。


    所以老太太縱然百般不甘,也得低下那‘高貴’的頭,歎息一聲道:“哎,拙言,哦不,沈大人啊,上次你來問我家奴的情況,是我老太婆失察,說話太滿。”把姿態放這麽低,對老太太來說,簡直是極限了。


    看一眼兩個孫子,徐老夫人接著說:“你走之後,我再三追問,他們才吐出實情,真是兩個有眼無珠的蠢物,人家說兩句好話,擠兩滴眼淚,就當人家真是走投無路的了。便濫發慈悲收留下來。”說著搖頭連連道:“殊不知那些看著人五人六的東西,其實一肚子男盜女娼。如今被沈大人給揪出來,老太婆還真的謝謝你呢。”


    這話誰都聽出是撇清,顯然徐家打算放棄‘五鼠’了。


    “老夫人深明大義,晚生佩服得緊。”沈默滿麵笑容道:“您請放心,些許小人,損不了閣老的聲譽。隻要處理得宜,反而會讓天下人明白,閣老修身齊家是多麽嚴謹。定然無不稱頌!”


    這高帽一戴,徐老夫人的臉色好看許多,頜首道:“是啊,我徐家書香門第,清淨世家,從無犯法之男,亦無再嫁之女,怎能容許些個邪魔歪道壞了門庭?”這一說胖,她還就真喘上了,兩手一拍道:“帶上來!”


    便有八個虎背熊腰的家丁,押著五花大綁的四個人從外麵進來。


    “這就是那四個人麵獸心的東西。”老太太指著四個‘大粽子’道:“沈大人隻管拿去,任你處置,不必看我徐家的麵子。”


    對徐老夫人的反應,沈默並不感到意外,因為在豪門大戶眼裏,那些替他們做壞事的奴仆,從來都是源源不絕的消耗品,犧牲一批根本不會覺著可惜。


    昆山縣的典吏帶人過來,對那四人驗明正身,便押下去了。


    徐老夫人見沈默坐在那裏品茗,沒有一點告辭的意思,心說:“人我都給你了。還賴在這幹什麽?還想我管飯不成?”看看天色才辰時不到,這也忒早了點吧。


    隻見沈默麵上帶著沉思之色,仿佛有什麽心事一般,徐家祖孫三個隻好陪著幹坐。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徐家老二終於憋不住道:“我說沈大人,你有什麽話就直說吧。再這麽尋思下去,真把人要急壞了。”


    “好吧,那我就直說。”沈默馬上點頭道:“還有一樁事,我得跟老夫人說說......那些狀告這些惡徒的百姓,大多是因為田產被奪,現在案子破了,惡徒也伏了法,但事情還不能了結。”


    “為什麽”徐老太太皺眉道。她感到有些不安。


    “人家告狀為了什麽?就算把那些惡棍上鍋蒸了小說整理發布於w.l.,也不夠那麽多苦主吃一頓的。”沈默沉聲道:“他們是為了要回自己的地!非得向苦主退還了田產,才能把這件事兒徹底了結!”


    話說到這,徐家人的麵色都變了,但沈默依然自顧自的說下去道:“於是有司調閱了昆山縣的田產買賣檔案,想要查清到底多少人被占了田,具體畝數是多少。以及現在誰的名下,好歸還苦主......”


    他還沒說完,徐蝌終於抑製不住怒火,一拍桌子道:“夠了!”兩個眼睛小燈籠似的盯著紳默,怒道:“姓沈的,做人不能太沒數!我們徐家讓你一寸,你還得寸進尺了!”他們原本打得好算盤,主動交出那幾個奴才,先讓沈默一步,有道是‘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想必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什麽要求了。這樣徐家在昆山縣的近五萬畝地就保住了。


    可這個沈默,竟然毫不識相,左手抓了人,右手還要拿他們的地,這讓一向占便宜慣了的徐家人情何以堪:登時便動了真火,隻聽那徐三公子咄咄逼人道:“沈默,你捫心自問,我爹爹對你如何?”


    “恩同在造。”沈默早就知道。對方一定會用這個殺手鐧的。


    “知道就好!”徐三公子一臉激憤的指責道:“當初你不過一個小小的七品巡按,先是惡了趙貞吉,後是惹到了李時言,他們哪個動動手指,不能把你碾成齏粉?若不是我爹爹處處護著你。才使你保住了**命。”說著手指顫抖的指著他道:“試想,你當年若是喪了命,還能有後來的連中三元。光宗耀祖,現在的守牧一方,高官厚祿?”徐閣老雖然從未大張旗鼓的支持過沈默,但他恰到好處的暗中回護,確實是沈默屢次化險為夷的必要條件,這份恩德,不可謂不重。


    這也是他最近以來,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如果他不能回答,就不會來鬆江走這一趟。現在他出現在這裏,直麵徐家人,就說明他已經準備好,麵對這個誅心之問了!


    隻見他擱下茶盞,深深吸一口氣。坦然回望著徐蝌道:“三公子。您這話說的可有些欠考慮,不錯。我沈默能有今天,幸賴閣老的栽培扶持,這份恩德我時刻銘記在心,從沒有一刻敢忘。”


    徐家人剛以為他這是要服軟。卻聽沈默話鋒一轉道:“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必須為閣老著想,替他掃除後顧之憂,就算三公子不理解,我也必須這麽幹。”


    “嗬嗬,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徐蝌撫掌怪笑道:“你這哪是替老師掃除後顧之憂?你這分明是斷我徐家的後路啊!”說著把下巴翹的老高,兩眼望天道:“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點兒地嗎?又不是我們一家,大家都是這樣的。怎麽就抓著我們家不放了?”


    他二哥也插嘴道:“就是,讓外人看笑話啊,他們得問這到底是師生,還是仇家啊?!”這兄弟倆一唱一和,換成個皮薄心軟的,就真的讓他們給說跑了。


    可沈默是什麽人?在皇帝閣老,封疆大吏麵前尚且方寸不亂,侃侃而談,豈能讓兩個紈絝子給唬住了?


    隻見他將官袍的下襟一撩跟著麵色一肅,冷聲道:“你們這不是為閣老著想,你們這是在害他老人家呢!”


    “你少信口雌黃了......”徐蝌怒道。


    ”我是實話實說。“沈默一臉痛心道:“我在京城時,素聞老師的廉名,也親眼見他衣裳僅有三套。用餐不過五味。家中庭院樸素,僅有書卷之香。京中人都稱讚閣老的清廉高潔!”說著瞪一眼徐蝌道:“如果讓京裏人知道,徐家現在家人數百。奴仆過萬,僅在鬆江一府便有田產二十萬畝,家業之大。恐怕數遍江浙也是獨一份,會說我老師什麽?”


    說到最後,沈默已是痛心疾首了,雙目閃動道:“一想到此事鬧大了,他們會說我老師是偽君子,裝清廉,真**,我這心就如刀割一般,痛得整晚整晚睡不著覺。”隻見他捶著自己的心口,瞪著徐蝌道:“三公子說我斷了閣老的養老田,我卻要說,你們是斷了閣老的廉聲,晚節,身後名!”


    一番話說的徐老太太黯然垂首,仿佛在思索沈默的質問。


    但徐蝌兄弟聽不進去,還在那振振有辭道:“我們家是地多了點,但那是祖上傳下來的,加上我們兄弟經營有方,才有了今天的規模,跟我們老爹沒有半分關係。”


    “說話得讓人信服才行。”沈默冷聲道:“據我所知,三十年前,徐家田產不過幾百畝,是這幾十年裏才膨脹數百倍,達到二十萬畝的。恐怕陶朱白圭至此,也沒有這個本事吧。”


    “這個......”徐家兄弟語塞道:“無可奉告!”


    “對天下人也能這麽解釋嗎?”不知不覺中,局勢已經發生了逆轉。由徐家兄弟指責沈默,變成沈默質問徐家兄弟了。


    隻聽沈默義正言辭道:“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家二十多萬畝田產。有多少是強占來的。多少是昧著良心吃下的,你們兄弟知道,我也知道。蘇鬆兩地的百姓更是知道!”說著對徐家二兄弟厲聲道:“現在事情已經鬧大了。要是還拖拖拉拉,不立即平複民憤,到時候事情通了天。傳到北京城去,被那些言官抓住不放。你們要閣老如何自處?”


    這番話徹底把徐蝌二兄弟給鎮住,兩人慌神問道:“那,那怎麽辦?”


    “為今之計,隻在平複民憤。”沈默慢慢道:“我出一個告示,要鄉紳限期退田,徐府帶個頭,把昆山縣的百姓打發了,自然沒人嚼閣老的舌頭。”說著朝徐老夫人拱拱手,語重心長道:“請老夫人以閣老的仕途清譽為重,閣老是眾望所歸的清流領袖,肩負著對抗言黨。匡伏國計的重任,萬萬不能有失啊!”一番話真真假假,連哄帶嚇。終於把祖孫三人徹底唬住了。徐老夫人沉吟半晌,道:“寒家名下有二十萬畝田不假,可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別人掛靠在寒家,指望寒家庇護,能少交點稅的,我們徐家人就是心善,也不會拒絕,竟然不知不覺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釘。”便一臉肉痛道:“其實昆山縣沒有我們家的田產,都是他們掛靠的,大人若是覺著不妥,便幫著交割回去吧,省得我們擔了心事,落了埋怨。”


    沈默心中鬆了一口氣,大點其頭道:w^``.1`6```.c``m“正當如此,還是恩師的清譽重要!”


    “是啊......嗬嗬......”徐家祖孫三個,想**的心都有了,那可是整整五萬畝啊!就讓這狠心的家夥,一下全給要回去了。真比砍他們一隻胳膊還難受......


    沈默知道這一巴掌扇得夠狠的。若不再給個甜棗吃,徐家人怕是要怨**自己了。雖然已經打定主意剝他們層皮了,但是看在徐閣老很可能是未來首輔的份上,對待徐家注定不能一棍子打**,非得讓他們吃虧之後,再占個便宜才行。


    便笑道:“晚生還有一事......”


    “還有?”祖孫三人齊聲呼道:“有完沒完?”


    “這是一件好事。”沈默一本正經道:“就像上次一樣,一有好事,晚生第一個就想到老師家。”


    他說的是上次買糧食的事兒,不提不要緊。一提徐家兄弟臉都綠了......當初要是把糧食賣給沈默,四五百萬兩銀子就賺到了。可他們貪心不足,賣給了出價更高的陸家。結果陸家給了首付之後,便徹底賴帳了。至今四百萬兩的巨款要不回來。心疼的兄弟倆腸子都快悔青了。


    但越是臉綠腸子青,就越得好好聽著,要是再錯過一次發大財的機會。兄弟倆就真得跳河了。所以縱使滿腹不快,還得硬擠出一絲笑容道:“大人請講。”


    沈默道:“我聽說徐家有三萬畝的桑園,八萬畝的棉田。是這樣嗎?”


    “沒那麽多,沒那麽多......”兄弟倆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惟恐沈默再泛點壞水。把這些田地也給剝奪了。


    “是嗎,那太可惜了。”沈默歎口氣道:“蘇州織造局要長期大量收購生絲.棉花。那黃錦因為欠我個人情,便想把這個機會讓給我。我本想拒絕,可想到老師家......”話說到這。他看到徐家祖孫三人。****地盯著自己,一個個眼冒綠光。仿佛餓狼一般。


    蘇州的綢緞,鬆江的棉布,都是天下聞名的好東西。暢銷海外,搶手無比,兩府大戶無不以此贏利!徐家雖然不直接經營工場,卻壟斷了相當份額的原材料供應。同樣獲利巨大。


    但那是老黃曆了,自從東南倭亂大熾,原先的商路被截斷,要想再外銷,就得忍受海商近乎盤剝的壓價。可要是不外銷,就更加賣不出去。幾年下來。徐家不僅沒賺到錢。反倒因為倭寇劫掠,損失頗重。


    所以就不難理解,聽說有個官方渠道,可以收購他們的產品時,徐家人的興奮之情!如此一來,隻管生產就有銷路,什麽時候都不愁了!而且這種官方收購,隻要打點好主事兒的,議個好價錢是沒問題的!


    徐家祖孫三個仿佛看到積壓如山的產品,全部變成白花花的銀子。那一直壓在心頭的大山,也仿佛一下搬開了似的,就連‘麵目可憎’的沈默。看起來也不那麽可惡了。


    “要多少?”徐老太太顫聲道。


    “有多少要多少!”沈默豪氣道。


    “什麽價格?”


    “市價。”沈默笑道:“我說過,我是不會讓老師家吃虧的。”


    “太好了!”徐老夫人激動的麵色潮紅道:“果然還是一家人啊......”


    沈默心裏這個好笑啊,方才還視我如仇寇,怎麽轉眼又成了一家人?


    看著已經快到中午,徐老夫人命人擺酒,讓兩個孫子向沈默敬酒。這倆孫子言語間甚是親熱,一口一個‘拙言兄’。渾然忘了方才還劍拔弩張,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沈默也表現得很妥帖,向老夫人敬酒,說方才都是迫不得已啊,雖然都是為了閣老好,可我太著急了。您老千萬別往心裏去。他嘴巴甜,又會說話,三下五除二,便哄得徐老夫人笑逐言開,看著他都順眼多了。心說:‘這小子,雖然辦事毛躁,但心地還是不錯的。’


    於是乎,賓主盡歡,雙方約定,等徐蝌去一次蘇州,見過黃錦後,合約立即生效。換言之,從下月起,便可以向蘇州織造局發貨了!


    在徐家兄弟雙雙相送之下,沈默心滿意足的離開了徐家。


    回到轎子上,等在外麵的歸有光焦急問道:“看這樣子,沒把地要回來?”


    “要回來了。”沈默微笑道:“徐蝌明日就去昆山,跟祝乾壽辦理交割。”


    “不會吧。”歸有光難以置信道:“您割了他們家這麽大一塊肉,怎麽還能留您吃飯,還賓主盡歡,依依不舍呢?”


    沈默想一想,用富有磁**的聲音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個人魅力吧。”說完便放下了轎簾,道一聲:“小的們,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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